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狂想曲》裴轻

1、第一章

　　周日的早晨天气很舒适，街心公园里老太太慢悠悠地散着步，麻雀从树梢落下来，歪着脑袋找地上的草籽。

　　“嗯，对，我没去。”
　　“对，没打电话，没发短信。”
　　拆吸管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起，低沉散漫的语调漫不经心地往上扬，“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生日，上哪儿给你过去？”

　　对面呜呜咽咽的女声卡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霍野！你没有心！”
　　霍野乐了：“哟，你不知道啊？”
　　跟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快的男人谈谈恋爱也就算了，你还想跟他谈心？

　　对面哭得更大声了。

　　霍野把吸管扎进牛奶的锡纸口，喝了好几口，手机里的女声还在嚎个不停。
　　他听得心烦，长腿一伸，惊走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家伙。

　　霍野的烂脾气，十分具有敬业精神。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病假都不带请，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不叫也到。作为旗帜和标杆，为霍先生的杰出名誉作出了巨大贡献，年年都能评上最佳员工。

　　“够了啊你，”他不耐烦地拧起眉毛，“别太过分了。”
　　傅雅琳在那头气得浑身哆嗦，一边哭一边尖叫：“谁过分了？！究竟是谁过分！！！”
　　“啪。”缠在霍野手指上的吸管塑料纸从中间断成两截，同时告罄的还有他那为数不多的耐心。
　　他好歹还记得对面是个女生，没直接冲人发火，忍着气冷笑一声：“你还哭？”
　　傅雅琳被他的语气给吓住，哭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哽了半晌，总算是没声了。

　　耳边终于清静，霍野拧着手里的塑料条，耐着性子说：“我这人就这样，不接受就趁早分手，懒得听你磨磨唧唧。”
　　傅雅琳捂住嘴，握着手机的手猛一用力，差点没把新做的美甲崩断了。
　　被人捧在掌心的漂亮女孩总是那么点心气儿，觉得自己能成为最特殊的那个，到头来才知道在他眼里全跟萝卜白菜没有两样。
　　霍野是什么样的人，她自然早就清楚。
　　这人完全就是个拿谈恋爱当乐子玩儿的态度。想和他交往很容易，长得好看顺他眼的女生，鼓起勇气表个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能成。
　　——剩下的零点零零一都是上天的宠儿，值得老天开眼来救。

　　“女朋友”三个字像张空头支票，上面明晃晃写着一千万，欢欢喜喜拿去兑现，才发现一毛也没有。微信聊天十句，那都算是备受宠爱了的，指望他等你放课下学？那不如指望仙女下凡来得实在。
　　整个交往期间，有且只可能有一项霍野愿意参与的集体活动——写作业。
　　据说还体验感极差，真就面对着面写作业，半个字都不会跟你说。

　　傅雅琳不甘心，她还没和霍野写过作业，就这么分手了，说出去多没面子。

　　“行了，知道错了就行，礼物明天给你带过去，”霍野打断对面温声软语的道歉，不耐烦道，“挂了。”
　　替他举着手机的孙易朝一脸惨不忍睹地摇头，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回他身上：“畜生。”
　　霍野接过，一口气把牛奶吸到底，面色不快地嗤道：“生日不讲要我猜，我闲的？”
　　“讲屁呢，傅雅琳的生日会就差拿着大喇叭巡街了，学校传达室的王老头都知道了，你个当男朋友的还能不知道？”孙易朝拆开饼干袋叼了一片出来，嘴里含含混混的，“骗鬼啊？”
　　霍野懒洋洋地叠起双腿，“我就不知道，怎么了吧？”
　　孙易朝吞下饼干，鄙视他：“素质真差，垃圾。”
　　垃圾抬手，把牛奶盒丢进对面的垃圾箱。

　　“傅雅琳喜欢什么？”霍野想到那个麻烦的生日礼物，烦躁指数直线上升。
　　孙易朝简直匪夷所思：“……她又不是我女朋友，我怎么知道她喜欢什么？”

　　两个人在公园长椅上排排坐，冷风卷来一阵沉默的空气。

　　“……”

　　孙易朝启发他：“你想想，傅雅琳是什么样的人？”
　　霍野一脸的低气压：“她是什么人干我屁事？”
　　“有你这样的吗？”孙易朝怒了，“认真点行不行。”
　　霍野轻嗤一声，想起来刚刚那通电话：“不知道，脑子有病吧。”
　　孙易朝：我看有病的是你。

　　这天没法聊了。

　　孙易朝叹气：“我说老霍，你这么嫌弃她，当初还答应她干什么呢？”
　　霍野看上去也相当感慨：“谁知道呢。”
　　孙易朝：“……”你大爷的。
　　心里骂归骂，孙易朝知道，霍野这话虽然敷衍，但倒也不是假话。
　　就凭他对霍野这么多年的了解，这个爱乱来的玩意儿之所以答应傅雅琳，说不定就真是因为那天阳光灿烂而他恰巧心情不错。

　　哪儿来的为什么。

　　孙易朝无力辩驳，只能用贫瘠无力的语言攻击他：“垃圾。”
　　面对他的鄙视，霍野丝毫不感觉羞愧：“她最起码能陪我写作业，你能吗？”
　　“……”
　　孙易朝这个比不知什么毛病，平时瞧着人模狗样，一到写作业，就像多动症发作，抖抖抖抖个不停。
　　上小学那会儿两个人刚认识，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当即约好周末一起去霍野家写作业。
　　结果写了还不到三分钟，孙易朝就开始收不住了。
　　霍野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场面，相当震撼，一时间只觉得对面坐了个电动小玩具，连震带抖还能唱歌，笔下一个拐弯，六减二都成了三。
　　孙易朝差点没被他给揍趴下。

　　这么多年过去，他这破烂毛病不仅没改掉，反而有越来越顽固的趋势。
　　孙易朝被耻辱的往事支配，恼羞成怒，手里的饼干都险些被捏碎：“我怎么了我，我就是唱唱歌，不像你，女朋友都是月抛的，”他嫌弃道，“看看你那惨不忍睹的审美，还用得着我吐槽？”
　　“你懂什么。”

　　“别不承认，”孙易朝说，“你就是这辣鸡直男审美，自己数数你那些前女友就知道。”
　　霍野八百个前女友，一个赛一个漂亮，然而美则美矣，却美得毫无新意。从头看到脚，简直是照一个模子里扒下来的，个个胸大腰细肤白长腿，跟盘丝洞里量产似的。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孙易朝说得有点道理。
　　想是这么想，嘴上当然不会承认：“胡说八道，我最欣赏内在美。”

　　孙易朝喷笑出声，“哥，您认真的吗？内在美？”
　　“傅雅琳虽然脾气傲了点，可对你没得说吧？七中校花欸，多少男的撵在她后头追，你还不是对人呼来喝去的。”
　　霍野啧了一声，“这又不是我的问题，她一天一个电话的打，我都忍她快一星期了。”
　　“人摊上你这么个东西，也是算是倒八辈子大霉了。”孙易朝摇头，“美女你都不想忍，还内在美？这要真是个内在美，三天不到就得被你炸天上去。”
　　“扯淡，”霍野随口胡诌，“我脾气好着呢。”

　　“什么玩意儿？你对自己的认识这么深刻吗？”孙易朝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弯弯道道绕了好几层，当即叫嚣道，“来打赌啊，就赌内在美！输了叫我三天爹！”
　　霍野站起身，“赌个鸟，我本来就是你爸爸。滚了。”
　　“怕了？”孙易朝小人得志，“那先叫声阿爸来听听。”
　　“……”
　　霍野觉得他的脑筋坏得很清奇，也懒得跟他兜圈子：“你觉得我是脑子坏了才会挑个连看都看不顺眼的？”
　　“保不齐呢，”孙易朝耸肩，挑衅似的地咧开一排大白牙，“山珍海味吃多了还会腻，指不定你哪天就好上清粥小菜了。”
　　霍野嗤笑，笑得孙易朝直想抽他，“少转移话题，你要是做得到，”他脑子一热，“霞姐拆了的那辆车，我再买一辆给你！”
　　霍野听见这话，抬起眉，稍微认真了点儿：“当真？”

　　去年的时候，霍野托人帮他买了一辆杜卡迪Diavel，大晚上心情不好喝了点儿酒，一时脑抽骑着它飙上大街去了。鸣海市禁摩，霍野刚上路不到五分钟就被热心市民给举报了，警察叔叔逮住人一瞧，不得了，未成年人，还酒驾！
　　这下好了，当场抓获，扔进局子里，一个电话招来了霍野他娘，霍英霞女士。

　　遵纪守法积极纳税的霍女士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被请进警察局的一天，客客气气地道歉交罚款，并且保证好好教育小孩子，回家后一怒之下抡起钥匙把霍野的重机砸秃一块皮，连夜叫人拖进厂里大卸八块。

　　孙易朝话没过脑，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毛病。
　　霍野其人，着实当得起一声“神经病”，做事全凭心情，发疯要看天气。他的烂脾气，孙易朝这个从小到大的出气筒比谁都有发言权，这件事哪里还能有第二种结果？
　　不过，要是真能制得住霍野这个玩意——即使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孙易朝大大方方地点头，“当然。”
　　“不过如果你输了，你手里那辆800RR可就归我了，”他洋洋得意，不怕死地补充道，“还要叫我三天爹。”
　　霍野瞥他一眼，问：“‘内在美’是怎么个美法儿？”
　　“就……长相平淡一点，”孙易朝冥思苦想，“性格平常一点，身材也平、嗯……平一点。照着你不会考虑的方向找就行了。”
　　霍野眯起眼。

　　对面的花坛旁坐了一个写生的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有个穿花裙子小姑娘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拖着女人的手要去凑热闹。

　　“怎么样，赌不赌？”

　　麻雀撅着尾巴在人群外蹦蹦跳跳，落到一只蓝色帆布鞋上。

　　霍野收回远眺的目光，嘴角挑起一个笑，慢条斯理地回答：“赌啊。”
　　然后孙易朝就看着这个玩意摸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语气平淡地好像叫人出来吃个饭：“喂？傅雅琳？分手吧。”
　　“……”
　　话音一落，不给对面半点反应的时间，通话就被毫不留情地掐断。
　　霍野把傅雅琳的号码丢进黑名单，熟练地把手机关机，转头看向孙易朝。

　　“平淡又平胸，我还不考虑，是吧？”他重复一遍，把手机塞进口袋，在孙易朝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抬了抬下巴，“行啊，就他了。”
　　“……？”
　　“操？！”孙易朝顺着霍野的视线看过去，一句粗口|爆出来，惊得手里的饼干袋子都没抓稳，摔出来碎了一地，“我日，你有病吧霍野……”
　　霍野理也不理他，径自迈开长腿走上前，留他一人在风中和饼干屑一起凌乱。

　　“看什么呢？”他停在人群的边缘，侧头去看旁边的人，“别看了，看看我呗？”
　　对方缓缓转过头，眼镜折出一道浅淡的阳光，困惑地望向霍野。

　　“我想当你男朋友，”霍野伸手搭上对方的肩，语气诚恳，“你看行吗？”

　　“……”
　　“……”

　　两人四目相对。
　　短发白衬衫看起来清爽没特点，样貌平淡，掉进人堆里就找不着，胸前平得能开飞机。

　　多符合啊……
　　个屁！

　　我日|你大爷的霍野，孙易朝惊呆了。

　　这他妈不是个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