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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6室(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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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原那濒死的、混合着水流呜咽和抓挠木板的尖嚎,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506室凝固的空气中,走廊两侧的房门缝隙下,冰冷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暗红色水渍如同贪婪的蛇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顾忆青手臂上残留着陆静柏滚烫手指的灼痛感。
梁原绝望的嘶吼如同冰水当头浇下,陆静柏眼中疯狂的风暴瞬间凝冻,化作万载玄冰般刺骨的死寂。
他猛地松开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滴落的鲜血无声融入脚下的腥红积水。
“警告!污染蔓延加剧!目标区域:走廊左侧第一房间!”033急促报警,夹杂着滋滋杂音。
几乎是同时。
“吼——!!”
一声非人的、如同深陷泥沼的野兽嘶吼猛地从梁原门内爆发,瞬间压倒了他的嚎叫。
“噗——吱啦——!”
伴随着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湿滑的撕裂闷响,梁原的惨嚎戛然而止,取代的是粘稠液体狂涌冲击门板的哗啦声,门上那块模糊的小视窗,在不到两秒内,被浓稠如融化猪肝般的深红近黑的污物彻底糊满,那污物还在微微鼓动着,仿佛里面有东西在挣扎。
“啊————!”李代珊的尖叫穿透门板,接着是杜红梅绝望的哭喊:“不能开!梁原你别喊了!忍…忍着!”
蔓延的血水像活物般加速涌向顾忆青和陆静柏所在的门口。
陆静柏没有看那恐怖的视窗,动作快如鬼魅,一把将还在混乱中的顾忆青狠狠往后推搡开:“后退!”
顾忆青踉跄撞墙,指尖触碰到冰冷潮湿的墙壁……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冰冷”被指尖吞噬的感觉传来。
墙壁里…浸透了低级的“怨”?没时间细想,陆静柏已如离弦之箭扑向杜红梅和蒋全鹏的房门。
“砰!砰!”他暴戾地踹开两扇门,吼声如雷:“蒋全鹏!杜红梅!不想等死就滚出来!跑!往厨房跑!”他根本没看门内情形,踹开后就吼:“梁原快不行了!怨体在膨胀堵门,想活命就别磨蹭!”
“走!快走!”杜红梅反应最快,惨白着脸拖着哭软的李代珊冲出,死死盯着陆静柏的方向,蒋全鹏也连滚爬出。
顾忆青压下混乱,看了一眼那不断渗出污血的“伤口”般的门板,紧跟而上。
在她踏入厨房区域那片更深的黑暗前,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冰冷怨念的气息更加浓重、更加活跃地弥漫开来。
厨房门大敞,浓烈的土腥、腐败气息扑面而来,昏暗光线勾勒出中心那口巨大的老式土灶,灶膛黑洞洞如噬人巨口。
后墙嵌着红纸黑笔绘制的灶神龛,龛中邪笑纸片在昏暗中瘆人,龛下土陶香炉里,三炷未点燃的细香顶端,幽幽飘着三缕细如蛛丝的深青烟气。
郑伯伯如腐朽木雕般佝偻着背,站在灶前空地上,他脚边散落着打开的麻袋,露出颜色暗沉、边缘卷曲的皮毛碎片,透着一股陈年腐败的怪味。
“他…干什么?”蒋全鹏声音抖成筛糠。
杜红梅死死捂住李代珊的嘴,满脸惊恐。
陆静柏紧贴门旁的后墙,帽檐下的视线死死锁住灶膛和神龛,手在口袋中紧握,顾忆青的视线则钉在郑伯伯脚边——那几缕彭炀留下的、沾血的短发赫然在目。
手腕银链骤烫。
“呃…”郑伯伯喉咙发出低沉咕哝,他僵硬地弯下腰,枯爪般的手猛地抓起一大团暗沉皮毛碎片,姿态如献祭般,狠狠塞向黑洞洞的灶膛口。
就在塞入的瞬间。
“嗡——!”灵魂层面的震颤席卷,纸灶神像的邪笑仿佛加深,三缕深青烟气骤然转为浓黑如凝固之血。
灶膛深处,无声地腾起一团幽绿冷焰。
“滋啦…”焦糊、腐败、血腥的恶臭轰然炸开。
“呕!”李代珊干呕。
陆静柏猛地回头,帽檐下看向顾忆青的目光带着命令和一丝紧张:“关走廊门!”
顾忆青立刻伸手——
“喵嗷——!!!”
凄厉怨毒的猫嘶在窗外炸响,声音近在咫尺。
“砰!”
通往门口的旧木门被粗暴撞开,冷风混着腐叶气息涌入。
一个披头散发、穿着污秽睡衣的肿胀身影直扑杜红梅,正是郑茵茵,不,是某种东西。
整张脸青灰肿胀,嘴巴大张无声抽气,浑浊暴突的眼珠锁定杜红梅衣襟上一小片血污(彭炀碎发),那双肿胀如巨大蹼爪的手直掏杜红梅面门。
“啊——!”杜红梅魂飞魄散,撞上蒋全鹏。
陆静柏动了,他旋身避开正面,手中寒光一闪,狠厉刺向“郑茵茵”扑击的侧颈。
“嗤!”粘稠暗红液体爆出。
“吼!”蹼爪离杜红梅仅半尺被阻,暴突眼珠转向陆静柏,怨毒滔天,同时,另一只更深暗青色、覆盖粘滑角质、几乎不成人形的粗壮“手臂”如毒蟒反噬,直掏陆静柏心口,时机、角度刁钻至极。
太快!陆静柏全力刺击,旧力已尽。
就在那致命蹼爪即将触及陆静柏胸口的刹那。
“退开!!!”
顾忆青厉叱,声音冰寒蚀骨,蕴含奇异音节,她手掌毫不犹豫地抓向那掏心蹼爪的手腕。
指尖触碰。
“滋——!!!”
比之前更强烈的湮灭反应爆发,深青皮肤以肉眼可见速度灰败、干枯、开裂,露出的暗沉内里如同腐烂淤泥。
“呃啊————!!!!”凄厉到非人的咆哮从“郑茵茵”口中炸开,掏心的力道瞬间崩溃。
杜红梅被这突变的动静和惨嚎惊得下意识侧退一步,恰好退到了通向走廊的门口。
她的右脚,精准地踩在了门框内侧——一根沾满暗红血水的、彭炀的短发上。
就在她脚底触及发丝的瞬间。
“嗡!”
灶膛前墙壁上,那张诡异灶神像的红纸——无声地、瞬间化为焦黑,那怪异笑容仿佛化为狞笑。
香炉中三缕黑烟猛地窜高狂舞,浓黑如墨,几欲吞噬光线。
“嗷喵——!!!”窗外猫嘶尖锐如同刮玻璃。
轰隆——!!!
厨房剧震,灶台呻吟,锅具哐当。
更骇人的是走廊,梁原那扇糊满污血的房门如同压力阀门被冲破。
“噗哗——!!”
浓稠腥臭的暗红血水混着难以名状的絮状物如决堤洪流般喷涌而出,汹涌咆哮着冲向厨房门口,带着更加暴烈的怨毒气息,目标明确地扑向杜红梅脚下——那根被踩实的彭炀头发。
冰冷、窒息、绝望的浓稠恶意瞬间灌满厨房,所有人都被卷入这邪异的漩涡。
然而。
就在那腥红的血海洪流即将淹没门口、就在杜红梅绝望惨叫、就在“郑茵茵”痛苦扭曲、就在陆静柏惊骇回首的瞬间——
悬挂在灶台上方、老式挂钟内那根极细的秒针,无比精准地、无声无息地……走过了最后一点刻度。
“铛……”
一声仿佛来自遥远虚空、极其轻微的铜磬余韵,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幽幽荡开。
时间——子时终了。
那声似有还无的铜磬余音,如同抚过躁动水面的神祇指尖。
时间,被无形的力量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拨转。
几乎能触碰到杜红梅脚踝的腥红血海、膨胀扭曲的“郑茵茵”、燃烧献祭的黑色烟气、窗外怨毒的猫嘶…所有的异变、所有的恐怖、所有汹涌的能量,在铜磬余音消散的刹那,如同阳光下消融的积雪、被按下了强制暂停键的影像,瞬间凝固。
那股几乎要将灵魂冻僵的刺骨怨毒和窒息感,也在下一个心跳之间,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淡化,最终消失无踪。
空气里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土腥、腐血、焦糊的混合恶臭,也奇迹般地淡去了大半,只留下一种老屋特有的潮湿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余烬气息。
厨房中央,那巨大黑洞般的灶膛口,最后一抹幽绿色的冷焰无声无息地熄灭,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墙壁上,那刚化为焦黑的灶神像纸片,也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砖墙被熏黑的模糊印痕,仿佛那诡异的东西从未存在过。神龛下香炉里的三缕狂舞黑烟,更是消弭于无形。
撞开的院门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关闭,隔绝了外面冰冷的腐叶气息。
光线,不再是之前那种垂死挣扎的昏暗,而是一种……仿佛刚刚经历了风雨飘摇后、带着湿漉漉凉意的晨曦微光,从厨房高处一扇狭窄的、蒙尘已久的小气窗透进来,勉强映照出满屋的狼藉:翻倒的桌椅、溅洒的汤水、墙角散落的麻袋碎片以及杜红梅脚边一根孤零零的、几乎被踩扁变形的、沾满暗红污渍的……短发。
顾忆青抓向“郑茵茵”手腕的手掌堪堪停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深青色的恐怖蹼爪只有寸许距离。
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刚刚被引动的、如同冰海漩涡般的湮灭力量,在那铜磬响起的瞬间,被一股无形且绝对的规则之力强行按捺了下去,如同狂暴的野兽被瞬间套上枷锁,只留下手腕银链滚烫的余温和大脑轻微的眩晕感。
陆静柏的动作也在袭击落点彻底僵住,他身体前冲的姿态凝固,帽檐在晨曦的微光下投下更深的阴影。
他看不到帽子下的表情,但顾忆青敏锐地捕捉到他紧贴墙壁的身体线条微微松弛了一瞬。
他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指间有什么冰冷的、细小的碎屑落下,无声地掉进地上的污渍里。
“噗通!噗通!”连续两声闷响。
杜红梅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脱力般瘫软在地,粗重地喘着气,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眼神涣散失焦。
被拖来的李代珊也如同布娃娃般滑落在地,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流淌。蒋全鹏则靠着门框软软滑下,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劫后余生的死寂,比之前的尖叫嘶吼更加沉重粘稠。
每个人都在急促地呼吸,贪婪地攫取着稀薄却已没有致命污染的气息,眼神惊惧地扫视着周围,确认那些恐怖的东西真的消失了。
陆静柏是第一个恢复动作的人,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没有再去看惊魂未定的几人。
帽檐下的目光,如同冷硬的探针,再次精准地刺向顾忆青。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残留的暴戾,有劫后的紧绷,有对她刚刚那一声奇异断喝和阻止姿态的探究与确认,但最深处,似乎又裹挟着一丝……后怕?这丝罕见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的冰封面容下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顾忆青迅速收回了还停在半空的手,指节攥紧藏入袖中,压下因力量被强行压制而产生的不适感。
她面上适时地重新堆砌上“苏暖暖”的惊魂未定和茫然,甚至还夸张地往后踉跄了一步,撞在冰冷的灶台上发出轻响,仿佛被眼前的突变吓得腿软。
她没有迎向陆静柏的目光,只是无助地看向地上瘫着的杜红梅几人,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和颤抖:“杜…杜阿姨…珊珊…你们…你们没事吧?刚…刚才…那是什么啊?茵茵她……”
她的话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也提醒了众人一个残酷的事实——那非人的郑茵茵消失了,梁原…还生死未卜。
杜红梅猛地抬头,涣散的眼神里爆发出求生的光芒,声音嘶哑破碎:“对…对了!梁原!梁原还在里面!”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看。
“站住!”陆静柏冰冷的声音如同冰水泼下,他不知何时已挡在通往走廊的小门前,身影如同矗立的铁闸。“子时结束,危险暂停,不代表结束。”他言简意赅,目光如同警告般扫过蠢蠢欲动的几人,“郑伯伯说过‘锁好门’,现在外面情况不明。梁原的房间……”他顿了顿,帽檐阴影下似乎看了顾忆青一眼,“…已经不是活人能靠近的地方了。至少……现在不是。”
他话里的意思清晰得残酷,他点醒了梁原可能的下场,也间接证实了顾忆青之前的猜测和行动,可能救了几人。
顾忆青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恐惧:“那…那梁原他…”
“呜呜呜…梁原…梁原他是不是…”李代珊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夹杂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
“哭有用吗?留着眼泪给他吊丧吧!”陆静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暴躁,狠狠剜了李代珊一眼,让她瞬间噤声,如同受惊的兔子。
他似乎是在宣泄着差点失去的紧张感,不再看众人,而是径直走向郑伯伯之前站立的灶台区域,蹲下身,冰冷的目光仔细扫过散落在地的麻袋碎片和那根孤零零的、被踩过的彭炀短发,他用脚尖极其隐蔽地碾了碾那根头发周围的泥地,似乎在探查什么。
就在这时,通往内室的走廊口,传来一阵缓慢、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如同木头摩擦地面的“咯吱”声。
郑伯伯那佝偻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的样子和刚才一模一样:黝黑的脸,花白的头发,沾着油污的旧蓝布围裙。眼神浑浊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木桶,里面装着半桶浑浊的泥水,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老旧的木柄笤帚。
他仿佛根本没看到瘫软在地的几人,也没注意到厨房的狼藉,只是径直走向刚才梁原房间的方向——杜红梅几人瘫坐的位置前方不远处、那扇通往走廊的门。
他的目光似乎在地上那根被踩过的短发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木然。
“让让。”他干涩的声音如同摩擦砂纸,没有任何语气,对着瘫在门口的杜红梅和蒋全鹏说道。
杜红梅和蒋全鹏如同被针扎了一样,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向后挪开,让出门口通往走廊的狭窄通道。
郑伯伯走得很慢,脚步声沉重,他走到门边,开始用那把笤帚默默地、机械地清扫着溅洒在地板上的汤水渍和他拖桶时滴落的泥水,动作僵硬,却十分仔细,那浑浊的泥水被扫到一起,再被笤帚推到一边。他旁若无人的态度,配合着那沾着泥水的笤帚在地板上拖行的“沙…沙…”声,在劫后余生的沉默中,营造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常下的极度异常。
他在清扫。
清扫刚刚差点将众人拖入地狱的战场残迹。
像清扫普通垃圾一样清扫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混乱。
这无声的清扫,比任何尖叫都更能摧毁人脆弱的神经。
蒋全鹏看着郑伯伯几乎要扫到他那滩尿渍旁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代珊的抽泣都停滞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把笤帚。
陆静柏蹲在角落,帽檐下冰冷的目光紧随着郑伯伯的动作,尤其是当那把笤帚有意无意地扫过那根彭炀短发、将其扫入角落污垢中掩埋的动作时,他的身体似乎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顾忆青靠在冰冷的灶台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腕上的银链温度似乎又升了一线,郑伯伯是在“清理痕迹”,清理属于“祭品”的痕迹,梁原那边呢?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走廊深处那扇污秽凝固的门……
就在这时,清扫的郑伯伯停下了动作,他放下笤帚,弯下腰,用那只枯瘦的手,极其自然地捡起了地上那片暗沉、卷曲、来自麻袋里的动物皮毛碎片,随意地丢进了沉重的木桶里,浑浊的泥水溅起几滴。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麻木的眼睛,缓缓扫过厨房里所有惊魂未定、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人。
他的目光似乎在那根沾着污血的短发原本的位置又掠了一眼,然后停留在顾忆青脸上片刻。最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干涩地说道:“天亮了…都别在这杵着了。昨晚动静太大…你们……”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瞥了一眼走廊方向,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诡秘的阴森,“…都回自己屋去。别出来。别……再吵醒茵茵了。” 他着重强调了“再吵醒”,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众人心头。
随后,他提起那桶污浊的泥水和笤帚,拖着他那沉重缓慢的步伐,朝着厨房深处储存杂物的角落走去,背影消失在阴影里。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空气中仿佛更浓了几分、挥之不散的冰冷血腥味。
梁原死了吗?他房间里成了什么样子?彭炀的头发被“处理”了,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吵醒“茵茵”如此可怕?
所有的问题,都随着郑伯伯清扫的动作,像那根头发一样,被埋入了更加沉重的黑暗和未知之中。但“别出来”的警告和窗外的乌鸦叫声,已如同勒在所有人脖子上的无形绳索,第一天,才刚刚开始。
真正的折磨,才真正拉开帷幕,而顾忆青则清晰地感觉到,陆静柏的视线始终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