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之末摘花传》万籁无因

15、诀别之会

　　深秋之际，天色晦暗不明，寒风冷瑟，花木枯萎。

　　常陆王府庭中的繁花，很快便枯败了，廊道前种植着各色的秋菊，却开得正好。

　　这些秋菊品种珍稀，是从中国引进的花种，绛紫色的、杏黄色的、重瓣浓蕊的，朵朵美不胜收。

　　小姐穿着破旧的黑貂，这本是王妃在世时穿的衣物，带有浓重的衣香，她近来觉得身体有所恢复，便坐到廊道上，欣赏庭中的秋菊。

　　她想到隐士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心中颇为神往。她心想：“若我亦能逃脱这可悲的尘世，不被凡尘琐事叨扰，该多么幸福啊！”

　　不知这样可悲的生涯何时才能断绝。

　　她又想到：“若我不是女子之身，便可像兄长一样遁去尘世，当一个隐逸的僧侣，也许便不会遭罹如此烦忧了罢。”

　　小姐想要隐逸山间，做一个修行的尼姑，但她如今是常陆府的女主人，行动哪里能够自专由呢？望着浓艳的秋菊，只能沉溺于淡淡的哀伤中。

　　与命妇一月之期还未到，与王妃一年一度相会的夜晚先到来了。

　　小姐来到梦中的幻境，抚摸着王妃去年留给她的妆奁，静默地等待着王妃的到来。

　　夜深之时，王妃姗姗来迟，她穿着寻常僧尼的衣裳，更衬得面容清秀出众。

　　小姐跪坐在地，用袖子贴着修长的脖颈，遮住半截脸，露出一双眼睛孺慕地仰视着王妃。

　　这一年她经历厄事，心中痛苦不堪，觉得很难为情，因此并没有将事情完全说给王妃听。

　　王妃呢，从小姐的叙述中，仍然将事情听了个完全，她听完在女儿身上发生的事后，只觉得天旋地转，愤怒不已，那个为非作歹的佐藤君，真是个少见的薄情男子！

　　王妃后悔让小姐事事都信任侍从，她没想到侍从竟然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女子，害得自己的女儿到现在这个地步。王妃哀叹道：

　　“苦海漫漫无从渡，
　　可怜小女命多舛！

　　若我当时没有将你独自丢在孤苦的人间，你也不会经受如此多苦辛。”

　　王妃希望小姐能够和东坂君成婚，她不希望女儿后半生都常伴青灯古佛，那样的生涯实在太过可怜！

　　王妃问小姐道：“当时我向菩萨祈福，求得这个妆奁，菩萨不告诉我它有何妙用，你可探究出这个妆奁的妙秘了么？”

　　小姐摇头，她时常打开妆奁自照，但并没有什么改变。佐藤君离开后，她身患重病，夜晚来到梦境也憔悴不堪，自然顾不上这个妆奁了。

　　“并没有呢，我心想，菩萨赐给我妆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许还不到我知晓的时候吧！”

　　王妃继续说道：“这妆奁既然是菩萨赐予你的，定然有其妙用，你一定要好生钻探。”她抚摸小姐光洁乌黑的长发，让她务必和东坂君多多来往。

　　王妃和命妇是妙龄时就相交的好友，她曾经见过那个东坂君一面，觉得他实在是个不错的小男公子，再说东坂君的身份要比佐藤君高贵的多，为人自然也超过佐藤君，实在是小姐最好的选择了。

　　小姐沉默不言，她认为世间的男子大多薄情寡义，当初她便是因为佐藤君对王府的照拂，才会遭受轻薄。因此，她只在心底感谢东坂君，并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

　　小姐已经一年未见到王妃了，她分外思念王妃，远空天色已经稍亮，小姐对王妃说：“我在这悠长孤寂的生涯中，长久地思念您与父亲。今日一别，又是一年才能相会，我只希望能见见父亲，了却我的遗憾！”她说完低头，用袖子掩住消瘦苍白的脸颊。

　　王妃自从来到极乐之境后，除了第一次和亲王相见过，之后便一直抄经念佛，等待一年一度与女儿相会，她亦未再见过亲王。她心事重重，幸得亲王携荣，才能留在极乐之境歆享永生，哪里还敢贪心更多？

　　王妃不知该如何告诉小姐，因此说道：“你父王在极乐之境修习佛法，若是一心留恋尘世，自然难以大成，请你再等待一段时间，他必定会与你相见。我希望你能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镂空雕花小盒子，里面放着一颗舍利子。

　　“这是颗舍利子，你将它供奉在从前的香案上，留作念想吧。”原来这颗舍利子，在人间和极乐净土都可以显形，是连通两界的法宝。

　　王妃心想索性自己留着无用，不如交给小姐，亦可缓解她的思亲之情。

　　她给小姐说了很多话，小姐铭记在心，她实在不舍得与王妃分离，然而天色渐明，很快又到了分离之际。

　　王妃紧紧握住她纤细的双手，眼泪从两颊不住往下流，乌黑的鬓发都要被泪水打湿了。她念道：

　　“鬓发沾湿泪不绝，
　　唯愿小女无所忧！

　　你一定要铭记我说的话，听从命妇的安排呀！”母女两人依依惜别，这场景好不可怜！

　　小姐答道：

　　“双鬓犹似去年黑，
　　人间万般难自主。

　　我只恨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依靠别人。”

　　王妃听了，只觉得肝肠寸断，她心想：“当初亲王在世时，并不热衷于经营，导致王府生涯拮据，但好歹能够维持生活。而我这个可怜的女儿呢，既无法依靠父亲，又无法依靠兄长，真如浮萍一般被风吹雨打呀！可见世间再如何超脱的僧人，也不能彻底断绝利禄往来，一定要为儿孙留下能安稳度日的财产。”

　　她对小姐说：“我嫁给亲王后，娘家家道中落，无可挽回，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已仙逝，我只有一个妹妹还活着，嫁给了一个地方官，我们姐妹二人很久没有互通音信了。我生前曾经嫌弃她嫁给了一个地方官，想必她一定怨恨我吧！如今看来，世间有什么事能够自专由呢？尤其是做女子的，若是没有能够依靠的父兄，再如何高贵的身份，也只能任人欺辱。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就算前路坎坷，也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小姐懵懵懂懂，不知晓其中真意，她将王妃的话仔细记下来。

　　“这世间的樱花多么高贵啊，盛开时娇艳无比，然而藤萝要比樱花给高贵，而菊花呢，又要比藤萝高贵。可见世人庸碌，连花都要比一个高下，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爱高贵的菊花呢！樱花、藤萝、桐花、葵花、朝颜、槿花、常夏……这些花自有人爱，就连墙角无人在意的红花，也有人采撷，这些并不会因身份而改变。无论你是樱花、藤萝、桐花、葵花、朝颜、槿花、常夏，还是墙角零落的红花，都自会有人恋慕你的。”

　　她语重心长，爱女之心，实在令人感动。

　　天边霞光泛金，鸡鸣声响起，分别之时，王妃泪落不止，小姐也哭哭啼啼，天光穿破乌云，照进纸格窗中，王妃忽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小姐从梦中惊醒。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菊花是日本的国花，是王室专享有的，不知道常陆王府可不可以种植，有知道这个问题的小可爱请戳我嗷。
2.这是母女俩最后一次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