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4、俗尘渺渺

　　申公豹眯起眼睛，谨慎地打量着哪吒。

　　哪吒抽出一只手拨开面前挡路的树枝，青翠的树叶从他黑白分明的脸前滑下。

　　申公豹还记得那颗迫近眼前的火球。哪吒越走越近，似乎把灼人的火炎也带了过来。申公豹竟有一瞬间觉得害怕，只能梗着脖子看着哪吒。

　　哪吒走到他们旁边，道：“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呢？”

　　申公豹哼了一声，道：“想……想多了！我和徒弟叙旧，你……你过来干什么！”

　　哪吒“嘿”了一声，道：“我就过来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申公豹接着冷哼，暗自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哪吒来。哪吒左眼下的乌迹直流到下颔，像一把刀，径直把脸颊割成两半，眼眶周围的墨色也变得更深，把他眸中流转的情绪都隐藏起来。

　　如此诡异的一张脸，即便是祭典上跳舞的人戴的面具或脸上涂的油彩，也没有哪吒面上这恣意泼墨看着夸张。但就算黑眼圈已这般吊诡，依然不显滑稽，倒是给哪吒添了几分邪异的潇洒，衬得一双眼睛更加明亮冰冷。

　　申公豹不禁在心里迟疑。哪吒显然是离彻底入魔不远了，短时间内面目大变，魔气甚至都已从体内逸出在身周环绕不散，但他神态言行又很自如，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他的脸上不见一点愤怒，好像把方才洞悉的真相还有攻击申公豹的事都忘了。

　　申公豹更加惊疑不定，意图试探哪吒此时的神智还清不清明。他开口道：“小……小子猖狂！我和你师父是同……同辈，你怎么能跟我这么说话！”

　　哪吒歪了歪头，脸上似笑非笑：“哦？”

　　他突然一把抱起申公豹，出手如电，快得敖丙都没反应过来。敖丙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见哪吒把申公豹往上一抛，笑道：“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脸说自己是长辈？”

　　申公豹被哪吒抛到半空，又被稳稳接住，一起一落间脸上涨得通红。他舞动短手短腿反抗哪吒，倒也并非徒劳，哪吒真把他放了下来。他两脚踩回地上，头顶却附上了只哪吒的手，哪吒沿着他的发虚虚一比，笑道：“你比我的腰也没高出多少。”

　　申公豹刚刚还以为哪吒仍想杀他，现在定下神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也不管哪吒的神智还清楚无疑这件怪事，怒道：“要不是天尊有意责罚，我怎……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哪吒充耳不闻：“你小时候就长这个样子吗？还挺可爱的。小朋友出门怎么没有大人看着？”

　　申公豹气得意识模糊，顺着哪吒的话就答道：“天尊让太……太乙那狗东西看着我！他把我变成这样，也就罢了，我最讨厌太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哦……”哪吒在申公豹面前蹲下，一字一顿道：“我师父呢？”

　　“被我甩……甩开了！”申公豹颇为得意，“我为了躲他，一路跑到这里，他再也别想找到我！”

　　他看了看哪吒，又道：“你也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是太乙在这，也治……治不好你这魔气。”

　　话是对哪吒说的，申公豹却在最后转向敖丙。敖丙自然又是一番黯然，气得申公豹直咬牙。

　　哪吒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申公豹，笑了一声，道：“是吗？行吧。小爷的命，本也不需要旁人来多加干涉。”

　　申公豹冷笑道：“你会没命的！”

　　“不用你操心。”哪吒握住申公豹小小的身子往后一拧，把他推向树林，“现在轮到我和敖丙说悄悄话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

　　申公豹被他推的一个趔趄，怒道：“你……”

　　“你什么你。”哪吒道，“滚吧。”

　　申公豹被哪吒打包扔进树林，现在终于又只剩下哪吒和敖丙两个人。哪吒回头一看，发现敖丙正靠在树上，低着头抱着手臂。

　　哪吒并没急着开口。不久之前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太过繁乱而嘈杂，现在终于得到了一晌宁静。只是敖丙看起来太低落了，让哪吒很不忍心。

　　哪吒在他对面站了一会儿，悄然挪上前几步，低声道：“敖丙。”

　　敖丙似乎还在发呆，隔了一会儿才回应道：“嗯？”

　　“我刚才……”哪吒缓缓道，“让你担心了吗？”

　　敖丙垂眸不语，又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嗯。”

　　哪吒长出了口气，勉强笑笑，道：“那我保证，以后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敖丙没说话，只是看了眼哪吒脸上的乌黑。哪吒顺势做了个鬼脸，硬是让敖丙从愁云中挤出一个笑。

　　哪吒也欣慰地弯了弯眉眼，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现在为我操心还不如为我们的晚饭操心。”

　　敖丙又是一笑。哪吒看着他的笑意落下，自己心里也沉了下去。他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敖丙自然更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们两个在自己即将坠入的火海面前都只是想笑，看到对方将要踏上的刀山却因无力毁掉整座山而心急如焚。虽然早在十几年前的水塘边就已窥到一二艰险，事情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还是压得他们几乎窒息。哪吒揉了揉太阳穴，把敖丙捞过来抱进怀里。

　　入怀的先是柔滑的衣料，而后是敖丙温暖的身体。敖丙回抱住哪吒，哪吒闭上眼，把脸埋在敖丙肩上呼吸。

　　两人静默地拥抱了一会儿，哪吒突然道：“那我刚才惹你生气了吗？”

　　敖丙没反应过来：“什么？”

　　“对你师父出手。”

　　敖丙沉默一下，摇了摇头，道：“你如今之所以这般困苦，一切源头都出在我师父身上。你要杀他，也……无可厚非。”

　　哪吒抱着敖丙的手臂猛地一紧。他微微蹙眉，胸腔中由怒火聚成的猛兽几乎又要咆哮起来，但他现在还能在敖丙面前维持着不露异样。

　　他心头滚过一道恨意，就是这道恨操纵着失去神智的他攻击申公豹。他在敖丙面前一直尽力避免提及申公豹在他这段悲剧中的关键作用，但这不代表他就忘了。只是敖丙对此也心知肚明，此时揭露开来，倒教他在愤怒之后又有些难过。

　　他正不知所措，敖丙又缓缓道：“虽然是天尊下劫要摧毁魔丸，但若不是我师父把魔丸扔给你，你也不至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我师父没有和我父王达成协议，他也不会去抢夺灵珠。如果……”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如果是不会有尽头的。但哪吒接了下去：“如果申公豹没有被元始天尊区别对待，如果龙族没有被天庭压在海底……”

　　他也没再说下去了，只是又皱起眉。敖丙摇摇头，道：“因果循环，环环相扣，无穷无尽。你别再想了，当心出不来。”

　　哪吒确实头大得很。每次触到这个问题，他都像是被吸进深渊里，思绪从混乱变成一片空白。他抬起头，觉得自己和敖丙的命运就像从互不相干到紧紧拧在一起的两条线，线的尽头隐没在苍茫的天空里。

　　又有无形的阴影悄然蔓上，现在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意。但他这次并不觉得背脊发凉了，他是哪吒，他要把天意撕碎。

　　哪吒脸上露出些许快活的笑意，随后他听见敖丙道：“但这串连环，原本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哪吒为之一怔。他隐隐明白过来，却还是问：“为什么这么说？”

　　敖丙沉默一下，轻轻从哪吒怀里挣出来。哪吒放开了他，但手仍然抓在他的肩膀上。敖丙微垂着头，睫毛震颤了一下。

　　“还是那句话。如果我师父没有把灵珠换完魔丸，神通广大、冰清玉洁的就当是你。你……自然也不会和天庭产生龃龉，更不会卷入龙族和天庭的争端中。”

　　他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了：“但原本也不该是这样的……师父的魔丸，天庭的灵珠，哪个都不该落到你身上。你原本该是个寻常的幸福的人，怎么能因为这种事而被推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敖丙说到此处，难以为继。他闭上眼睛，一滴泪水落了下来。哪吒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有接住。他看着敖丙，突然凑上去吻住那只落泪的眼睛。

　　一时间两个人都是心头大震。敖丙更加愕然，想睁开眼睛，却被哪吒的吻压得不能动弹。敖丙心跳如鼓，喉中艰涩，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你……你怎么了？”

　　哪吒顿了顿，嘴唇稍稍离开敖丙的眼睛，但仍然贴得紧密。他双唇微分，含糊不清地说话，热气扑得敖丙发抖。他问：“如果你师父没给我魔丸，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跟你扯不上关系了？”

　　敖丙迟疑了一下，道：“或许如此。”

　　哪吒笑起来，唇瓣在敖丙的眼睑上印下一个挑起的弧度。“那我还要谢谢你师父，这也是他送给我的唯一的好事了。”

　　他直起身，两个人紧贴的脸终于分开。敖丙几乎要喘不上气，此时总算能好好呼吸。哪吒又笑了笑，道：“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姑且饶了申公豹。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我慢慢想怎么惩罚他。”

　　敖丙也笑起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的脸都红得像火烧云。哪吒看了会儿敖丙，突然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敖丙一怔，微笑了下，道：“我也一样。”

　　哪吒勾起的唇角还没放下。或许是敖丙安抚了他，他胸腔中的那团怒火总算不再低吼着刨地，难得的寻回了几分之前的轻松。跗骨的阴影也被他再次驱散，眼下阳光正好。

　　他想，事情还没有那么糟，起码他们现在还在树林里，而不是天庭的行刑台上。他们也不是孤立无援，虽然他们不愿让父母师长牵扯进来。

　　但有一个人不怕牵扯。哪吒灵机一动，突然笑起来。他拍了拍敖丙的背，笑道：“别操心了，你姑也不会让咱俩有事的。”

　　敖丙奇道：“姑姑？”

　　“对啊。”哪吒掰着指头道，“你可是龙族的杀手锏，你姑巴不得你赶紧加入她的大军。天庭要想抢回灵珠，你姑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敖丙“嗯”了一声，点头道：“有道理。”

　　哪吒继续煞有介事：“我可是你姑费尽心思打造的一把利剑，她还指望着我……闹个天翻地覆，给天庭那帮人添麻烦呢，怎么会让我随便折断？”

　　敖丙看着他，露出一个轻浅的笑。

　　“但我不甘心就这么被她利用。”哪吒道，“我宁可把剑柄交到你手里。”

　　敖丙一怔，苦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哪吒点了点头。他脑袋刚低下去，后面的树林里就响起一声清脆的“嘎吱”。哪吒和敖丙都回过头去，见申公豹正气急败坏地瞪着脚下，还没凑近偷听就被一片枯叶坏了事。

　　哪吒冷笑一声，径直走过去，把申公豹又扔回林里。

　　申公豹此行大半是为了躲避太乙真人的看管，小半是偷听到天庭的秘密后想告诉敖丙，没想到还真就在路上撞见了。这事一说完，申公豹失去了目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现在他们是三个漫无目的的人，往前又只有一条路可走，任其中两人再怎么彼此看不顺眼也只能同路。他们便继续向前走，走到夜里也还是没出树林。

　　村长说的不错，这片树林的确很美，但也实在很长，敖丙甚至都怀疑前面再也没有黄沙了。树林仍然没有走完，他们只好各自找一棵树过夜。

　　天上的星星还在闪烁，地上的气氛已降至冰点。有了申公豹的加入，晚饭都要分成三份，敖丙又尊师重道，害的哪吒平白损失好几块肉。哪吒气得差点和申公豹打起来，临睡前也还是谁都不理谁。

　　对此，敖丙只能无奈苦笑。晚饭过后敖丙找了棵大树靠着，睡得最早，是以没听到哪吒跟申公豹久违的对话。

　　哪吒问：“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