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昱]星港夜莺》玫瑰的女儿

2、中

　　5
　　战争。

　　我第一次读到战争时五岁，在图画书上，有拼音。这个词我看了半天，舌头南辕北辙。那时候帝国刚刚重建，人们在残垣断壁上收拾出新家园，被奴役的解放，被扼杀的重生，一切旭日初升，光芒万丈。
　　至于我住了十来年的将军府邸，那是前不知道哪朝遗址，保存很好，老爸一个单身带儿军功赫赫人士，沿帝都中分线四处转了一圈定了此处做住所，顺便保护历史文物。也有一部分因为我，我喜欢府邸花园喷泉的雕塑——骑马者，长弓像满月一样拉开。那是这个时代不太常见的兵器。夜不寐时透过窗户，我总觉得那雕塑在活起来，马蹄奔腾过时空长流，马背上的勇士搭弓射月。

　　我瞅着这雕塑像一个人，但自己琢磨了十几年不敢说。后来我知道了雕塑刻画的是黄金家族某代伟大的族长，也就是帝国皇帝可以追溯的某个祖先。我再看那雕塑就觉出五官熟悉的痕迹：高颧骨，英挺的眉眼，相似的帝者气度。但皇帝笑起来是好看的。皇帝带我去靶场，掏的是鎏金枪，射的是十环靶，放下枪气度就温和起来，像火焰融化，金铁成沙。

　　保家卫国，枪会用么。他问。

　　我立正：可以学。

　　皇帝就笑起来，摸摸我的头：我们学枪，是为了你们不用学。

　　将军之子，不能不学。长大之后我经常脑补君臣权力斗争，直到二十岁接受现实：君臣如胶似漆。于是皇帝对我的关照有了新的意味——也令人沮丧。自到星港后，家信无胜于有，眼下有段亲密关系可以谈，顺便逃避思考，实在是好事。

　　龚子棋看着凶悍美丽，其实仅有凶悍美丽。他追我时小学生还不承认，追到了也没聪明到哪里去。我烦心的时候就去找他，和他接吻，上床。他不问，从善如流地吻我，任我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摸我的头发。蔡蔡。

　　我继承父辈的方式是爱一个同性陌生人。

　　6
　　帝国年历仅仅翻过十几页，有相当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大战时肆虐的星际“恶之花”。它建立于隐秘的时空基地，通过内鬼泄露锁定坐标，公然违背星际公约急速跃迁进行占领和屠杀，最终毁灭前朝，对大半银河系都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害。阿云嘎就是从星港启程，以天才的军事家指挥技术以少胜多，一路收编敌方反戈队伍，最终重建的帝国。

　　和龚子棋结成草率恋爱关系之后某一天，从远方传来了求救警报。上级认为那仅仅是苟延残喘“恶之花”的无力反扑，例行公事派出了小队进行实地处理。

　　但前往处理的小队遭到伏击，无一生还。

　　“恶之花”卷土重来。

　　半夜紧急集合，银刃，配枪，列队金属巨兽一样的飞船舷舱下等待启航。基地里没有多余的声音，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在头顶交错，战备声传遍星港。

　　我们开往维安特港。从那里可以直接跃迁到恶之花某个盘踞的巢穴。军方实时播报下达任务，我们将从某个方向跃迁并突袭包围恶之花据点东南方向。面对敌人，绝不手软。不惧牺牲，使命必达。

　　三天后，我首次独自遭遇敌人，敌人长着龚子棋的脸。凶悍美丽，眼神惊惶。

　　军方手册第一百三十七条：面对敌人，绝不手软。哪怕敌人长着熟悉的模样。
　　我的手还是在举起枪的一刻轻轻颤抖了。一瞬间他在枪口消失，大概率逃进了时空乱流。同伴赶到时，我已经因为脱力跪坐在地上。

　　失魂落魄回到飞船，我恨不得从未被老爸在战火中捡到或者从未去过“亡命徒”酒吧。我不怕牺牲，但竟然有了软肋。我向马佳报告：我爱错了人，不适合再参与这场战役。我自愿上军事法庭受罚。

　　马佳面色严肃：不要自责，蔡蔡。我们接到了一百多例相似情况，你遭遇的应该是个赝品。龚子棋过去几天一直留在星港协同我们战备。

　　但我觉得马佳的眼神没有比我坚强到哪里去。

　　当晚军方宣布了最新调查结果：恶之花此次反扑最大的底牌是运用违法技术制造的仿生人——称作反向博格特更合适一点，它们会自动感受到你的情感指向并瞬间变形伪装，从而迷惑对手。但并不是真正成为那个人。它们没有灵魂。

　　龚子棋是清白的。
　　我也是清白的。
　　我自动忽略了“情感指向”的含义，心情奇怪地雀跃起来。

　　那一周，方书剑欲言又止，最后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吗，蔡蔡。我不是八卦……但是前两天班里有一些传言……因为……马佳哥看到的是你。

　　7
　　战争比想象的进展缓慢。“恶之花”被包围第七十三天，首领终于投降，但因为谈判不顺，下属引爆了巢穴的残核。

　　我没有想好怎么回星港，于是自愿报名了波及地区的救援和清扫003号战场的任务。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核冬天和鲜血。残酷的灰白和凝固的暗红交织成大地底色。我们穿着防护服，在霜雪淋漓的街道上行走。生命在这里即使遗留也很难幸存，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把看起来重要的东西抢救出来，隔离以消除辐射，最后送抵幸存者或家属手中。

　　我不止一次捡到洋娃娃和残破的日记本，它们被压在坍塌的楼板下，还有相拥的化为骸骨的人，有的甚至是在接吻时迎来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二十年前，战争只有更残酷。我忽然想起从未刨根问底的身世——老爸在哪里捡到的我？婴儿时候的我，已经经历过这些离别吗？

　　我也忽然能够理解皇帝和老爸的关系。他们是爱侣，但首先是君臣。做一个将军比做一个皇帝爱人更能实现老爸的抱负。这个世界比皇帝更需要他。

　　我被老爸独自抚养长大，但我什么也不缺。

　　飞船降落在星港那一天，龚子棋来基地等待、迎接我。我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扑进他怀里，一言不发。

　　我想告诉他我继承父辈的方式是投身战争，战争是不幸的，唯一之幸是，那战火曾经点燃过我的魂魄。让我见证被灼烧的痛苦，明白和平多么美好。我想告诉他我在003号战场流过一次眼泪，但只有一次。我想告诉他我遭遇了一个反向博格特我比我想的更思念他。

　　我听见龚子棋低声说：蔡蔡。我有点爱国了，因为你。

　　在分别的这些天里，他说服了他的家族，归入帝国国籍，为星港战备做了极大贡献。但他只是轻描淡写解释说，想和我站在同一战线。

　　我笑起来，我说好。
　　“我谨代表帝国和我个人，欢迎公民你的加入。”
　　“加入没有什么奖励，但你从此有了和同国籍公民订婚、取得结婚证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