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海雾》江窥谷

6、第 6 章

　　“再穿过前面那一片松树林，到了山口，外面就是机动车道了。你应该识路了吧，都来了这么多次了。”张义周面对着魏玄英倒退着走着，一边说话一边吊儿郎当，居然没有摔跤。

　　魏玄英没有回答，上午爬树的时候不得要领，张义周又在他耳边以一敌百地七嘴八舌，嗡嗡嗡地吵得他头疼，不小心把脚踝给扭了一下，现在走起山路来特别费劲。

　　再看看张义周，人家不仅走路带风，背上还有一个大背包，一路上嘴上还不停地说这说那，往前和魏玄英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又返回来，在魏玄英面前嘻嘻哈哈一阵，在魏玄英受不了他的聒噪之前迅速又往前蹦几蹦，别提多活力四射|了……

　　“歇会儿，喝口水。”魏玄英觉得体内的水分都快被蒸发没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先放下想把张义周一棍子敲晕然后扛走图个清静的想法，认了个怂。

　　“你们这条路上，一户人家都没看见，要是外地人到这里来，路上渴死了累死了都没个人收尸吧？”魏玄英喝完水问。

　　张义周在一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怎么听怎么觉得魏玄英这句话里的外地人就是他本人。

　　“也没有，人家房子都在树啊庄稼啊后面挡着的，离路远，你们这种外地人看不出来。而且这条路平时也挺热闹的，就周末冷清点。

　　“平时我们读书，近的中午就回家吃饭，远的下午回家，反正一整天路上都少不了人。周五就更热闹了。我们镇里上初中的住校生也回家了，各个村儿里上小学的也放学了，呼朋唤友的，一路上都有伴。”

　　张义周走过去用一根树枝儿戳了戳魏玄英的胳臂。

　　“歇好了没？走了，待会儿赶不上车了。我跟小叮当算是住得最远的，她比我还要远一点。不过她从来就不和我一道儿走，小的时候就只跟在我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小不点儿跟屁虫，我以为她是怕我，我只能放慢速度跟她保持着这一段距离。

　　“后来上初中了，她又跑我前面去了，我还是跟她保持距离一直这么走到家——这样虽然我们不怎么说话，但也算是有伴吧！”

　　魏玄英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出了松树林，到了一个山口上，是整座山中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群山环绕，一座覆盖着一座，由远及近，一棵树明明是绿色的，一片林子的树，一座山的林子，一群远在天边的山，就形成了灰蒙蒙的渐变色。

　　而他自己现在所在的这座山，就是长情山，自己面前这个人，是从小就喝长情山的水长大的人。

　　魏玄英清清嗓子，“我说……小叮当，是很喜欢你吧？”

　　“什么？”张义周吓得一个趔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当然不是，小叮当眼里哪有我啊，全装的书。我每次到她家里去，她都趴在桌上，不是在做题就是看书，都不怎么理我。

　　“而且，”张义周突然压低声音，凑到魏玄英面前做贼似的。

　　“她班上有两个男生对她迷得不得了，看见我就点头哈腰地招呼，我都成小叮当经纪人了，拿个水啊递个情书什么的，我看不久他们俩就得为了小叮当打一架，到时候可能还得我这个大哥出面拉个架。”

　　魏玄英听完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小破地方，连孩子青春期月经初|潮和梦遗这样的基本生理常识都还没有教育到位，竟然就形成了这种巴结讨好追求爱人的风气，一个个的爱到天荒地老非你不可……

　　张义周在车站旁边一家人家门前和他同学说着话，魏玄英盯着那个“送”张义周桃子的同学看了好一会儿——还算规矩，估计也是馋虫迷了窍才撺掇着张义周去偷桃子，本质不坏。

　　当然，他来了下河也好几个月了，冷眼看去，也没有一个人像坏人。

　　“你到了安远之后，下车就直接进站，站门口就是售票窗口，到两江的车票，是多少来着，二十三还是三十三？”张义周把车票递到他手上，一边推着他往客车上赶。

　　“你问我？我又没坐过。”魏玄英被张义周没轻没重推上了车，有些无语。

　　张义周在仅剩的几个位子中挑了个好的——邻座是位老奶奶，不像其他大叔一样满身的汗味儿。

　　“我也不知道，我都没买过票，我长这么大，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安远县城了……”

　　魏玄英坐了下来，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背包。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估计再等几分钟，再等几个人上车就发车了。你……暑假真的不来了吗？”

　　魏玄英抬眼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义周也不计较，回手从自己背包里掏东西——一大袋枇杷。

　　“你带回去吃吧！你不来的话，过了这个季节就吃不到了！”张义周手里捧着一袋枇杷。

　　这小子一言不发背了一路的东西居然是给他准备的。魏玄英很感动，但是实在不想背一包手里还要拎一袋地去买票……主要是，这枇杷，味道也不怎么好。

　　而且两江哪里买不到枇杷？比沈叔叔家的个头大，味道好。

　　“你不是喜欢吃枇杷吗？我这也有，你的带回去吧！”
　　“你也喜欢啊！我还可以去沈叔叔家摘的。你的是你的，带回去给秦阿姨，我的是我的，这是我给你的。”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哎！要发车了啊，送东西的送人的不走的赶快下车了啊！”司机开始前前后后检票。

　　张义周小心地把枇杷放到魏玄英腿上，“我走了，你……到家之后，给我爸打个电话。”说完转头就走。

　　魏玄英还是不想要这袋枇杷，想要下车塞给张义周，但又怕张义周好不容易给他挑的座被别人占了，只能算了。

　　魏玄英调整了一下坐姿，一下瞥见了车站里边候车的小站台下，张义周还杵在那，一脚一脚玩着地上的土坑。

　　这是要等这车开走了他才回家？

　　魏玄英看了一眼表，然后回忆了一下他们刚刚走过的路，许多地方连一条狗都看不到，还要穿过好几处浓密的竹林和松树林，正午的阳光都透不进去，别说黄昏了，阴森森的，走进去会给人一种进入混沌世界永远走不出来的感觉。

　　倒不是觉得张义周会害怕，这小子坟地里的夜路都走过。但是他怕——密不透风的树林遮挡了他的视线，外面有风，但吹不进来，他只能听见林子外的风在穿行呼啸的声音，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把这段路走到尽头，把这一片黑暗远远甩在后面，他才会觉得安全。

　　张义周明明就可以把他送上车就走的，这样也许还能赶上密林里透出一点黄昏的光线来，不至于整个路上都被黑暗包围。

　　但张义周一定会等到他走了才回家，他们都一样，喜欢把“人去楼空”、“物是人非”这样听起来就孤零零的词语留给自己一个人体会。

　　“魏玄英我走了啊！你出门记得自己带钥匙，饭菜我准备好了，都在冰箱里。”

　　“嗯。知道了。”魏玄英懒懒地答应着，随着秦雪关门的声音响起，他放下了手里的书，折了个角，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开始换衣服换鞋准备出门——走出去吧！

　　魏玄英出门，可以不带钱包，平时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当的一个人，甚至也可以不带纸巾和水，但是他一定会带钥匙——钥匙才能够给他最大的安全感。

　　倘若他在外面受伤了，只要他会说话会认字儿，哪怕他身无分文，他泥猪癞狗一样地爬也能爬回来，但是万一回来了没人给他开门呢？那就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被永远阻隔在门外，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只要手里握着钥匙就心安，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去，打开那扇门，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的风雨都关在外面，蜷缩在自己的小窝，就安全，就不畏惧，谁也伤害不了他。

　　他有时候就觉得这把钥匙能够让他回到自己的壳里，一个人待着就是安全；有时候想要和三五几个朋友一起，朋友说话他就在旁边听着，这就是安全；有时候想要混迹在茫茫人海，与他摩肩接踵的全是陌生人，即使没有人和他进行语言和眼神的交流，那也是一种安全……

　　魏玄英从小就起得早，明明可以在秦雪出门前就出门，这样他就听不到秦雪关门的声音了，相反的，是秦雪要听到他关门的声音。

　　可是，他就是想要听这一声，真真切切地知道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才会选择他要去的地方。至于秦雪关上门下楼的声音萦绕在楼道里时他在想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那么张义周呢？在这辆小客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隆声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

　　“这样我就有妈了……”
　　“我长这么大，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安远县城了……”

　　魏玄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客车发动了。张义周抬起头来，脸上依然挂着爽朗不加掩饰的笑容，向着魏玄英那个座位的窗口望过去，抬起手仿佛是要挥手说一声再见。

　　魏玄英跟旁边的老奶奶打了个商量，把窗户拉开了个脑袋大的大开口，“张义周，放暑假了来我家吧！”

　　我带你去买又大又甜的枇杷。
　　我带你去吃“妈妈在家”的蛋包饭。
　　我带你去县城以外你没去过的地方。
　　……

　　快回家吧！
　　回家吧！
　　天都快黑了……

　　司机吵着嚷着叫关窗户，魏玄英只能愤愤不平地把脑袋缩了回去。小客车尥了一下蹶子，一股烟儿地走远了。
　　不知道张义周还杵在那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