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3、泪

　　敖丙先是一怔，而后轻轻笑了一下。

　　他在这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置身于一片空白中，天地里细微的风声也渐渐离他远去了。甚至他的视野也不再清楚，其他的景物都模糊了边界融成团团光影，唯有哪吒的一抹暗红还鲜明至极地烙在他眼上。他只是怔怔地想：是啊。

　　是啊，没错。他身为妖族，自然不能为上清天的谪仙接受。即便是一步步走到了上面去，也不配站在堂皇大殿间。有他在，锦簇繁花会变得刺眼，清朗微风亦冷厉如刀。神仙们的金口玉言会从身旁背后飘来，将他团团围住挤成一滩污血。

　　他蓦地想起一个久远的片段。那是在当年那场天雷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师父在他面前变成了豹子的原形，因恨而咬牙切齿。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师父低吼道，“任你怎样努力，也休想搬动……”

　　敖丙想到这，突然又笑了一下。他把右手抬到面前，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这只手如此莹白似玉，其中恐怕有不少是灵珠带来的好处，可那又怎么样呢？至纯灵气也洗不净妖族血液中的腌臜。对于天庭来说，这颗灵珠落在他身上，当真是明珠蒙尘，白白浪费。

　　而且。他想。而且，应当不止如此——

　　“不……不止如此！”申公豹看向敖丙，道，“他们监视你，除了抱着那么点想招安你的心思之外，更主要的还是为了防止你有什么异动。”

　　他吸了口气，道：“你身负灵珠带来的庞大神力，若是能成为天庭的一把利剑，自然再好不过。可你毕竟是龙族血脉，一旦回归龙族，图谋造反，岂不是给天庭添了一桩大麻烦！”

　　敖丙情不自禁地低低笑了一声。他搭在哪吒肩膀上的手微微使力，低头对哪吒道：“我明白为何天庭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回到龙宫的那天来了。”

　　“我说怎么好像听到雷声了呢，原来我的耳朵根本不会犯错。”哪吒亦想通了前因后果，冷笑道，“他们是不是跟我们跟了一路了？为何现在还不出来和我打一架？”

　　申公豹一惊，说话更不利索了：“你们回……回龙宫了？还被……被天庭找……找上了？”

　　敖丙全然没把申公豹的话听进去。他心里竟然生出了些许快意，暗想：天庭如此煞费苦心，却还是没有料到地狱里还有一个敖绫。姑姑早已筹备千年，只差一把火就可以烧穿整个上清天。

　　哪吒也没理申公豹，眯着眼把剩下的话说完了：“你回龙宫是图谋造反，可威胁到他们了。我都变成这样了，还没威胁到他们？怎么还不出来杀我？”

　　申公豹看着他们，突然一拍大腿，道：“那天庭监视你们还真是……真是对了！”

　　哪吒垂眼睨着他，笑哼一声：“嗯？”

　　申公豹突然也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这就……就完了吗？”

　　他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异常愤怒，脸上五官微微扭曲，甚至隐隐浮上了豹子的原貌。他咬牙切齿道：“你们已经没用了，他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把灵珠和魔丸从你们魂魄中剖出来的办法！魔丸自然无用，可灵珠呢？只要……只要……”

　　他说不下去，但哪吒和敖丙都已经懂了。

　　敖丙倒是没什么反应，神情甚至更加平淡，只是有些想笑。他像一潭死水，空荡荡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

　　但哪吒就不同了。他在方才就已积攒了足够的怒火，只是潜藏在起伏的胸膛下和面上的狂意中。现在他的怒火终于被彻底引爆，冲出即是滔天之势。烈焰从他的掌下燎出，顷刻间将身侧的草地烧成一片灰烬。

　　敖丙动了动眼珠，看向变成焦炭的草地。他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哪吒的肩膀，道：“你又何必跟青草过不去呢？”

　　哪吒转过头看他，面上绷得像极北之地的玄冰，眼里的火焰却几乎能将面前的虚无焚尽。他直勾勾地盯着敖丙，突然流下泪来。

　　敖丙慢慢瞪大眼睛。

　　那不是泪，是哪吒悬在眼眶下的墨黑，哪吒才不会为天庭流泪。只是太像了，敖丙眼睁睁地看着这滴源自黑眼圈的墨缓缓流下来，超过另一滴停在脸颊上的，而后一路向前，流到哪吒的嘴角边，最后从下颔上滴了下去。

　　敖丙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低下头在地上寻找这滴墨黑，但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捏住哪吒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哪吒任他摆布，只是双眼仍然大睁着，垂着眼珠凝视着他。

　　敖丙没有在哪吒的脖颈上发现那滴墨，但是他找到了别的东西。

　　前所未有的暗红纹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哪吒的脖颈上，扭曲着延向下方，在敖丙的注视下，它又嚣张地伸出细小的分支，像一条蜿蜒向前的血色河流。

　　敖丙涣散的神智终于彻底回笼。此时此刻他如坠冰窟，身体和瞳仁一并颤抖。眼前所见简直荒诞如梦中景象，可指下的皮肤分明还温热着。他怔怔地放下手，蓦地抬头，道：“师父——”

　　“叫我干什么！”申公豹道，“快……快逃！”

　　敖丙又是一怔。但申公豹随后捶了下地，长叹一声：“逃……又能逃到哪去！”

　　敖丙才管不了那些。他揽住一动不动的哪吒，对申公豹急道：“师父！你快来看看哪吒！他……”

　　他还没说完，胸前突然传来一股柔和的大力，把他直送出半丈远。他稳住脚步，猛地抬头，见哪吒仍是坐在原地，另一只手中却聚了赤红真火，一掌拍向申公豹。

　　申公豹大为吃惊，赶忙便躲。虽然功力不复，好歹身体灵活，向旁一闪就避了过去。他又惊又怒，道：“哪吒！你干……干什么？”

　　哪吒一击不中，也并未着急。他缓缓站起来，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乌黑的印迹在整张脸上狰狞舞爪。

　　申公豹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你……”他猛地转向敖丙，喝道：“他已经……”

　　哪吒没让他说完。一道红影迅疾地扑向申公豹，申公豹眼前一花，只在本能下堪堪避开。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那红影被烈火裹着，又从火中伸出一只拳头。申公豹左躲右闪，但哪吒的双拳把他身周锁得密不透风，他只好硬着头皮和哪吒交手。肉贴着肉过了没几招，申公豹就被哪吒一拳打飞出去。

　　哪吒一拳得手，并未乘胜追击。他望着申公豹，右手一握，掌心上燃起熊熊烈焰。申公豹刚爬起来，一见这逐渐扩大的火球，下意识又后退了两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敖丙起先在原地呆站，这时突然拔腿向申公豹跑去。

　　哪吒掌上的火球已经膨胀得很大，像是太阳从天而降被他托在手上。他淡漠地看着申公豹，一扬手，这火球就直直向申公豹扑去。

　　火球的速度比哪吒还快，申公豹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未及眨眼火球就到了他面前。高温灼得他脸颊生痛，他根本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吞没。

　　而在此发生之前，敖丙从侧旁扑了过来，压着他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哪吒歪了歪头，似是对这一幕感到些许不解。他的掌心上又开始聚起火焰。敖丙猛地抬头，喊道：“哪吒！！”

　　这一声震得哪吒的手颤了颤。他看着敖丙素白的大袖、水蓝的绣纹，又看向敖丙的脸。敖丙焦急地蹙着眉，脸色惨白一片。

　　哪吒的眼中渐渐恢复了清明。他张了张嘴，脸上霎时间掠过一片愤怒，而后是几丝悲怆。他和敖丙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突然仰天长啸起来。

　　敖丙和申公豹都被镇住了，但见哪吒嘶吼过后就闭上了眼睛。掌上火还未熄，他已仰面倒了下来。

　　哪吒被敖丙和申公豹安置在了一片树林里。

　　这片树林离方才的草地不远，申公豹挑了一棵大树，让敖丙把哪吒扶到上面靠着。他现在依然惊魂未定，每每想到那颗似是要把他吞噬殆尽的火球，他就脸上一白。

　　是以他说话又不怎么利索了。他狠狠地喘了两口气，突然一扯敖丙的袖子，道：“你跟……跟……我来！”

　　敖丙刚把哪吒的头扶好，闻言惊疑地看向申公豹，道：“可我要照顾哪吒……”

　　“照顾什么！”申公豹道，“他又……又死……死不了！跟我来！”

　　敖丙没有办法，只好匆匆看了眼哪吒。哪吒歪着头靠在树上，脸上黑的比白的多。他阖着眼，睫羽隐埋在一片墨黑里，这时候他倒是安静了。敖丙收回视线，跟着申公豹走出这片树林。

　　两人重又回到路上，申公豹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骂道：“这个哪吒，突然来这么一声，吓……吓死人了！幸亏天庭的人没……没被引过来！”

　　敖丙刚刚经历一番兵荒马乱，此时暂且缓下来，飘摇的心绪还没有完全安定。他闭了闭眼，问：“天庭的人在这附近吗？”

　　“不在！”申公豹道，“我虽然没了修为，但这点感知能力还是有的，我们现在大可以放心说话。只是……”

　　他顿了顿，又叹道：“只是，就算他们一时没有盯着你们，你们无论逃到哪里，他们迟早也都会找……找到你们的。”

　　敖丙长长出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树上。

　　申公豹也是神色挫败。他突然一跺脚，道：“徒弟，你快逃吧！我来拖……拖着哪吒！”

　　敖丙揉了揉眉心，道：“有什么好逃的。您不也是说，逃到哪都没用吗？”

　　“那是天庭！”申公豹道，“你现在不逃，还没等被天庭抓过去剖出灵珠，就先死在哪吒的火里了！”

　　敖丙怔了怔，面上现出些许黯然，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你这条傻龙！”申公豹道，“你没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吗！他已经快完全魔化了，你忘了十几年前？他连爹娘都不认得，还会认得你？”

　　敖丙喉头滚动，嗓中滞涩起来。

　　申公豹又道：“再说了，别看他现在跟你像是亲密，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变成这样，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虽然无辜，也……也脱不了干系！他指不定在想着怎么报复你呢！”

　　敖丙看着申公豹，默默无言。他和哪吒之间，十载相伴，一路真心，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申公豹说。这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完的事情，申公豹想必也不会懂。

　　不料申公豹说完，自己先沉吟了起来。他想了想，咬牙道：“你跟着他，也行！天庭要是派人来抓你，有他在，还更能打一点。不过你千万小心，一旦他要对你出手，就赶快溜……溜掉！”

　　敖丙更是无言。申公豹又皱起眉，道：“不过天庭跟了你们这么久，到现在也没来抓人，到底是……是什么企图？”

　　敖丙想了想，道：“之前在龙宫，他们……”

　　他的话被身后一阵窸窸窣窣打断了，好在申公豹方才听过他和哪吒对话，这时也明白过来。只是两人没了继续探讨的机会，因为哪吒手插着裤腰，晃晃悠悠地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哪吒问：“你们两个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