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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先生 ...

  •   “姐姐真漂亮!”
      裕言闻声回头,正看见子修一身锦衣,外罩了缇缎鹤氅,一身上下挂满了如意结长命锁之类的小饰物,这样华贵的衣着,方压住了脸上的苍白与病气。他今天精神似乎很好,连挽翠等人看着都是一脸喜色。
      “少爷,你不该叫少夫人姐姐的。”挽翠用袖掩着嘴,轻笑。
      “那叫什么?”子修回身问,一脸疑惑,看了看丫鬟们的神色,旋即露出了然的神色,眨眨眼,朝裕言做了一个揖,口里念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裕言忙侧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苦笑:“你们这是在教坏小孩子。”
      子修却一脸正色,说道:“墨先生说了,我既已成亲,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要负起保护妻儿的责任了。”
      说到这,他咳了咳,又接着道:“娘子,为夫已经是大人了。”
      裕言刚要出言奚落,余光撇到挽翠在一边悄抹泪,心里一沉,忽然省起子修的病来,唉!潜意识里她还是不愿将短命跟眼前这个聪慧可爱的男孩子联系到一起。
      之前服侍裕言的丫鬟这时候插进来,出言提醒:“少夫人,我们该去给老爷夫人们敬茶了。”
      裕言刚才已知她是大夫人遣来的丫鬟,名唤拢香,便点点头,对子修道:“我们走吧!”

      白府家大业大,裕言由众丫鬟们带着,里里外外绕过好几个大院。这一路走来,雕栏画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可是,到处都是墙,一色的青砖墙,接着青灰的天,压在人头顶,沉甸甸的。
      因是深秋,府中的景色大多有些萧条,池边柳树枯垂,池中残荷掩翠,裕言一眼撇过去,目光便被西边的一簇火红给吸引住了。
      一大片的枫树林,殷红如血,衬着周遭一色的青砖墙,更显出活泼的生命力。
      “真是好看!”子修跟在她身边感叹。
      挽翠笑道:“那是四姨太的院子呢!少爷难道今天才看到!”
      子修挑眉笑:“挽翠,这你就不懂了,墨先生说了,每个人每天的心情不同,他看到的景色也就不同。”
      挽翠掩口笑道:“墨先生好好的哲语,到你那怎么就成了歪理。”
      “墨先生是谁?”裕言终于得空问道。
      “墨先生是我家老爷请来的西席。”拢香答道。她一直在一边观察裕言的神情,期冀看到一些艳羡或者惊讶,结果裕言从容不迫,进退得体,行动间没有任何失仪。至此,她再看向裕言时神情上也就多了几分尊重。

      说话间,人已到了正堂,裕言跟子修一同走了进去。
      前厅里坐的都是白家目前的长辈,正中坐着的是白家老爷和大夫人,裕言细细打量,觉得两人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真是有夫妻之相。正想着,余光遇上一道盛气凌人的目光,她偏头看去,只见左侧坐的妇人一身湘妃色撒花缎褂,满头璎珞珠翠,浓妆之下唯有一双丹凤眼隐隐含威,她身后还躲着一个怯生生小女孩,年纪看着比子修略大。裕言心知这便是白府上的二姨太了。而右侧坐的妇人薄施粉黛,肌肤微丰,着一身缃色缎袄,鹅黄撒花洋绉裙,小腹微隆,正是四姨太。
      这便是白府的家庭结构,一个老爷,三个夫人,一个病弱小子,一个女儿,一个还未出世的婴孩。那么,又是谁想害子修呢?
      裕言的目光忽然停在坐在偏左下首的男子身上,这个人在屋内仍披着黑的的斗篷,只露出惨白廋削的下巴跟泛紫的薄唇,对外散发着阴戾之气,形如鬼魅。
      是谁?按理说这样的场合是不该有外人出现才对。难道,是子修口中的墨先生?
      她却来不及思量,因为喜娘已经喊道:“媳妇向公公、婆婆敬茶。”

      裕言跪下,先是磕头,然后双手将茶杯举过头顶奉上,恭敬地说道:“媳妇给公公敬茶。”
      白老爷很是爽快的接下。
      裕言于是又捧过一杯,依样奉上,说道:“媳妇给婆婆敬茶。”
      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接,裕言微抬头,透过茶杯看到慈眉善目的大夫人竟然微阖了眼,轻拨着手里的天台菩提子念珠,细细念起经来,丝毫没把她这个媳妇的敬茶当回事。
      下马威!
      裕言立即警醒,茶杯虽然不重,可要保持现在这个姿势却是十分费力的,她咬咬牙,又捱了一会,才大声说道:“媳妇给婆婆敬茶。”
      大夫人这才施施然接过茶,喝得一口,慢悠悠说道:“入了白家的门,你以后就是白家的人,要铭记家规,相夫教子,恪守妇道,记住了吗?”
      说完,递给她一个装满花生和红枣的小篮子,花生和红枣上面还放着一对雕花的金角子。
      裕言低头称是,接了篮子,递回给身边的拢香,又再给二姨太敬茶。
      二姨太倒是没怎么刁难,接过茶,拿出一支金凤钗算作见面礼,笑道:“没想到楚家小门小户也能养出这般水灵灵的女孩家,看着比我们子喻还像个大家闺秀呢!”
      说着凤眼一抬,看向白老爷:“子修今天气色也好多了,看来先生果真是高人,不光救了子修的性命,还为我们家找了一个好儿媳!”
      白老爷点头,道:“甚是甚是,得遇先生,是我白家之福。”
      说话间他朝左下首的黑衣男子微微拱手,男子点头,不语,受了他这一礼。
      原来他就是所谓的高人,这场婚姻的始作俑者。裕言想着,又看了他一眼,不料对方似乎也在看他,灼热的目光透过斗篷的阴影与她对视。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慌忙避开。
      那边二姨太面色一转,又露凄然:“只可惜诗语妹妹看不到啊……”
      她说的,便是子修的生母,已经去世的三姨太。
      大夫人面色沉了沉,没有作声。
      裕言继续敬茶,她刚转身,没走几步,脚下一绊,整个人便朝四姨太的方向倒去。没成想二姨太竟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一脚踩住了她的裙角,裕言本就跪久了,脚步有些虚浮,这一下便拌了个结结实实。
      她自己几个踉跄倒是稳住了,只眼看着一满盏热茶就要砸向柔柔弱弱的四姨太。
      大意了!裕言心里叫苦,慌忙用手去接。

      竟接住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看清茶杯是怎么被接住的,只有裕言知道,这青花瓷的上等茶杯是自己跳回她手中的。她又惊又怒,又不敢声张,只能不动声色的跪下,敬茶。
      四姨太朝她浅浅一笑,接过茶,说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送了裕言一双串珊瑚链。
      裕言接过,心里大呼万岁,这哪里是敬茶,她都快脱三层皮了!
      这就是敬茶,让裕言记忆深刻无比难忘,算是她来到这个世界遭遇的第一次下马威。
      事后,裕言问起当时在场的那位高人时,子修只说他叫巫曳,过去来历一概不知。
      这个黑衣的沉默男人在这天在她的心上留下第一道印记。

      从此,裕言变成了楚双洛,开始了在这个陌生的青砖大宅的生活。

      日子照常过,平淡中透着蹊跷,双洛总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眼中带着难言的怪异,让她如芒刺在背具体的感觉有无法形容出来,其中最不对劲的地方便是,过门如许日,白府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三朝回门的事情,仿佛所有人都忘却了这个习俗。
      而对于子修的生母三姨太,大家更是讳莫如深。
      仿佛被人蒙住了眼睛后带到了迷宫之中,双洛明知道四处皆是陷阱,寸步难行,却仍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因为她的肩上负着子修的性命。
      双洛却不怕,她从小就不是一个轻易服软的人,一直以来她的生活里就没有“认输”这两个字,至少,她目前并没有将自己的对手看的多么可怕,毕竟,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深宅大院里没什么见识的女人罢了。
      而在子修的要求下,白老爷居然答应了让双洛做子修的陪读。

      墨先生住的院子在白府西北角,从子修住的地方有一条青石板路直接过去,那里也是白府的偏门。
      深秋,枫林尽染,地上一片白茫茫的厚霜,绣底的缎鞋轻轻踩在上面,发出吱呀的声音。
      “子修,墨先生平日里都教你些什么?”毕竟是第一次,双洛心里有些紧张,也不知这墨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严不严,对女孩家有没有偏见。
      如果是个老学究就完了!
      “识字,算数,八卦。”
      “什么?”这是什么?
      子修回过头来,眉轻挑,声清朗:“先生说,古圣贤设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年纪还小,只用习书、数,而千字文与三字经我六岁前已经背熟,大学中庸八岁熟读,先生问我可愿做官,我说不愿,于是先生便不再教我四书五经,只教我算数与易经八卦。”
      “先生说,那些我可以自己钻研,自己理解,不希望我被前人的想法局限住。”
      双洛闻言惊叹,问:“怎么还教你八卦?”
      “我也不知道……”子修煞有其事的摸摸下巴,乌黑明亮的眼珠转了转,回答:“只记得先生说,昔日伏羲大人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九九之数,以合六爻之变,将之授予华穆瑶瀛四子,云天下之理皆在这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之中。因此,参透了八卦,便可知今天下之事。”
      “看你说的神神道道的,”双洛看他模样,忍不住打趣,拿指尖朝他眉心点了点,笑言:“我天资聪颖的小军师少爷,八卦你参透了多少?”
      “没有多少……”子修闻言沮丧,转而极夸张的一叹:“不愧是创世神大人,想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高深了!”
      “得了吧!”双洛格格一笑,之前的紧张完全不见了踪迹。

      “子修!”远处有人轻唤,声音沉敛,双洛闻声抬头眺去,只见前面有一人立在青砖墙的月洞门边,芒鞋竹笠,碧草蓑衣,似乎刚刚从别处归来。
      “是墨先生了!”子修欢呼一声,拉着双洛迎了上去,走到了那蓑衣人跟前。
      蓑衣人朝他略点下头,伸手脱下蓑衣,露出一身青衫,然后,手指一翻,斗笠揭开,现出一张十分清俊的脸,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气质儒雅。
      他的发微湿,用一只乌木簪绾着,整个人都带着清雅的书卷气。
      他看了一眼子修,伸手在他肩膀拍了拍,微微一笑,这一笑,如同阳春三月的和风,化霜为露,让双洛一时忘记了呼吸。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心里没来由跳出这么一句诗。

      此刻正值深秋的清晨,雾浓霜重,和熙的阳光才刚刚从云后透出来,站在他的身边,周遭干冷的空气也变得温润,枫叶微辛的清香与墨香混合,弥漫其间,缭绕不去,缠绵悱恻,让她微微恍神。
      这便是双洛第一次见到墨,这个恬淡儒雅,从容内敛,身带墨香的男子。

      墨先生转过头来看向双洛,眼中波澜不兴,较之前更多了一份疏离。
      “先生,这是我媳妇儿!”子修挽着双洛的手笑着介绍。
      乱说话的死小孩!
      双洛心里一阵不自在,只觉得耳根都发烫,恨不能将子修的耳朵狠狠拧一把。
      “原来是少夫人。”墨先生微点头,声音清冷依旧。
      “……双洛见过先生。”双洛这才回神,双手在身前交叠,敛衽行礼。
      晨风吹过,轻带起她的鬓发,微痒的触觉扰乱了她的心。
      墨先生仍是点了点头,侧身,伸手朝里一让,让两人进了院子。

      院子里布置很是简单,几丛修竹,两缸荷花,石桌椅,木篱架。
      “先生这是去哪了?”子修忽然开口问道。
      双洛这才发现墨先生肩上衣角皆有隐隐约约的水渍,不由也生了疑惑。
      墨先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角,并不回答,直接进了屋子,将斗笠蓑衣一并挂好后,方说道:“去赏芒。”
      赏芒?双洛正不解,又听到子修欢快的接道:“赏芒?是城外西山的管芒花吗?母亲以前带我去看过呢!”
      说着,他摇了摇双洛的手臂,撒娇:“姐姐明天带我去看好不好?”
      “很好看吗?”双洛问道,知道他们说的是郊外常有的五节芒草,那不是做草鞋用的吗?
      “当然当然!你想想,满山遍野的管芒全开了花,红红白白,抽了长穗,迎风轻摆……”子修口中说着,双手还比划出一个大圆弧,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全是回忆与期待。
      “可是,巫先生特别交代不让你出门的。”双洛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嘻嘻回绝。
      “可是……”子修鼓起腮帮,还要争辩。
      “子修!过来!”墨先生忽然开口,朝子修招招手,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竹篓。
      子修以为惹恼了他,泱泱走过去,小心问道:“先生?”
      墨先生面无表情,将竹篓递给他,只说:“这个给你。”
      “是什么?”子修满心疑惑,接过竹篓,往里一看,立时大叫起来:“姐姐快来,好可爱的小鸟!”
      双洛连忙凑过去,只见一只由芒草编成的小鸟俏生生停在子修的手掌心。
      好精致的手工!
      她不禁感叹。
      墨先生轻咳一声,走过去,用手在小鸟尾部一拨,这鸟儿便忽的一下跳了起来,在空中飞了一个弧线,落到了书桌上。
      “真是漂亮!是先生做的么?”双洛看着小鸟,问道。
      “嗯。”
      等来的却是极低的一声,带着疏离与陌生,让她的欢喜少了一半,双洛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有夫之妇,举止行为上有些失仪了。
      先生到底还是一个古板的先生。

      然后便是上课。

      先生问:“今有堤下广二丈,上广八尺,高四尺,袤一十二丈七尺。问积几何?”
      这不就是算体积么?双洛打了个呵欠。
      子修答:“七千一百一十二尺。”
      先生继续问:“今有程传委输,空车日行七十里,重车日行五十里。今载太仓粟输上林,五日三返,问太仓去上林几何?”
      这不就是速度路程问题么?双洛举手,答:“四十八里一十八分里之一十一。”
      墨先生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轻笑:“何法所得?”
      双洛看了眼纸上鬼画符般的方程:“设距离为未知数X,然后3乘以X除以70再加上3乘以X除以50的和等于5,解出X。”
      墨先生微愣:“可不可以详细点。”
      双洛哭笑不得:“先生,这还不详细?”
      子修却在这时抢过她的纸笔,略看了会,说道:“并空、重里数,以三返乘之,为法。令空、重相乘,又以五日乘之,为实。实如法得一里。”
      墨先生满意点头,双洛默然,这是哪跟哪?

      “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学点别的,不要尽学算数……”双洛下巴抵着笔杆,抬头看书桌对面站得笔直的先生,她其实很想看先生吟诗作对。
      墨先生优雅摇头:“不可,算术亦是六艺要事,自古儒士论天道、定律历者,皆学通之。”
      双洛沮丧低头,继续用笔画方程,却没发现墨先生看向她的表情变幻莫测,深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双洛一直觉得墨先生的算术教学稀松平常,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想通,之所以会这么觉得,只是因为这些课程在她所生活的那个经历了新政的大夏属于平常,而在几百年以前的周朝,却是极先进的。她跟着他学了将近三个月,记忆里的这段岁月总是带着熟悉的墨香,欢笑非但没有因岁月流逝而褪色,反而日渐明晰,让双洛每每忆起都无比唏嘘。其实,子修的聪颖跟天赋在那个时期就已经展露无遗。
      而她对墨……到底算是一眼误终身,还是日久将心许?

      双洛不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3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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