《[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6、佳期如梦

　　“你在发什么疯？”哪吒愣了一下。

　　他歪歪头，手里的鸡适时地“咕”了一声，似乎要和哪吒一起表达困惑。但哪吒毫不领情，修长的五指扣在鸡脖子上一拧，鸡的所有挣扎便都归为平静。

　　哪吒把死鸡扔到地上，拍了拍手，笑道：“你我还能认不出来？哪颗星星长得最丑，哪颗就是你喽。”

　　敖丙这问题问得突兀，饶是哪吒也缓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把刚杀过鸡的手插在裤腰里，身体微微摇晃，脸上的表情是挑衅的得意。他晃了几下，又摆摆手，道：“唉，我骗你的啦。哪颗星星长得又圆又亮，光芒最素净最柔和，那就是你了。”

　　他边说边瞟着敖丙素白的衣袖。敖丙站在屋前，木门半掩，昏黄烛光泻地化开一片夜色，照亮了敖丙静静垂着的袖口。

　　哪吒的目光一路向上，却没能和敖丙四目相对。敖丙正看着被他扔在地上的那只死鸡，目光停留在它折断得干净利落的脖子上，眼神在黑夜中晦暗难明。

　　哪吒也回头看了眼死鸡，再转过头时敖丙已经移开了视线，这回总算和哪吒对视。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怔忡，像是在想着什么，现在才回过神。他朝哪吒微微笑了一下，嘴唇张了张，只说出一句：“你就知道贫嘴。”

　　哪吒刚笑起来，却见敖丙转身就往屋里走，大有把他扔在这不管的势头。哪吒愣了愣，憋出一句：“……你不爱吃鸡？”

　　敖丙无语地看了眼哪吒，道：“我进屋坐会儿，你要烤的时候叫我。”

　　哪吒的表情越来越迷惑，敖丙不禁笑了一下。他带着盈盈笑意转过身，手指刚搭上门，却听哪吒道：“你回来。”

　　敖丙顿了顿，默默把手收回来，转过身面向哪吒。他抬起眼帘，看见哪吒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死鸡匍匐在旁边的地上，再也没法“咕”一声打破这诡异的寂静。哪吒的眼中泛着寒意，一眨不眨地盯着敖丙，目光在黑暗中亦明亮得灼人。

　　他问：“你刚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敖丙看着哪吒，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居然现在还在走神。他在恍惚中想，哪吒的眼睛总是这么明亮，也曾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这样直直地看着他，在海边、在龙宫、在陈塘关的家里。

　　他听见自己说道：“没什么意思。”

　　“你还敢骗我！”哪吒维持着平静的脸被裂痕打破，眼里还没结满冰霜又燃起火焰。他气往上冲，控制不住地向前走了几步，又生生顿住，脸颊气得微鼓。

　　敖丙差点笑出来，就听哪吒道：“你当我忘了？我记性有那么差？那天晚上咱俩在草地上睡觉，你说……”

　　他顿了顿，似乎是咬了下牙，而后一字一句道：“你说，每个人死了之后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继续守护活着的人。好，你再说一句，你问这问题没什么意思？”

　　敖丙没说话，相比起哪吒的惊怒，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的眼睛里甚至都没有太多的光彩，仿佛神魂被抽出一半扔到空中去游荡，只剩另一半留在这里守着这具躯壳。

　　敖丙静静地看着哪吒。他看见哪吒因为走近了几步而被屋内透出来的烛光照亮了脸，脸上虽然还满含怒意，却因烛光而变得生动起来，沾上了些人间的烟火气。敖丙有些高兴，整个人放松了不少，而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在紧绷着。

　　他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下一刻觉得有无比的疲惫灌进身体里。他突然向后倒去。

　　哪吒的反应再快也赶不上去扶他一把，好在敖丙靠在了门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哪吒吓了一跳，抢过去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敖丙睁开眼睛，看见哪吒焦急的脸。一场不愉快的争吵就这样无声消弭，他却并不高兴。他抓住哪吒扶着自己的手，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好害怕。”

　　哪吒怔了怔。他这么聪明，当然明白敖丙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张了张嘴，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想跟敖丙说：不要怕，他在这里。但是他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他就又想说：没关系，小爷一定会保护你的！可是他自身都难保了，又拿什么去保护敖丙呢？于是他最后想说：那我也会变成星星继续守着你的，你看见哪颗最黑，哪颗就是我了。

　　他想到这里，抬手摸了摸眼下，然后感到敖丙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敖丙突然向前一扑，哪吒下意识腾出一只手，把敖丙揽进怀里。

　　这只手搭在敖丙的背上，哪吒一低头，看见手指正在颤抖。他于是把手攥成拳头轻轻抵着敖丙的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也在害怕。不止害怕天庭来抓敖丙，也因为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而感到恐惧，他想，敖丙应当也是一样，没有人会在自己模糊不清的前路面前保持冷静。

　　哪吒有一瞬间竟然想笑。他不明白，明明只是到了秋天，为什么一切都变了。他们仿佛掉进了命运的手里。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敖丙在他怀里发抖，他不能保持沉默。于是他拍了拍敖丙的肩，轻声道：“先吃饭吧，吃过饭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哪吒说的还真有点道理。他们在木屋前的地上吃了顿露天烤鸡，虽然没觉得恐惧消除到哪里去，但暂时不再想这些事情了。

　　木屋里只有一张床，看来这座山的原住民是个独居者。他都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人了，自然也没留下什么被褥一类的遗产。两人商议一番，决定还是敖丙睡床、哪吒睡地，但都是一样的邦邦硬，实在无甚区别，除了床上在深夜里不会那么寒凉。

　　——而或许就是因为寒凉了这一些，哪吒竟然失眠了。

　　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在浅眠的边缘被一脚踹出去，索性愤怒地睁开眼睛。屋里静悄悄的，哪吒瞪着天花板，没一会儿就翘起了二郎腿，脑内自动播放起不知哪年在陈塘关街头听过的一段二胡。

　　他无声无息地晃动着悬在上面的那只脚踝，晃得正起劲，突然就停住了。脑袋里的乐曲刚走到高潮，他发现自己忘了后面是什么调子。

　　哪吒僵硬地躺了一会儿，长长出了口气，放下腿翻个身又闭上眼。虽然忘了曲子，他的脑袋却依然活跃，越来越清醒。

　　哪吒无语地继续躺着，准备睁眼到天明。他垂眸看着面前的虚空，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不舒坦，于是又克制地翻了个身。这一翻身可不打紧，他的脸瞬间被光照亮，闭着眼都能看到一片白。他皱了下眉，睁开一只眼睛。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照了进来。今夜无风，他们便没有将这小屋的唯一一扇窗关严，月光便是从半掩的窗中洒进来的。哪吒撑身坐起，光芒变得更盛，在他面前又铺成一道水色。

　　哪吒看得发怔，缓过神来后看向床上的敖丙。敖丙和衣平躺，发丝中有几缕散出来落在枕旁。他还睡着，月光也洒在了他身上，几乎和他的衣衫融为一体。

　　离得远了看不太清，哪吒索性走到敖丙床前，看着他的睡颜出了更久的神，直到敖丙梦中蹙眉，他才恍然惊醒。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既怕敖丙睁开眼看到他站在床前，又欲探询敖丙因何而皱眉。好在敖丙只是短暂的不安分，眉头很快舒展，呼吸仍然均匀。

　　哪吒于是松了口气。他定定地站在敖丙面前，见他睡颜如许，原本纷乱的思绪全被抚平，心里很安静。他看着敖丙被月光照亮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得月色没有半点要撤退的意思。

　　这光芒对于一个睡梦中的人来说实在过于强盛了些，哪吒不免担忧，想去将窗关严，又怕它发出“吱呀”声把敖丙惊醒。一番琢磨后，他缓缓抬起手，挡在月光和敖丙的双眼之间。

　　敖丙仍然平稳地呼吸着，并未因哪吒的这一举动睡得更好或更不安稳。哪吒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就把手放了下来，不是觉得疲累，只是怕掌上的热气惊扰了敖丙。

　　月光重又覆上敖丙的脸，只是这次柔和多了。哪吒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化成一只鸟飞了出去，然后变回原形再把门关上。

　　此时正是子夜，浓墨笼罩青山，屋前天悬星河。哪吒站在门前看了会儿星星，转身向东边走去。

　　晚上时他为了抓鸡在山上上蹿下跳，是以这座山的环境也被他摸了个一清二楚。东边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处小树林，他径直往这个树林去。林中有一棵最大的树，他靠着树干坐下来，发了会儿呆，抬头看到树枝上已经有些零落的树叶，伸手摘了一片下来。

　　他把这片叶子叼在嘴里，叼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于是又开始吹奏它。哪吒向来聪明，在什么事情上都有些天赋，这叶子起先被他吹出了几个那首二胡的调子，而后他就黔驴技穷，干脆只吹一些杂乱的短音。树叶的“吱吱”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哪吒吹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

　　他抬眼看向树林外，过了一会儿，敖丙走进了他的视野里。敖丙站在他跟前，笑得有些局促，问：“你怎么不吹了？”

　　哪吒问：“我吵醒你了？”

　　敖丙一怔，摇了摇头。哪吒看着他，伸手在旁边的地上拍了拍。敖丙于是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哪吒继续吹手里的叶子。有敖丙在这，他努力地想吹出个像样的调，可惜技艺有限，吹了片刻就放弃了，更别提问敖丙听没听过这首陈塘关的二胡。这片叶子也被他蹂躏得蔫巴巴的，他随手扔掉，长出了口气。

　　敖丙开始鼓掌，哪吒看向他，伸手在他头上戳了一指，道：“你鼓什么掌？”

　　敖丙笑了笑，把手放回腿上，又是个端坐的乖宝宝。他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哪吒看了会儿敖丙，而后转过头，道：“我有疑惑。”

　　“什么疑惑？”

　　“很多疑惑。”哪吒把胳膊搭在膝盖上，看着前方的虚空，“比如天庭为什么还不来抓我们，他们在龙宫失手了一次，总不能就此放弃了吧？”

　　他看向敖丙，突然笑了一下，来回指了指自己和敖丙的胸口，“还是说时机未到，你的魂魄还没成熟，我也还没变成大魔？”

　　敖丙本来跟着哪吒笑，此时笑意又黯淡了。哪吒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这是第一个疑惑。”

　　他继续道：“我也在想，我们这一路上，只有陈塘关的监视是自己感觉到的，其他的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时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敖绫和申公豹也好，那个老妖怪也罢，好像也没什么理由要骗我们。”

　　敖丙静静地看着哪吒，低声道：“我们不如还像以前一样，只当是在四处游山玩水。”

　　哪吒笑了笑，指了指脚下的地面：“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山上吗？”

　　敖丙也笑起来。却见哪吒单手撑脸，道：“我最近感觉好了很多。”

　　敖丙怔了怔，问：“此话怎讲？”

　　“就是感觉跟以前差不多了。我之前听那些人说话，动不动就感觉很烦，很生气，想把……”哪吒顿了顿，拍了敖丙两下，“你别紧张。”

　　敖丙紧绷的身体并未因哪吒的安慰而放松，他低声道：“原来你……我，我都不知道。”

　　“我都没告诉你，你上哪知道去？”哪吒笑了笑，“再说了，你不是看出来了吗？我修为平白拔高了一截，比以前冷漠多了，还更残忍了。”

　　敖丙垂下眼帘，哪吒也安静了一会儿，抬起手看向掌心：“但是我最近感觉变好了，或许我……还能继续当个人也说不定。”

　　他说完以后自己笑了出来，再看敖丙却是一脸惘然的神色。他伸手把敖丙的脸揉到变形，笑道：“你这么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反正咱们要么一块死，要么一块活，有什么好难过的？”

　　敖丙愣了愣，似乎在哪吒的话中想通了什么，眉目间也舒展了些。但他想了想，又道：“活着总比死了强，死了就看不到星星了。”

　　哪吒笑起来，道：“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要看星星？”

　　敖丙也笑起来，道：“晚上不看星星，难道白天看？再说了大晚上不睡觉的难道不是你？”

　　哪吒避而不谈，只是道：“在这又看不到星星，你得到平地上去看。”

　　敖丙笑道：“那你带我去看吧，看一会儿再回去睡觉。”

　　哪吒答应了。他们两个慢慢散着步，边走边看星星。哪吒带敖丙在山上四处走走，这座山他已经算是熟悉了。

　　但其实他不过是晚饭前四处转了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走到。他又向来很敏锐，比如在那天晚上发现了海。

　　所以他找到了一个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