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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爱人的歌(下) ...

  •   唢呐高扬奏起的喜乐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起将喧闹吵至极点,由十匹枣红骏马打头的仪仗队绕李府三圈,管家在正门接了新郎官下马入内。至近午时络绎不绝的宾客简直汇成人山人海,连番价地向前厅口的李老爷说着恭贺之言。李家外亲少,来的大都是本镇的父老乡亲,落座后乐呵呵地看着厅上招呼客人的少年公子,有人疑惑:“怎么好像不是……”便另有人在旁解释,听说准姑爷前一天意外事故,故请人代仪。众人露出了然的表情,是言难怪方才李老爷那般兴奋又紧张了,李家小姐的亲事四番皆预先作废,熬到婚礼举行这一天可是头一遭呵。
      天气很热,宁朔鬓边的发都微湿了,越发沁得面如粉玉五官灵透。身形气度却是丝毫不乱的,温言端行的从容气度让堂下的乡绅地官都暗暗赞叹。忙碌中杏儿还过来给他奉了一杯茶,她陪着李小姐在偏间的帘后等待着。终于待李老爷穿过重重宾客坐到了厅上正座,老管家立马命大伙儿安静下来,他兼任司仪,高声宣布:“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宁朔站在了正堂中间,看着杏儿和喜娘一左一右地扶了新娘上前来,他低声叫了声“李小姐”,把手中的大红绸巾塞她手中,牵着一起走到李老爷前。“一拜天地”声中二人面向门外跪下俯身,然后再回身准备二拜高堂。红彤彤的吉服炫得人眼睁不开,眼见这君子如玉如花美眷,当真是珠联璧合的天作之合,李老爷几乎有些喜极而泣的意思。谁料他等待太久几已遗忘的变故骤生便在此刻。
      “天赐百富”是商业起家的李老爷亲手所书,直悬在正位上的匾额每次家丁打扫擦拭时都会确定其牢固程度,谁知就在眼前新人弯腰而下的时刻突然掉落下来。座下众人皆惊呼出声,然而那匾额却似被邪风所导,并非直线掉落而是向前滑来直击向新郎官的头部。宁朔刚抬起头就看到那块木板已近在眼前,他眨了眨眼,大脑里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祛妖师的那把折扇。
      身子被推出去的那一瞬间,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眼前飘过大红的喜色和自己身上如出一辙,李老爷惊心动魄的声音叫出来:“我儿——”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女子纤弱的眉头紧缩现出痛苦之色,喜帕早已不知丢往何处了,额上的血渐渐流了出来。
      “赶紧请大夫,请大夫——”管家最先反应过来,马上指挥围上前来的众人各行其事。宾客这才一阵慌乱开来,杏儿伏在旁边哀哀而泣连唤小姐,李老爷颤抖着要把女儿抱起来,李小姐闭眼声音轻如细丝:“爹,我头……疼得紧……”李老爷连声道:“我儿,你先忍着点。没事的,没事的。”
      本来是事件主角如今却似变成了最无关人等的宁朔呆呆而立,面上表情有些奇怪。李小姐被抱下去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望着那女子,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来的感觉。不到半个时辰堂上堂下众人皆作鸟兽散,只剩大红色下的一片狼藉。
      笃、笃,扇骨敲击门板的声音把人惊醒,他回头,苏紫禁站在厅口:“还在想什么呢?难消美人情重?”原来已是偏午后了,苏紫禁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小貊从他肩上跑过来,用看不见的爪子担心地摸了摸宁朔的脸。他记得刚刚自己明明想抓住祛妖师衣领责难他质问他的,可是现在看到他,却只觉得很累很累。
      “你不用装瘸了?”甩出的却是这么无关的一句。
      “嗯,因为我赌赢了。”祛妖师走近来。
      “为什么连我也要算计进去?”宁朔慢慢蹲下身,声音里透骨的无力。
      祛妖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俯下身轻轻扳过他的肩:“走吧,该去解决了。”

      走进西厢庭院,“之前你说李府奇怪,就是怪在这里吧。”祛妖师折扇指着凉亭边,靠水处一个老柳树墩大而圆,很难想象当初是怎样被砍断的。宁朔有一刹那的恍惚,亭上的绿纱依然被风吹得如梦似幻,俨然是原先三千垂柳丝的碧玉妆重现。长形石桌上空空如也,近了方看到专制特定的三尺六寸五分长凹口,是空侯了太久竟已有青苔生着。宁朔摸上去:“调久不弹空寂寞”。他闭上眼,仿佛听到很久以前的琴音清妙,回响在凉亭,从水塘的圈圈涟漪到空中的柳丝纷纷,一直盘旋飞向树荫顶上……
      大夫已经看过李小姐的伤势了,正和李老爷说着什么,见着苏紫禁和宁朔直直踏进李小姐的闺房来,而且前者还步履稳健,两人齐齐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待他们发问苏紫禁打着哈哈先走近李老爷对他耳语了两句,只见李老爷脸上表情一变,回身对着大夫拱手一番,唤人领诊金送出门。回过头来把苏紫禁和宁朔单独引向一个清静的内间。
      “苏公子,妖物……祛除了?”李老爷双眼紧盯着祛妖师,语气微微发颤。
      “还没,不过找着了。”祛妖师回答得面无表情。
      “那还等什么呢?既然已经找着了就赶紧将它收服祛除,这是你祛妖师的职责不是嘛?”对面的老人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还是说,难道你没那个能力??”
      祛妖师正视着他:“可是,收服的方式还需要跟老爷您好好商量,不然的话……”他手中折扇合拢轻敲椅子扶手,双眼如电直射人心,“而且,李老爷您说谎了吧,关于五年前的事情?”
      “那个……苏公子……” 李老爷脸通红起来,又立马转为大声反驳,“那个现在不重要了,反正已经找到作祟的妖物了。请速速祛妖吧。”
      “李老爷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自然见过很多世面。想必也曾借着祭祖的名义请过些厉害的和尚道士之类回家开坛作法,却没有祛妖成功。不是因为那妖物过于强大,而是因为它躲得太过巧妙,藏身在非常重要的人身上,说是附身的关系或是已经融为一体了也不为过……”苏紫禁说得慢悠悠,对面的老人却一滴滴的汗水渗在额上:“苏公子,难道那个妖物真的是……”他望着祛妖师,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神色,定了定唇边强挤出一丝苦笑:“瞒不过您。其实最初也并非想刻意隐瞒,明知道这些应该对您有所帮助,但是还是说不出口。”

      事情要是得说清楚,还得回溯到五年前。
      “那时若芊刚过及笄之年,考虑到我家族人口凋零,而附近又无良选,生怕女儿以后无依无着,所以我便借着生意之便远上京城和故友定了门亲事,算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谁料,回来后却遭到了若芊的坚决反对。”李老爷低头瘫坐在太师椅上,将那段往事慢声道来。
      “她一贯是个极为孝顺的孩子啊,温婉柔顺,从不忤逆我的任何意思。所以那一回我有些吃惊,对她说爹爹挑的那位公子,论人品论家世都绝对不会委屈她,她却说,还想在我身边多留几年,不想那么早就出嫁。我虽然心里感动,但是始终觉得不对。所以就暗地叫了她身边的丫鬟过来询问……”
      李老爷抬起头:“你们……也猜到了吧……我儿不肯出嫁的原因……”
      宁朔有些于心不忍,其实这些小貊都已经讲过了,却不明白祛妖师为何要逼着他亲口陈述一遍:“我们大概都知道了,是……住在原来凉亭边大柳树上的那位吗?”
      李老爷脸色白得吓人:“……是。我儿素喜音律,尤擅弹琴。那个湖边凉亭,就是我专为她筑的琴台。那丫鬟起初不说,后来我威胁要将她嫁到外地去,她才肯告诉我,说我离家的半年里,小姐时常在凉亭里和一个陌生男子见面……我当时一听,只是觉得此事有损家风,但是若芊心中真喜欢的话,我也不会反对。于是我便决定,等那男子再现身时和他好好谈谈,让他做我李家上门女婿……可是,那天晚上我躲在西厢,眼看着女儿屏退了旁人走进凉亭,而她等的,竟是从树上飞下来……”
      虽然已经知道过程,但宁朔还是不忍再闻。对眼看着女儿和妖怪约会的李老爷,对知道父亲要开始阻拦自己与情人见面的李小姐,对那个中了李老爷设下的圈套的可怜妖怪,那都是一段太过残酷的回忆。所以,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眼看着爱人的尸体被父亲丢在跟前,突然晕过去的李小姐醒来后莫名地失了记忆……
      “若芊醒来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和以前一样安静温顺,我庆幸之余立马把那丫鬟遣嫁外地,又把府内所有的树都砍掉了,本来也想把那凉亭改建掉,可是那是若芊去世的娘生前最爱之地,我始终下不了手。所幸若芊之后就不再弹琴,也不再去那凉亭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好。为了怕若芊终有一天会想起,我决定让她提前成亲。可是,前来迎亲的故友之子,硬是在马上就要进城的郊外小河边淹死了。次年我又给若芊许了临镇的一户人家,可是也是在婚期前意外身亡。之后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总觉得……那个妖物,还缠着我家……我射死的,难道只是它的躯壳?”说到最后李老爷的尾音猛地一提,又是迷惑又是害怕的表情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目光紧紧锁住祛妖师。
      苏紫禁刚想回答,外面有人闯了进来:“老爷老爷——”却是杏儿,李老爷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杏儿大声禀告:“老爷,小姐醒了。”
      “芊儿醒了?”李老爷立马起身要向内室去,杏儿却又说道:“小姐说,现在想见苏公子。”
      宁朔和苏紫禁对望了一眼,李老爷生生克制住一脸的欲言又止,目光可怜巴巴地投向苏紫禁。

      过了许久,祛妖师从内室转出来。宁朔还未迎上去,李老爷已经抓住人连声询问怎么样,祛妖师却微笑着对宁朔说:“李小姐有请。”抵住李老爷的灼人目光,宁朔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去。
      流云苏的帘幕撩往身后,如果不是特殊情况,绝不会这般大剌剌地参观李小姐的闺房吧。闺中女儿家特有的脂粉香混着书案上的墨香轻轻袭来,周遭摆设精巧细致,纤尘不染。梳妆台上一支银丝锻成的蝴蝶步摇正轻轻颤着胡须,铜镜中刚好映照到对面架子上的一只古琴。
      “宁公子请坐。”李若芊衣衫齐整地靠在床边,长发披散下来显得格外柔弱,虽然额上还缠着绷带脸色也不大好,但是眼睛却很明亮有神。
      宁朔在茶水桌旁坐下:“李小姐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淡淡一笑,嘴角却是没有挂上去就消退了。宁朔注意到了,却不知道一时之间说什么好,站起身,对着李小姐做了个深深的揖礼:“实在是感谢您的舍身相救。”
      “宁公子何必客气。本来,这事也是因我而起。”李若芊语气也是淡淡的,“而且托这一撞的福,刚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她的眼中深深,看着宁朔。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怕是再不出去李老爷就会忍不住冲进来了。宁朔起身道别,脸上的微笑是释然的温柔:“李小姐保重。”
      “谢谢你。”李小姐也是如出一辙的微笑着,“保重。”

      趁夜离开李府是祛妖师的主意,他们二人走后,李老爷要向外界解释的原因是——逃婚了。不过,也不用管别人怎么想了。因为李老爷决定带着家产和女儿去游山玩水一番,也许会在沿途定居下。
      “对李氏父女来说,离开这个有太多沉重的禁忌之地开始新的生活,未尝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宁朔感慨道。
      祛妖师嘴角微微上扬,佯做认真地说:“真的舍得走吗?”
      宁朔又好气又好笑:“明明你才是那个准姑爷……”祛妖师指着他背上的长形包裹:“可是人家只送了你东西。而且,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替我去拜堂的啊,还不就是因为李小姐对你……”
      “都说了是知音,是知音。”宁朔连连否认,笑着笑着心里丝温暖,那个女子,身上有太多和自己相似的地方,闻音知意而对自己惺惺相惜,其实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呐。
      祛妖师不再说话,只是手中揉捏着那个用来照明的白色球体,柔和的白色光,却照程挺远。宁朔忍不住开口:“我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你真的是拿它收的妖?”祛妖师丹凤眼笑得狭长:“难道没感觉比昨天亮了些?其实李小姐身上附的,只是被怨念吸引而汇集的普通小妖怪,只是那份憎恶力量太过强大,使得几乎和主体的生命无法剥离了。不过,”他拍拍身边少年的肩,“亏了你,唤起了李小姐内心深处爱的力量。”
      “憎恶……”宁朔念着这个词,要说李小姐憎恶的对象,应该是杀了自己爱人的父亲吧。然而这是跟失去爱人一样痛苦的事情,所以她选择了失忆,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憎恶之心指向自己的父亲吧,只是那几个新郎就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祛妖师拿着珠子在他眼前晃:“放心吧,我在给她做祛妖的工作时,并没有给她说这些。五年过去了,她也已经准备好原谅自己的父亲了吧。时间啊,真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呢……”
      偏头望着身边男子,宁朔微笑:“呐,紫禁,你想不想知道李小姐喜欢的那个人叫什
      么名字?”
      不顾祛妖师脸上的微微一怔,宁朔快速说下去:“叫秦知习,这张琴上,刻的有这三
      个字。听李小姐说,是个善歌者呐……”

      远远的柔软白光渐渐消失成朦胧的一点,之后完全融入漆黑的夜色中。祛妖师和少年的旅程,是在此处才正式上路。

      (妖道三千出境人物——鹊鸲
      唱歌好听是鸟类中出名的。也称“四喜鸟”:“一喜长尾如扇张,二喜风流歌声扬,三喜姿色多娇俏,四喜临门福禄昌。”这是人们对“四喜”鸟的美喻之词。本章中“知习”即谐音“四喜”。另外,就算做了妖怪也是灵力极弱的那种,撑死了也不过是在夜里化为人形,所以才会轻易被李老爷出其不意地射杀……T_T)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爱人的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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