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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吾名阿玄(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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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发现,可能是因为生理上,我与某位仁兄在用同一个脑袋,我的智力得到了一点点的提升。
大概过了半年吧,我们在苗王宫里住得时间也算蛮长了。按理说,我们早该往封地去了,但是某位仁兄一病两病三病的,成天做出一副体虚病弱的模样,他长兄也关爱非常,天天派御医来‘关怀’幼弟。
其实我真觉得这份关怀没有必要,御医治得了病又治不来命,御医今天开完药方,晚上,这药就得喂花盆,不然呢,就是偷偷收买御医,仗着年纪小,装个头痛脑热让他把这么一点体虚说出一朵花来——
“宫里都是贵人,御医怎敢胡乱说话,”某位仁兄耐心地教导我,“只要小王病得起不来床,他便不敢说小王安然无恙,因为在这王宫里,只有医术不精的医生,而没有装病的贵人。”
我花了三秒时间理解了其中真意,之后不禁感叹他脑子为何如此好用。
不过,我也不是傻子,我从未主动问过,为何某位仁兄非得让自己成为一个病秧子——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他的长兄在此时做出一个宠爱先王爱子的样子来,因为他刚把自己的亲儿子打压下去;先王呢,据说又是被长王孙谋害而死,现今苗王到底算是个教子不严,很难让人觉得他身上干干净净。既然做王的长兄要表现他对先王逝世的悲痛,那某位仁兄便是很好的必需品。
宫里几乎天天都在传,苗王爱屋及乌,哀痛父亲之逝世,加倍痛爱年幼的异母弱弟。
——不过吧,我觉得,就算他这样努力地表达自己善待手足的意图,但先王挂了跟他有没有关系,那就真不好说了。
看,托某位仁兄的福,虽然我本身脑袋不灵光,但这些东西,我还是能慢慢想清楚的。
反正我不问也知道,某位仁兄承受这份宠爱,心里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倒是非常快速地把自己搞成了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而在分府之前,他既不会随便说话,也不会对政治朝局发表意见,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不然就读书,以此麻痹自己长兄的认知,等到王府建好,我们看似拖拖拉拉,其实非常有效率地离开了王宫,搬到了那座风格和苗疆格格不入的精致府邸之中,从此以它为家,轻松了好大一截。
某位仁兄终于不用在王宫里夜半难眠,寻我聊天,他终于能安心睡觉了。
真不是我偏心自己共身共命的这位仁兄,为他说好话,而是相处久了我就发现,他其实是一个蛮好说话的人,且非常善解人意,想要他如此殚精竭虑警惕的人,我委实不觉得那是个好人。
世上的人多顾一不顾二,顾前不顾后,有火就发,有泪就流,说实话,我也是如此。
但某位仁兄不同。
很多事情,你不说出口,他能事先想到,一一为你安排好;有些事情,对于别人来说,是职责所在,被打被骂无可厚非,某位仁兄生来如此富贵,却也能体谅别人的辛劳与苦楚,并不做个磨人的上司,也不爱随便惩罚个谁。
若是他不慎‘病倒’,苗王非要走程序,怪罪那些周围伺候的人没伺候好,他还求个情,再拿自己的私房钱贴补那些人,赏罚分明,又有善心。
侍女姐姐们都说,竞王爷是王室里难得的好脾气,争先恐后地要往他身边献殷勤,侍候得他恨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我知道,他当然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但是这脾气却非常克制,从不被肆意发泄在别人的身上,尽管他的岁数还不及两个巴掌。
相比起来,王宫里住着的二王子,哦,现在是新王储了——这位大侄儿,今年刚刚娶了新老婆,按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偏偏就比较暴躁,老婆的心情若是不好,他就跟他父王一样,怪罪下人们没伺候好,打打杀杀地没个完,到最后,反而是他老婆把他劝了下来,说杀生不好,他就转怒为喜。
劝完了没多久,他老婆闭上了嘴,依旧心情不好,他就再愤怒地发作,他老婆就张嘴再劝。
——这完全就是个古怪的死循环,做他宫里的下人真的难,薪水再高也还是难,换我,打死我我也不做,我脾气大,要是这样百般受到迁怒,指不定哪一天就要连银钱都不要,逃之夭夭了。
“既然他的王妃心情总是不好,”我颇是看不起王储,便跟某位仁兄交流看法,“那就换个办法讨她开心撒,都知道这么做不会有效果,还要做,他到底是要图个啥子嘛。”
“诶,阿玄,不要学外面那些商人的口音,”某位仁兄先是皱眉,纠正了我被那些来进献的远游商人们带跑的口音,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调弄着手中的香炉,轻笑一声,跟我打趣,“你啊,果然不通人事,看不清楚王储的真意——若不发作下人,王储妃怎会与他开口说话。”
我颇好奇道:“难道他只是在与王储妃开玩笑?”
某位仁兄长长地嗯了一声,嘴角翘了翘,又摇摇头。
“唉,别问,别问,你以后见到王储妃,就知道了。”他意味不明地说着,又看了看我们身边尽忠职守的夙,“王储妃身份尊贵,可不好轻易议论啊。”
我通过他的眼睛,看向这位自从我有意识起,就活似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守在附近的护卫。
尽管正在壮年,又英俊非常,夙却一直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和某位仁兄身边的侍女侍卫都不太一样,独属于某位仁兄,但从不说话,也不表达自己的意思,某位仁兄说什么,他就干什么,如果是某位仁兄要跟我说话,叫他不要靠近,他就会守在附近,不走远。
他一贯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像是一把不动如山的刀,沉重又沉默,我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或者说,我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打从一开始,某位仁兄就说,他是可以信任的,或者说,近十年内,他会是我们最信任的人,而夙也确实非常得力,就算是偷偷倒药这种小事,他也能做得比我们要快,要好,似乎轻功十分不错的样子。
诶,扯远了——
“我们在说王储妃,”我说,“你为什么要看夙?”
“哎呀,”某位仁兄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是小王没有跟你说吗,是小王的过错,小王该早些告知与你的……”
我知道他有时候故意拖沓,很想抗议,不过想到抗议也没用,默默忍了下来。
“……颢穹的王储妃,正是夙的胞妹呀。”
我被这种好像是个机密的事情给震惊了。
“……他以后会是国舅,”我真的很震惊,因为我知道,王储妃非常受她丈夫的爱重,要星星不给月亮,要黄金不给白银,她的兄长,一定会得到重用,“为什么会来给你当护卫?”
“虽然这是个中原盛朝时期的说法,”某位仁兄说,“不过,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倒是没错。”
等我再想问他,他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苗王要他做侍卫,他就得做这个侍卫,是不是王储妃的兄长,与这毫无关系。不过,夙的事情,涉及一个交易就是了,这也是他来到我们身边的原因。
“夙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某位仁兄似乎是怕我听不懂,说得可简短了,“他想要保住他的命,可惜啊,他当时的身份,比起那个人的分量,简直是微不足道。于是,他便发下誓言,把自己的人生卖给了王室,成为我的护卫,以求换那个人一命。而在那之前,虽出身不及王室,他可也是有着非常辉煌的人生前景的,便是我,也可惜他的选择。”
说到这,他似模似样地叹息了一声,我也跟着唏嘘不已。
这就是某位仁兄说的‘世事难料’啊。
…………
后来我们在王府里算是轻松地过了几年没人管的日子。
真的是没人管,某位仁兄的封底在北苗,距离王宫所在的地区距离大了去了,他又装得走两步咳嗽一声,没有一个月不让王府御医给王宫寄病危通知,这种情况下,谁敢让他舟车远行,别说别人了,他自己都不乐意。
苗王……显然也不愿意千里迢迢过来,频繁地关心幼弟。
不过,清闲如某位仁兄,也有遇上重大事宜,逃不掉的时候。
比如……嗯,我记得,大概是冬天的一个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刚被他小声叫醒,一睁眼,被迫震惊地跟他一起看着那个虽然我不晓得大我们几岁,但绝对可以做我们老爸的大侄儿站在面前,带着一个豆丁,对着我们张口叫皇叔,并象征性地嘘寒问暖,问长问短,虽然我们都知道他的关心并不太真心。
说真的,换我来对付这个场面,可能气氛就要尴尬了,我委实不是个能言善辩,长袖善舞,甚至演技出众的对象。
但‘某位仁兄’就是能做到,即使他的年纪还没到两个巴掌那么多。
“……我今天起晚了点,我错过了什么?”我震惊地问。
“唉,阿玄啊,”某位仁兄颤抖着,咳嗽了几声,老生重谈地批评我不听他讲话,“小王可是说了好几天,今日要回苗王宫附近的围场参与冬猎与祭典的,怎的醒着么迟?”
“哎,我听了,我听了,我好像睡得太久了,忘了,”我说,“我错过了什么?这又是谁?”
‘某位仁兄’表情不变,在外面依旧得体地接受王的垂问,却也能一心二用,在心里和我介绍调笑道:“唉,怎么能这么无礼?你真是睡得太久,不认得人了啊——这便是我兄长的次子,颢穹啊。别看我们年幼不少,浑似他的晚辈,但从辈分上来说,他可是个侄儿啊。”
侄儿——我对这个称呼打了个哆嗦。
但即便如此,某位仁兄虽然秉承着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天真,正在与这位‘侄儿’感恩戴德地谈话,心里却绝不对此有一丝欢喜,我也是知道的;而现在,他那声‘好侄儿’喊得真是百转千回,我也立刻明白,就和我一样,他也不喜欢这位浑似作秀般恭敬的‘好侄儿’——并且这种不喜欢比我要深刻地多。
我说不清他胸口此时翻滚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以前这位侄儿也曾来拜见他,我却不是每次都能清醒,但是现在,作为他身体的同居者,我能感觉到那感情很灼心。
“你可真讨厌他。”我说,“他做了什么?就因为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这话一说,他举酒杯的手有片刻的停顿,但不过瞬间,这停顿便被掩饰过去,他依旧得体地回敬了那位喊我们叔的‘大侄儿’一杯酒,再得体地向附近的臣子们示意,表现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得体。
但是他却在心里平静地给了我一个令我很难平静的答案。
“唉,”我能感到他的脸渐渐绷紧,他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一股冰冷的怒火夹裹着恨涌上来,再被他轻而易举地压下,恢复到平静,“阿玄啊——你可要记住,小王的这个好侄儿,可是和他的父亲一样,拥有一副好权的心肠。“
他极其轻微,极其轻微地说。
“你看着吧,此次冬猎,必有事情发生——因为在这种人的眼里,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才叫最好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