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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执念之释 ...

  •   且说小姐被公子纠缠,东坂君的归来又遥遥无期,终于病倒了,这一病与从前不同,她常常感到胸口疼痛难忍,似乎是着了邪魔。

      她常常难以入眠,总是感觉有一个美貌女子覆在身体上,或者有可怖的精怪缠身,真是不堪其扰,痛苦万分。

      源氏公子听闻小姐病倒了,自然关切不已,他心想小姐这病来的匆匆,莫不是真如传言所说,是二条妃子的魂魄作祟?

      他请了许多高僧为小姐祝祷,终于使小姐的病情停止恶化,然而她的身体仍然衰弱下去,不可逆转。

      也许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吧,白日里都在房中整理笔信,她将自己写的诗歌和信件重新抄录,每日所写的摘记和记语,也全部收集成册。

      小姐每日抄录佛经和经书,她的汉字写得异常优秀,梦境中王妃留下的那些珍贵的书籍,她也依靠回忆全部抄录下来。

      她不顾及自己的病体,整日关在房门内,身体迅速消瘦下去。

      小姐回顾以往,觉得人间可留恋的人与事,数不胜数,但真正消解了她的寂寞与迷茫之物,唯有这些诗赋学问。

      她在侍从的帮助下整理了几箱书册,希望将这些东西保留下来,当作她在人间留下的见证。

      小姐回忆常陆王妃死前,亦是在乳母的帮助下,整理出生前的诗歌摘记,王妃早年虽然告诫小姐,做女子的最重要的是性情柔顺,相夫教子。

      然而当小姐认为自己快要死去之时,却与王妃在做一样的事情,她觉得最不能放下的,竟然是这些与做女子无关之事。她觉得命运轮回更迭,实在是命中注定。

      小姐在生下红叶荻后,便开始钻研汉诗汉史,她深恐自己在完成这些事前死去,因此夜以继日,虽然她惦念远在千里的东坂君,和自己的一双小儿女,但对尘世之事一概忘却,身心都完全投入进去。

      一日清晨,庭院中下着雾雨,雨声淅淅沥沥,小姐强撑着病体,给东坂君写书信。

      她让侍从取出府中的旧物,翻开许多放置久远的箱子,将里面的物件重新整理。

      侍从取出一个精致的箱子,小姐从来没有见过,她问道:“这个箱子装的是什么东西,你记得吗?”

      侍从打量了一下,只见箱子上布满尘灰,实在没有记忆,便回答道:“这些东西堆在后殿好些年了,也许是王妃生前留下的吧。”

      小姐点头,撑起身子,走到箱子旁,亲手打开箱子,尘灰轻轻扑起,使她咳嗽了两声。

      侍从见她这些时日消瘦至此,实在心惊胆颤,她连忙扶小姐到一旁,自己去看箱子里的东西,却没想到恍惚一眼,竟让她着了神。

      只见箱子里放着一副画像,画的是个年轻的陌生女子,容貌品格都很优异。

      侍从忽然反应过来,这个箱子是东坂君的,

      小姐要凑过来看,侍从连忙将箱子重重盖上,扬起的尘灰四处浮散,一簇阳光穿过纸格窗,将尘灰照得发亮。

      “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呢?”小姐并不怪罪侍从的失礼,她迎着那簇阳光走进,整个人走在透明的光尘中,显得丑陋苍白的脸上都有了些许光彩。

      侍从忽然悲从中来,她站在背光一侧,将小姐的样子看得更清楚。

      小姐身着棠棣色外衫,深绿色内裙,长长的头发垂至膝盖,她的身体如此瘦削,面色如此苍白,那点教人看了不快的红色,仍然深深印在鼻尖上。仔细看她的容貌,真是让人觉得可怜。

      侍从从来没有如此同情过她,她和小姐情同姊妹,眼见她大限将至,受到病痛折磨,实在不愿她发现她等待的那个人,爱着另外的女子。

      从前她甚至还暗中同情过东坂君,觉得东坂君双目失明何其可怜,他若没有失明,看见自己娶的妻子如此貌陋,定然会感到不可置信吧。

      现在她只觉得小姐实在太过可怜。

      “您......”她终于说不出话来。

      小姐走到箱子旁,她面容沉静,并不知道箱子里有何其残忍的东西,会打碎她所有幻想,会让她发现她的一生都受到蒙骗,她的追求是镜中花,她的恋情是雾中楼,她的等待是水中泡影,从来没有人爱过她,哪怕那个人看不见她难看的容貌。

      侍从没有这样厌恶过一个人,东坂君,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无情之人,爱着别的女子,为何娶了小姐,既然娶了小姐,为何又如此冷淡地对待她。

      “大人待我们小姐,真是太不上心了,他并非风流之人,不知道这世间哪个女子才能让他动心,难道他另有爱着的女子么?”侍女们偶尔闲聊,总会提及小姐的事。

      侍从想起小君无意间说漏的话:“有一位夫人,住在梅林之后......”

      当时并没有人放在心上,现在想来,东坂君身边最信任的仆从,是小君的情人卫将,小君知道他有外室的事,当然在情理之中。

      侍从思量之际,小姐已经轻轻打开箱子,触目是那幅女子的画像。

      “嗯?这幅画画的是谁?为何我不曾见过......”

      正如侍从的反应,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东坂君的箱子。

      那画上的女子身姿优雅,容貌美丽,是个标准的美人,画卷经年不曾破损,可见东坂君多么爱惜它。

      小姐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对侍从道:“请你先出去吧。”

      侍从踌躇片刻,终于没有安慰她,让在客室休憩的侍女们都离开了。

      小姐盖上箱子,自语道“啊,这个女子真是貌美,不愧是他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子。”

      她不久前从公子那里听说了,东坂君身边有个女子陪伴之事,她心知东坂君另有所爱,没料到他真的娶了这个女子。

      天上的云彩遮住了日光,明亮的光尘渐渐变得昏暗。

      小姐心想:“你娶了别的女子,为何要欺骗我呢?我真的以为你爱上了我呢,真是可笑呀。我已经大限将至了,这么痛苦地等待着你,还要受到你的欺骗,我为何要爱着这样一个无情之人呢。”

      她眼前浮现出源氏公子的样貌。

      “这个人权势无双,世间没有男子能比得上他,他既然说他爱着我,我为何不接受他,却要苦等一个无情的人呢?”

      那年梦中重逢,王妃曾对她说:“为女子的,事事当以丈夫为先。”

      她听从王妃的话,自从与东坂君成婚后,便将东坂君当作唯一,事事都替他着想。

      其实就算他将那个女子娶回府中,又有何关系呢?她哪里敢要求东坂君什么,她对这个人,永远都是别无所求的。

      但他为何要欺骗她,一次次送来书信说思念她呢。他在任地上自有红袖添香,而她却要忍受源氏公子的不断求爱,只为了他的前途,只为了等待他,一日一日地燃烧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人生,真是不像话呀。”

      遇见东坂君是至幸之事,但二人也许没有情缘吧,能够做这么久夫妻,她已经很满足了。

      自从父母接连死去后,她过着寂寞的生涯,终日对着自己的孤影,那时她实在不曾料到,自己能有如今这样安稳的生活。

      多年前佐藤君抛弃她时,她得了一场重病,当时她一心求死,也确实几近死去呢。如今又得了重病,她反而觉得解脱。

      东坂君确实如同一道光,支撑她在这悲哀人世活下去,她终日患得患失,害怕被他抛弃。如今这道光渐渐消失,她反而并不觉得痛苦。

      也许没有期待,便没有恐惧,爱着一个永远不会爱自己的人,无数的深情都被作贱,再多付出都是自我欺骗,虽然是心甘情愿之事,偶尔也会觉得伤怀。

      东坂君回给小姐的信中说:“我无比思念你,想要立刻与你相见。但是这里天高地远,哪里比得上京城的优渥呢?我希望你能再等我一段时间......”他不知如果小姐来到这里,该如何安置若梅,因此一直拒绝她。

      若梅毕竟毫无过错,他已经辜负了小姐,不能再抛弃这个无辜的女子了,东坂君心中亦无比悲伤,他常常在梦中梦见小姐,对小姐的思念之情,令他感到痛苦。

      小姐知道了东坂君娶了别人的事情,深知这是东坂君不愿她离开京城,去任地陪伴他的原因。

      她心想:“您还在欺骗我什么呢?若是我不知道您已经娶了其她女子,我也许还会一年一年地等你,可如今,我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您呢?”

      她在信中回到:“......我一直等待着您。”她心想,也许上次重逢,就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吧。

      那真是一场美梦呢,雪声簌簌,天地一片昏暗,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她终于向他说了那些话:

      “我深深地爱着您,却不敢要求您也爱我,只想着,若是能够陪伴在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为女子的,从来不敢要求丈夫守在自己身边,您可以去寻找不同女子与您寝眠......我却只能夜夜在冰冷的床榻上,思念着您,想象您今夜陪伴怎样的女子,说着怎样的话......我想象你爱上了什么样的女子,我从来不敢问你,也不敢怨恨你......”

      东坂君回道:“你且等我归京,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情,并不浅于须磨的海水!”

      然而再美好的梦,也会有醒来的一日,有的人终身沉溺于幻梦中,不愿清醒,却忽然遭逢了意想不到之事,才开始后悔。她虽然感到痛苦,却不愿意自愿被欺骗。

      东坂君从始至终都爱着别的女子,可见这些都是欺骗她,也欺骗他自己的话罢了。

      庭中的樱花盛开,在灰暗的天色中,被风雨摧折,花瓣纷纷落下,可见无论是花木开落,还是人生轮回,都是天定之事。

      她释然了,多年的执念烟消云散。

      她寄给东坂君的信,并不提及自己的病,只是嘱咐东坂君保重身体,夫妻一场,虽然情谊消散,但她毕竟是感激这个人的。

      她如今挂念的,只有红叶荻和荻光这两个孩子,回顾往昔,她一直都想寻求什么,却又一直求而不得。

      东坂君慢慢地让她失望,长久而没有尽头的失望,渐渐磨平了她的爱情,她终于逐渐对东坂君死心了。

      小姐取出柜子里的妆奁,她默默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真正的她,一个容颜难看的女子,颧骨高、脸色苍白,又直又长的象牙鼻子像一根白玉柱,鼻尖那点红,随着年龄的增大愈发钻心。

      这是她真正的样子,是她不看镜子来逃避的样子,不是夜晚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我真如那零落的‘明知此色无人爱’的末摘花,然而容貌是上天注定之事,我何必如此痛恨自己呢?世间之人,无不苛责他人,宽待自己,与其怨恨这上天赐予的原身,不如另择栖处,何苦至于沦落至此,依靠男子的爱活下去呢?我是零落的末摘花,天地之大,自有我的归处。”

      她受尽折磨,只为了等待,如今清醒,只愿离开。

      无论是佐藤君也好,源氏公子也罢,他们都没有真正爱过她。

      佐藤君因为她难看的容貌抛弃了她,源氏公子爱的,只是夜中不属于她的那张美丽皮囊。

      只有东坂君呢,他看不到她的丑陋,也看不到她的美丽,他能看到的、感受到的,单单只有她本身,单单只有她的心。

      然而,就连相处十几年的东坂君,也丝毫不爱她,欺瞒了她多年。

      “这么多年,我何必要自取其辱呢?早知如此,我不如抛弃一切,像那个女子一样,出家做尼姑,可恨如今我将要死去,无法离开。唉!我怎会爱上这样一个无情之人呢,从前向他倾诉衷情,他听了会觉得可笑吧。”

      无论她多么刻苦地练习才艺、修养心性,无论她将常陆王府上下打理得多么仅仅有条,无论她克服了多少恐惧,面对那个人时,她都是那么无助和悲伤。

      她恨东坂君的淡漠疏离,她不敢靠近,亦不敢远离,她甘愿承受那么卑微的痛楚,也想呆在他身边。

      这场不对等、卑微的爱情,终于渐渐落下帷幕。

      不同于男女初次发生的恋情,那种恋情猛烈而短暂,她对东坂君的爱,是一种漫长而深沉的感情,已经融入了她所有生活。

      她不再有任何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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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执念之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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