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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一二三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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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重返玄通观,因怕随从惹眼,只带江齐等几人从后门进去。
那观后灯火阑珊,丛丛已开得半残的藿香 ,洒过了清水的石板路,均透出几分凉意。
苏韧到了道长屋前,自敲门道:“应天府尹苏韧求见道长。”
屋里应了一声,苏韧进去。灯草悬着一线光,飘忽不定。老道长搁下毛笔:“你是来问这副横幅么?”
苏韧点头,心想算是吧。持盈道长整好衣襟,理了理长须,旁若无人地坐到榻上说:“不错。贫道和圆然认识,对你也略知一二。我们都是前朝旧人,亡国后出家隐在江南。我和圆然俱是死了心的人,只想在新朝度过余生。可顺帝死后,我们这批流亡者中有信他尚存人世的。他们在江南,西川,岭南开枝散叶,老少相承,有些人至今执迷不悟,都在梦想复辟……”
苏韧吃惊,犹豫如何作答。
老道士接着道:“可叹连宝氏王朝都已翻了几次天啦,前朝怎还可能复辟?此次江南民变,贫道怀疑幕后有我们的人。然而我早与他们失了联络,无计可施。这几个月,贫道亲见生灵涂炭,更坚定天下要太平之念。可若眼看那些人飞蛾扑火,贫道本是同根,终究于心不忍,况且当年我曾罪孽深重。因此…… 贫道决定先走一步,望大人成全……”
话音未落,持盈道长口鼻均流出了黑紫之血,他再支持不住,背脊瘫软,苏韧忙用身体支撑住他,对老道士耳语:“道长等一等,你记得于县令么?他现在身陷囹圄,等着救命。你给过他什么方子?”
持盈道长身躯一震,喉咙里咕咕作响,他在弥留之际听到“于县令”三字,眼中似有留恋,可是命脉已渐散,已无法说话了。
苏韧猛得摇晃老道士,急促说:“道长,慢一步走,救救我兄弟。你给过他什么?”
老道似用尽全身力气,指了指墙上的横幅,才垂头不动。
苏韧探他鼻息,已然绝气。
苏韧胸口起伏,慢慢冷静下来。他踱步到书案旁边,见那上面摊着一张纸,明白写得“绝笔”二字。
这一篇遗书,交待了些后事,还特别指出:偏殿内的彩塑下面有个小洞窟,里头放了几张道长当年逃亡时候所携的前朝皇宫收藏的书画绝品。持盈道长在此次围城中,日夜心惊胆战,唯恐这些前代移珍毁于一旦。因此他死后,希望由官府将这些传世国宝上交皇宫,妥善保存。
结尾处,有两行诗:“回首故国遗民泪,四十年来倦鸟还”。
苏韧再望墙上:不忘初心。
宝翔想说什么?老道士长于书法,必定写过或说过这四个字给他。不忘初心……不忘……
宝翔锁在箱子底下的石头,蚌壳,那是什么?说是药,难道是要我这个“二哥”不忘?不忘,不忘……苏韧一时头都要裂开。
此时,灯草灭了。外面非但没有月光,反而下起了雨。
潺潺雨声中,苏韧用自己的绢帕替老道擦干了七窍血迹,再为他重理好衣冠胡须,才将他遗书和鸽子带来字条一起烧了,大声命江齐等进来。
江齐看这局面棘手,请示苏韧何办理。苏韧颇觉疲倦,命请老道快速入殓,先不伸张,另命专人把守有八仙彩塑的偏殿,封上应天府之封条。
江齐不敢有失,忙不迭去了。
苏韧离开道观,冒雨前往何集馨等集中收治灾民的原县学视察一番。
灾民们受了伤起不来,见来了大官,纷纷双手合十,面带虔诚,和拜菩萨似迎接府尹大人。
苏韧走了一圈,有点尴尬。这架势哪里是他视察灾民,倒更像是灾民在观看他。
何大夫察觉苏韧脸色不好,悄悄问他是不是需要诊脉。
苏韧摆手:“我这是心病。师兄,问你要一丸吃不死也治不好的药,可有么?”
何集馨说:“前几日咱因药品不够,问城里生药铺收了些药。他家幌子在卖‘长生怡心丸”,小人倒是好奇。掌柜的笑说:班门不弄斧,并无奥妙。山楂粉搀和大麦粉配点蜂蜜罢了。反正吃不坏,自有闲钱多心地单纯的主儿爱买也喜吃。他送了我几盒当甜食。大人可要?”
苏韧道:“他们的不敢吃。你现做一个,小一些才好。”
何大夫利索,半盏茶功夫做成了一个药丸。
苏韧笑说:“你自己尝下,口味可好?”
何集馨捏下一点点吃了,道:“甜的,所以怡心。山楂开胃,大麦平经,肯定长生。”
苏韧点头,让何集馨封了蜡交予他,嘱咐此事保密。那何大夫本精细人,自然不敢多话。
苏韧回到寺里,已是夜深。因为太累,他只吃了一点菜粥。他打开地图,仔仔细细看了遍,一时想不出什么端倪。
他叫来个口齿清晰识文断字的小吏,命他依次将沿岸州、县、镇的名字往复报来。苏韧自己合衣靠着墙,半睡半醒。
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苏韧似乎躺在一条孤舟上,围绕他的,只剩下一个一个地名。
听着听着,他觉得雨声仿佛如诉的胡琴声,这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对了,他想起来:在西湖的岸边,童年的大白说过他爹爹喜欢拉胡琴。
大白的笑脸,阿香,小蚌壳,他都记得,不忘初心……听着雨声,他看着童年时候的他们,心中五味杂陈……
“不忘”苏韧的耳边划过这两个字眼。
他蓦然张开眼睛:“你刚才说什么?不忘什么?”
那个小吏战战兢兢:“小的念:博望。博望镇。”
“博望镇?在哪?”苏韧跳起来,拨开那个小吏。他自己手持烛台,用手指点着地图。
博望镇三个小字,标着临湖某个地方。苏韧对那个小吏命令道:“你再来读!”
那个小吏被苏韧眼中的光亮所摄,如提线木偶一般念着:“博望,博望,博望……”
苏韧那被雨浇凉的内心,起了股火苗,不忘,难道是博望?
他的周身暖和起来,大喊:“江齐!江齐!”
雨已经住了。因此苏韧的叫声带着回声,是寂静中唯一的不宁。
叫了第三声,江齐穿戴整齐出现了:“大人,有何吩咐?”
苏韧掏出怀中装有药丸的小布袋,对江齐说:“你把这附于绿毛鸽子身上,先喂饱了它。天大亮后,自己于湖边放了它。记得在此之前,布置三十六条小船在湖上这些位置,命他们根据司南观测鸽子的飞向,再拿一张地图来……”
那小吏乖觉,速取地图和毛笔来,苏韧当着江齐面,画了三十六个墨点,再递给江齐。
城中更鼓敲了三下,苏韧喝了口小吏端来的热茶。博望镇属于当涂县,当涂县是南直隶太平府治下。因为此次苏韧等借着钦差名义,当涂县令也得奉命前来。现今他亦在玄通观内。按计划阅兵之后,他该和永平县令对调。
苏韧从方川皮囊中找到当涂王县令的档案,看了关于他家的问询笔录。此人以举人候补上了知县,在当涂已经十年了,政绩平平。三年前,他从秦淮河买了个唱曲的姑娘。差不多同时,他在南京闹市买了所宅子,将原配送到了南京城内,名义冠冕堂皇:让她陪伴长子在应天府学念书。
那永平朱县令却是进士出身。庶吉士散馆后,他已馆选到户部。可他以赡养年老的祖父母为由,要求降级到原籍任县令。此人在南京既无地产也无存银,在任上十分安生,勤于植树,仅为修理河防上疏过朝廷一次。
苏韧自认为不算天真。他认为:这种将孝养优于升迁之辈,大约便是世间所谓的“好人”。
可惜“好人”和“能人”不一样。自己现在更需要“能人”,而不是“好人”
疑人不用,事不宜迟。次日上午,苏韧借着丝绸公所,逐个邀请在玄通观中的官员叙话。当涂县和永平县令,则被他放在了压台戏。
丝绸公所在白天看来,要敞亮得多。小园子里浮萍破水,蔷薇影叠,正有江南细微的闲趣。
□□殷富,尤其江南一带游客众多。而丝绸公所为推广特产,平日里雇佣了几个当地少女表演织锦。
如今没了游客,为让那几个女孩子糊口,公所还是允许她们每日一人轮流来织锦。
苏韧坐在临池亭子里,耳闻池对面的织机声,像是悠闲极了。
才送别一位官员。江齐便来,他向苏韧上呈地图:“小的看得清楚,鸽子应是那个方向去了。”
苏韧打开地图瞧了一眼,三十六个墨点连成弧线。他心中有张名单,估摸着晨风消失之时,当涂县令就该出现。
不出苏韧所料,王县令就是个模样庸碌的中年人。他手里拿把扇子,套着“福”字扇套。
行过官场礼数,苏韧开门见山问:“大人家眷在何处?”
王县令低头说:“……小的内人并儿子都在南京。”
“嗯,城内何处?”
“城南。”
苏韧莞尔:“你好福气,城南寸金地,居然有宅。”
王县令半褪扇套:“卑职不敢。卑职及内人一心为的是叫儿子成材,报效朝廷。”
“这个你放心。你的家人已由应天府保护。只要你效忠朝廷,他们性命可保无虞。”
王县令扯下扇套,乱抹手汗道:“大人这是何意?卑职不知,请大人明示。”
苏韧微笑道:“本府倒请你算一笔账。一个县令,他三年前买南京城南宅邸一座,又花两千两买了秦淮河佳人一名。那佳人的哥哥,原是做乌龟的,现如今却在南京开了一家银楼。你可知他是如何聚财的么?”
王县令坐不住了,颤声说:“ 卑职求大人包容。小的如有误取,一定如数退还国库。大人恩德,卑职必有厚报!”
苏韧听那织机声停了,方笑道:“噫,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收买朝廷命官么?王知县,你要说真话,那本官尚可保全你。若有半句假话,你城南的宅子以后便是凶宅,一百年内无人敢要。”
王县令扇子噗的一声落在地下,他跪着说:“大人误会。卑职绝无和反贼勾结,卑职只是参与了一笔生意……”
“生意?”苏韧刚要问,只听“嗖”的一声,他耳边有什么穿风而过。
王县令“啊”地惨叫,向后倒去。
苏韧心说不好,忙伏于地,只见王县令的喉部为一根铁针刺穿,鲜血喷涌如泉。
说时迟,那时快。一瞬间,有个披发女子从池对面破窗而出,飞越池面,江齐等大叫“刺客”,猛冲过来,可哪里来得及?
苏韧情急之下,只抓到王县令的扇子,他使尽全力,向上挥挡。谁知此扇骨居然是金属制成,与利刃撞击,火花迸射。
苏韧和此女四目相接,心惊肉跳。
一击不中,苏韧已滚向亭外。江齐等把那女子团团包围。她长啸一声,将利刃反手当胸而刺。跌跌撞撞,倒在了血泊之中。
江齐等再看,人已死了。他们又围过来,抢着叫:“大人,大人?”
苏韧喘气,自爬起来,手指着王县令。江齐又过去查看,对苏韧摇头。
苏韧忍不住叹气,扼腕心道:此回大意了。他看王县令的喉中,正是一根梭针。幸好他用了一把豪华扇子,有铜嵌银丝的扇骨。否则,自己也已断送了。
这时,衙役们又从对面的织坊里拖出一位姑娘,那姑娘浑身颤栗,面如土色。她回头看亭子里横尸两具,血污满地,忍不住呕吐。
苏韧浑身为冷汗湿透。他如发烧一般,在夏天里打个寒战。他用绢帕把面上溅到的血珠抹干净,沉声说:“好好问话,别为难她。”
原来那女孩子才是丝绸公所聘用之人。她说今早上来上工,因池对面府尹大人公务,不许她开窗。她织布不久,便被背后的人制住。那女人点了她穴位将她塞在一堆丝线里,自己一边织布一边听话,直到破窗而出。
接着,江齐去查问玄通观内。原来那王知县所带随从已不见了。今早上守后门的卫士,倒放出去一个姑娘。
她说是自己出来买菜,不知怎么迷路了。卫士们素知观内没有女人,因此便将她放走。
苏韧用官靴碾开粘脚的蔷薇花瓣。他心想:溧水不安全。自己须与倪彪会面,告知利害,将阅兵提前到明日!情况危急,是不可能万事俱备了。
临走之前,他让江齐等请出等候已九的永平县朱县令。那朱县令三十上下,穿着朴素,个子不高,眼神沉着。
二人见面,可谓简单扼要。
苏韧道:“本府已派属下文员接管永平。你的家人无忧。”
朱县令说:“这种时候,人人堪忧。下官何能惜身保妻子。”
“你的祖父母呢?”
“下官有“覆巢”之虑。变乱初起时,下官已经将祖父母送往青龙山姑丈家了。”
苏韧点头:“明日阅兵结束,你坐我安排的船前往当涂。如果顺利的话,你会有人保护。如果不顺,你敢不敢只带几人先去?”
朱县令说:“敢或不敢,事到临头,下官不去谁去?”
“好!”苏韧道:“今天你跟我去慈悲寺吧。这城里不太平。”
此节按下不表。再说被关押的宝翔,在阅兵的前夜里,仿佛心有所感,睡得好不安生。
他先是梦到熊熊大火,再听到一片呜咽,张开眼睛,居然看到他几十年没遇到的娘。
宝翔的娘唐王妃,如记忆中,穿着最时新的锦衣,戴着顶尖的珠翠,面似银盆笑盈盈。
“让你冒失。你跌就跌在冒失上!”她用涂着蔻丹手指戳着宝翔的额头。
宝翔说:“儿子生性如此,改不了的。”
“你老婆可怜!”
宝翔摊开手:“娘,有的人有热气,有的人没热气。总而言之,这辈子和有热气的人过,很值。和没热气的人在一起,不过瘾。”
唐王妃不与他争执,笑道:“饿了吧?来碗面。此地面要三千钱一碗。”
宝翔颇为期许,伙计端上面来,他才尝了一口,呸吐出来,大骂道:“姥姥的,开黑店呐?这种面好意思卖三千钱?”
那伙计变了脸,拍桌子道:“不好吃?哼哼,你嫌弃不好你给我滚!”
宝翔身不由己,被那人一踹,终于醒了。
他还是睡在牢房里,心脏痛得麻痹,半晌才能活动。
呜咽声余音犹在,加之梦极为真实,让他这种百无禁忌的主儿都觉得诡异。
牢房门口靠着个小女孩,仔细看是花篮。
花篮打开门,幽幽月光下,她带着丝玩味俯视宝翔,说:“他死了。”
“谁死了?”宝翔摸不着头脑。
“顾咏江死了。”
“他死了?”宝翔惊讶说:“死了?他为什么死了?”
“吃了鸽子带回的解药,听你的话灌了点米醋,他就死了。”
宝翔像是受了一击,摇头说:“那不可能死!”
他心道:我下的那药不会死人,而米醋便是解药。苏韧难道会放下自己不管,故意送来毒药?
然而,他转念一想:如果是苏韧,其实是深不可测的。假设他真送来毒药,是打算借刀杀人么?
他本来极其笃定,因这丝不确定,一时动摇。
花篮笑呵呵:“看来,你是个废棋子了。如果你肯做我的手下,我倒可以救你。”
宝翔哈哈,鼻孔出气道:“要鱼上钩,必须有饵。但我自个都无所谓救不救,所以就不麻烦大姐了。反正沈老爷自是不会放过我。”
花篮手指刮面皮:“休要夸口。你知沈老爷打算如何杀了你么?”
“随便。他敢马上杀我,我拔腿去追顾咏江。追上他,谁都别过奈何桥。好一对野鬼!”
花篮拍手,弯腰说:“这话虽孬,可让他留你到明日。既然你不稀罕我给你的救命稻草,那我就不稀罕你啦。你再吃最后一顿人饭,等着见阎王吧。”
宝翔哈哈哈干笑三声,将手甩到背后。
天快亮的时候,宝翔尚睡着,有人递进来一个食盒。
宝翔盘算:说不定这真是最后一顿饭了。
他想:如果自己做了鬼,应该去找父母和山九,又何必要和顾咏江照面?那小子虽阴,真不是自己害死的。人如果换了立场想,连对错都没有。
他打开食盒,看见了一小盘鸭子。
不知为何,看到鸭肉,宝翔忽想起来一句玩笑话,不禁哈哈。
他慢悠悠吃,味道颇香,越吃越香。
直到背后传来一声怨毒的声音:“你的死期到了!”
(本章完毕。欲知后事,请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