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来日》浑水墨屿

1、第 1 章

　　再次回到这里，已是六年后。
　　六年时间转瞬即逝，但说短也并不短，足够一个地方从兴盛演化到衰败。
　　在火车上的时候张念念便刷到一条b市市政府搬迁至城东的消息，她以为有些事，无论时间如何变化都不会发生改变。
　　但她错了，错得离谱。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张念念提着行李箱站在b市的车站前，眼前的景象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出租车司机热情的跑来拉客，没有为了接游子回家的亲人在广场中央的大树下摇着扇子看表，路口没有因为车流量大而造成的堵塞，停车场也是空的。
　　一旁匆匆走过的大姐撞了一下她，她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到家了，又回到这个从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顾不上对现在的景象做出反应，她必须赶紧把箱子拉回家，因为晚上她要去见一个人。
　　张念念拖着行李边走边找出租车司机，手机上的叫车软件就像坏了似的毫无动静。太阳在头顶不声不响的变大，温度高的像是故意要烤焦谁似的。张念念满头满脸的汗，等了好久也没有接单的车。从过路的雪糕车买了根冰棍儿先吃着，顺势又拿出手机蹲在地上翻微信通讯录。
　　又翻了两遍，真没有一个能救她的人。不过也没关系，这种事在张念念长大以后太稀松平常了，利益至上的社会，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吃完冰棍，却发现附近连垃圾桶都消失不见了，张念念只好把棍子先放在自己包里。这也太衰了，第一天回来就这么狼狈，就和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样，好在现在起码算是衣锦还乡，当初的那个自己才是骂名远播过街老鼠。六年时间她没变，但她至少经历过了。
　　“哎姑娘，去哪儿啊，走不走”一辆出租车停过来，司机摇下车窗问。
　　“走！我要去华南路。”张念念顿时开心了些。
　　“...五十走不？”
　　“这么贵！便宜点吧师傅”张念念觉得这司机未免也太宰人了，开车二十分钟的路要不是天太热她就走回去了，但又实在怕再打不着车。
　　“我跟你说这附近本来就车少，大中午的都搁家吃饭，你打不着车的”司机说罢把作势要把车窗摇上去。
　　“行行！五十就五十。”
　　“嘿好嘞，你把箱子放那儿上车吧。”司机开门出来帮张念念把箱子抬上车。
　　“你怎么往那儿去呢，家在那儿？”司机关上车门立马把冷风开到最大，拿出一旁的茶水杯咕咚咕咚的喝。
　　“嗯，怎么了师傅”张念念问
　　“都快荒了，我家以前也是城西的，现在到处都在拆，站在城西都能一眼瞧见城东，哪还有房子啊。”
　　司机又说：“我看你像是好久没来过了，你还是好好问问清楚吧，大热天的再中暑喽。”
　　“确实是那里，谢谢师傅。”
　　“那就好，对了，别怪我和你要的多，现在都没人来这个车站，城西算是上一辈的历史了。”
　　张念念从车窗看出去，原来的b市总站变成了西站，怪不得。
　　快要到的时候张念念顿感幸运，这一路所经之处她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幸亏这位师傅做了十几年的出租司机，对路的拆限了解的一清二楚，不然光凭她自己的那些记忆，她都可能在自家门前走丢。
　　车子停在一处只有几栋矮楼的院子旁，院门已经锈迹斑斑，门房的窗户也落了一层厚灰，院外的一排杨树倒是挺拔高大依旧枝繁叶茂。
　　“原来你住这儿啊。”司机边找钱边说
　　“嗯。”
　　“你是来找回忆的吧姑娘，年轻人都爱整什么文艺。可我说除了你们这几处院子已经没剩多少住户了什么都不方便，赶紧搬了吧。”司机摇摇头，能住这儿，以前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只可惜也是过去的历史了。
　　“谢谢师傅，我知道了。”张念念不禁笑起来。

　　张念念伸手去推虚掩的大门，铁门的滑轮应该是生锈了，卡在滑道里吱呀作响。“该不会一个人都不在了吧。”张念念心想。
　　整个院子里只能听到自己的行李箱划过地面的声音，每处楼下的花花草草也明显是无人打理的样子。院子最里处的锅炉房还在，院子空地还停着几辆车，还是有人的。
　　张念念在包里翻找钥匙，隔壁楼有几个人应该是吃完饭要离开了，走在中间的一个人大概是喝多了嘴里吵吵嚷嚷个不停，整个身子都挂在旁边的人身上。张念念终于找到钥匙了，正要开门的时候那边有人叫她。
　　“念念？”
　　张念念仔细瞧了过去，实在想不起这人的名字，只是略微觉得有些眼熟。而且此刻张念念又热又累也不想灰头土脸的上去打招呼，正要转动钥匙开门，那人却跑过来拉住她的箱子“念念？是念念吧”
　　张念念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是白飞啊，我小时候在这里住后来搬走了，我刚从我奶奶家出来。”
　　“啊，是你啊，好久不见。”
　　“嗯，是我！我刚回国，还以为你不在这里住了，你也刚回来吗？去旅游了？”
　　“我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改天再和你说吧，我有点累。”张念念有些抱歉的咬了咬嘴唇。
　　“好好，改天我请你吃饭，你把电话给我”白飞用张念念的手机拨给自己。“我帮你把箱子抬上去，咱们这老小区可没电梯。”
　　张念念没有拒绝白飞的好意，正好自己也犯愁箱子怎么处理。

　　白飞走了，张念念本想立马栽倒在自家床上，但开门之后才意识到，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于是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张一张的掀起罩在家具上的防尘布，重新打开热水器一点一点的把房子收拾出来。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几声，张念念一抬眼看到窗外天都要黑了，这才想起自己晚上还有个重要的约会，赶紧在浴缸里放了水先去清洗掉满身的疲惫。
　　洗完澡画了一个淡妆便出门了，但还是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会儿，张念念到达约定的地点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记不清这里的方向，只能给对方拨电话过去
　　“你快来接我，我转向了...”张念念扶额
　　“好，你走哪了，发位置给我。”
　　“我应该是在附近了，但我没看到牌子，我发位置给你。”
　　“好。”
　　张念念拿出镜子照了照，b市晚上的气温比白天舒服了许多，看到妆容服服帖帖的停在脸上，张念念满意的收了镜子。
　　滴滴。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张念念旁边，张念念看了眼车牌，莞尔一笑。
　　“好久不见，沈亦。”
　　“嗯，你现在倒是看得上我这副驾驶了。”男子并没有看向张念念，只是侧过脸望着倒车镜倒车。
　　“切，我懒得跟你贫，你不也还用着我生日做车牌么。”张念念倒是大大方方的看向对方，车里没开灯，还是能看的见对方的嘴角上扬的轮廓。
　　约定的地方并不远，感觉就像是刚踩油门就到了，张念念下车环顾了一圈抱怨到“这，这哪有你发的那家店呀。我能找到就有鬼了。”
　　“那是你笨。”沈亦停了车往张念念这边走来
　　“你看看，这儿也没有牌子啊。”
　　“过来，笨死了。”沈亦抓着张念念的手腕，带她走进一个长廊，穿过一个比较拥挤的民宿客栈后，停在一个院门前。门前两个古式灯笼，笼布上隐约可以看到“小扣柴扉”四个字，张念念赶紧掏出手机一顿狂拍，边拍还边赞叹“可以啊，藏得够深啊。”
　　开门进去之后便是一处极为宽敞的院子两侧是红砖绿瓦的矮房，正对着的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角楼。但任哪一处也再没有“小扣柴扉”这个招牌，这样的隐蔽也是这里成为名流商政客闲余谈资的风雅之地，角楼共有三层，一层是大厅，散桌散客，还有一个象模像样的戏台子。二层的围栏旁都是散桌，其他便是雅间儿，三楼则都是雅间。张念念跟着沈亦径直上了三楼，一位身穿深碧色长袖旗袍的女人迎了上来。张念念上下打量着旗袍，知道这虽然看着朴素其实做工和布料都是上乘，价值不菲。
　　“你来了。今儿不巧，市里开会人有点多，只能留了那边独窗的小间儿。”
　　“我知道，没关系，我们只有两个人。”沈亦冲女人颔首致谢。
　　“姑娘你是本地人吗？看着有点眼熟。”女人没有再接沈亦的话，直接避过他看向张念念。
　　“啊？我？我是本地的。”张念念这才把目光从旗袍上移开，仔细的去分辨女人的脸，但一无所获，应该是真的从未见过。对方只是挑了下眉，浅浅的笑了，没再细问。张念念心想这年头连女生都撩我！
　　跟着女子走进一个有一扇落地木窗的小雅间儿，短短一排木制衣柜，靠墙有一张中式的贵妃榻，铺着绣工精细的罗汉椅垫。女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茶具放在桌上。
　　“姑娘你平时喜欢喝什么茶？”女子把菜谱一样的东西递给张念念。
　　“珍珠奶茶......”张念念看着女子专业的阵仗着实有些心虚，本想着要面子胡诌几句，谁想嘴比脑子快，这不就尴尬了。“呃...真不好意思我平时都不喝茶，点不来的...”
　　“哈哈哈哈。”女子捂嘴笑出声来，“你这姑娘真实在，不逗你了，其实我也不懂。行了，水也烧上了，你们聊吧，我去别的间儿看看”说罢，女子便轻笑着出去了。
　　“......”
　　“什么情况？”张念念满脸问号看向已经脱鞋坐在榻上的沈亦。
　　“她就那样，这里和外面一样就是饭馆儿而已，不讲究的。”沈亦往张念念的杯里加了些水。“过来，不嫌累吗。”
　　张念念对着房间一顿拍，这里的每一处都很戳她的点，这几年在国外没什么长进但就是艺术细胞倒是培养了点，摄影技术也将就着学了学。“哇这个香薰也太复古了吧，真好看。”“这个椅子也好看，你下来，快点！你都破坏美感了。”
　　“好了，你歇一歇，又没让你马上走，休息够了再拍好不好。”沈亦难见的有耐心，像是哄小孩的语气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吧。”张念念意犹未尽的坐到榻上翻看照片。
　　沈亦伸手遮住了她的手机屏幕，“念念，你一点都不想我吧。”
　　张念念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真不是，我只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沈亦捏了一把张念念的脸“就像以前那样对我就好。”
　　张念念更不好意思了“以前那样你还嫌我不够讨厌，对你不够坏吗。”看着张念念头都要垂在桌子下面了，沈亦双手捧起她的脸“没关系，是你我就没关系。真的”
　　沈亦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当过兵以后的沈亦就连说话都能带出一种刚正忠诚的感觉，他直直的看向张念念的眼睛证明自己所说非虚。
　　“好啦，我知道啦，你快把手拿开。”张念念小声抱怨。
　　沈亦收回手，看张念念一脸嫌弃的擦拭刚才被自己捏的脸，时间仿佛回到六年前，她嬉笑怒骂毫不遮拦。比起以前，现在的她倒真是成熟了许多，沈亦细细的打量着张念念，今天她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连体短裤，本来就瘦小的骨架显得更加纤细了。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下来。
　　“我们不点菜吗？我饿啦”气氛有些尴尬。张念念想了半天觉得这句话最不错。
　　“我订好了，饿了？我催催他们。”还没等张念念再开口，沈亦已经拿起包间的电话了。“可以上菜了，请快一点。”
　　张念念感觉又要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中了，沈亦毫不避讳的眼神让她有点坐立难安，果然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欠债还钱而是还人情，还是人情里最没道理的男女感情。六年前她就是因为逃避这些躲起来，现在坐在他面前才意识到自己这几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咚咚”包间门开了。之前那个女子进来了，张念念心里是感激她的，想着就松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这么早催菜呀，不是你的风格，可算是有饿的时候了？”女子打趣沈亦。
　　张念念略显笨拙的挥舞双手“不不不，是沈老板体恤下属，怕我饿着。”
　　沈亦瞥了一眼张念念，没开口。但感觉包间的气氛轻快了不少。
　　“我们沈老板就是话少，句短，惜字如金”张念念拿起水杯小声说。
　　“噗哈哈”女子一点也不掩饰的笑了。侧身倾向沈亦捂嘴偷偷说了什么，沈亦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
　　“快上菜吧。”沈亦轻咳一声
　　“好，马上。”女子笑盈盈的就出去了
　　“她说什么啦？”张念念满脸八卦的样子。
　　“咳，没什么，菜快来了。”
　　“你说说嘛，我也想听，你这都让我看见了还吊我胃口...”正逼问着，包间门又一次打开，服务生推着几样菜走进来。把荤菜都摆在了张念念这边，素菜离沈亦更近。
　　“是按照你原来的口味点的，你试试，这家菜很好吃”沈亦细心的把筷子擦拭干净递给张念念。
　　张念念看着桌上熟悉的菜，莫名感动。番茄鱼，啤酒牛腩，西芹虾仁，蟹酱饭还有一份地地道道的面片汤。
　　本想着他带她来这种地方，肯定是要向她证明他现在过得有多好，或者是想告诉她她已经不是他桌上的那盘菜了，不要再自视甚高。她带着满满的愧疚亏欠为还债赴约，这时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念头更让她无地自容，无比的瞧不起自己。
　　“沈亦，你一点都没变。”张念念的眼眶泛红。
　　“啊？”沈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张念念的话。“快吃吧，凉了对胃不好。”
　　张念念点点头，心里的负担似乎更重了些。
　　“沈亦，咱们喝点酒吧。”
　　“我要开车送你，不能喝。”
　　“没关系，找个代驾。一起喝点吧。”
　　“念念。”
　　“好不好嘛。”张念念感觉自己还没喝就醉了，这么软糯的语气，要是放在六年前她是只愿意对那个人这样的，现在的她在沈亦面前本就抬不起头，还用了这种语气，她整个人都觉得头昏昏的，心烦意乱。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自己，还是自己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好。”
　　很快就上了一壶酒，张念念给自己倒满，给沈亦只倒了半杯。“你的身份不允许你犯错!”张念念笑说。
　　沈亦的手指在杯口摩挲“这是以前的习惯吗？”
　　张念念一顿，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从前你也是这么给他倒酒的吗。
　　“什么习惯呀，你真是，你不是喝不了太多吗，今晚你就负责你手里的半杯就行！”
　　“先吃菜，你尝尝蟹酱”沈亦的表情这才松快了些。
　　喝了点酒的张念念也话多了起来，给沈亦讲了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了讲今后的打算。最后话题落在沈亦身上。
　　“诶，你不会一...一直等着姐们儿吧，谈...了吗”张念念明显有些醉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目光在沈亦脸上溜达。
　　“不谈难不成还等你这样没心肝的人啊。”沈亦伸手替张念念拿掉嘴角粘的饭粒，轻笑且目光柔软。
　　“嘿嘿，那就好，诶不是，你你...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啦，我怎么没心肝啊，我没心肝！我会为了让你们眼里清净为了什么狗屁名声！为了不想再让你难过！我！我！”张念念一口气嚷出一堆话，潜意识似乎想让自己闭嘴，后面的话就怎么也讲不出了。本来晕晕乎乎的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张念念一时间心里难过的要死。她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做一些无谓的事，还要讲无谓的话。
　　“好好，我错了。你别哭。”，我见不得你哭。沈亦真心心疼对面这个人。她说的话每一句在他看来都不是废话，每一句都扎在他心上。特别想紧紧抱着她，但他没有借口这样做。和六年前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做什么都不对，我以为我离开了你们就能好过一些。我是不是又错了。”张念念哭着哭着又笑了，觉得自己蠢得像头猪，无助弱小但很可笑。
　　沈亦悬空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念念你该放松一点了，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一个人强撑的。沈亦很想这么说，但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也是人，他也有私心，这六年他也并不好过。该让她学会成长了，反正所有的事情也都过去了，让她心怀歉意也挺好的。
　　“感情这种事谁都没法操控，你不要还停在过去。都过去了。”沈亦抑制住心脏传来的阵阵疼痛，用一种极其平和的语气和张念念说。
　　“你过去了吗？”张念念反问。
　　沈亦被她盯得发毛，狭长的眼睛被酒气熏得水汪汪的。一直嘟囔着你过去了吗过去了吗，沈亦突然觉得她是不是没醉。

　　吃完饭，张念念已经是深度酒醉的情况了。沈亦把她放在塌上替她穿好鞋子直接抱下楼去。她整个人在他怀里轻飘飘的，是比六年前更瘦了。
　　“诶要走了吗，没事吧怎么喝成这样”穿旗袍的女人有些担忧的看向张念念。
　　“没事儿，多点了一瓶特供”沈亦颔首。
　　“我的妈呀你也不拦着，那玩意儿能是给小姑娘喝的吗”
　　“我没事！没得事”张念念勾着沈亦的脖子叫。
　　沈亦把她人连带手臂圈在怀里，“你给我安静。”张念念上了发条似的瞬间闭紧嘴巴，但整个人还是意识不清的蜷在沈亦怀里。
　　“行了行了，快走吧，知道你不是坏人了。”老板见状捂嘴偷笑。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