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刀[娱乐圈]》城九

13、独行

　　“准确地说，并非欠条是真的，而是上面的签字和指纹是真的。”林谣脸色苍白，枯干的唇上更是毫无血色，“我看着照片反复确认过，那的确是我丈夫童小武签下的。”
　　“嗯。”童楚戴着口罩坐在她对面，点点头，注意着林谣两手空空，问，“你孩子呢？”

　　“在旅馆呢，我不敢回家。”提起孩子，林谣的神色平和了些，然后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可我和阿武做卖买的钱，都是我们打工一笔笔攒下来的，根本没有找大哥二哥借过钱，更没有拿过家里爸的钱。”

　　“欠条是真的，借钱是假的？”童楚稍作总结。
　　“是。”林谣叹息一声，“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阿武明明没找他们要过钱，还按月按年节往家里打钱。”

　　童楚没有说相信，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是：“无论是真是假，这都不是他们找你麻烦的理由。”
　　林谣也知道自己空口无据，讷讷地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欠条的事，我自己会去报警。”

　　她的脊背有些劳碌带来的佝偻，但她的眼睛是亮的：“我得自己去找个真相。”
　　哪怕那个真相可能会很残忍。

　　＊

　　童楚的视频放到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但凡和两性关系扯上一点关系的事情，都很容易引发热度，而这件事里涉及的恶，确实到了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大量无关人员涌入童楚的微博，激情发言，口水沫子充斥着评论区。

　　“歪日？恶意投诉，线上骚扰，一门心思把人弄回家，还自诩正义，这帮人怎么这么能呢？”
　　“人肉犯法吧。”
　　“我看他们还挺得意的。”
　　“帮你报个警不谢@XX网警。”

　　“可是这女的欠钱不还也不是啥好鸟吧，无非罪有应得。”
　　“银山大哥也是没办法，不过用错了方式罢了。”
　　“丈夫都死了还不让人回故乡入土为安，什么东西啊？”

　　“欠条是真的么你们有些人言之凿凿的，开天眼了是么！？”
　　“要我说病都是假的吧，老东西小东西一个个都不是什么东西，逮着人家孤儿寡母的可了劲儿欺负。”
　　“又来又来，她弱她有理是么？”
　　……

　　随着视频的转发传播，评论区的言论渐渐尖锐。

　　童楚开了关注允许评论，粉丝量一下子暴涨，他的目的达到了，可看着评论区，他并没感到高兴。
　　渐渐被顶到热评的一条，是说：“来啊，我们给那个狗东西网暴回去。”
　　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他。

　　他看着，心凉。
　　法治社会，暴力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这也并不是他想看到的评论。
　　不过早有预料，不是么？

　　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之后，童楚再发了一条微博。
　　【@爱摄影的楚：上一条视频中的受害人目前安全，我已经在与她商讨后报了网警，目前警方正在介入调查中。
　　希望大家能理性看待这件事中的双方，不要妄下定论，也不要做只能使事态更加严重的行为。】

　　希望，但凡能有十之一二的人看进去吧。

　　他被网络暴力的那一月，网暴者不也都把自己当正义者么？
　　只是那一场的范围太大，参与人数难以计数，罕有人为自己未明真相便擅加辱骂的行为道歉，他们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没错。
　　他的恨都无法着落。

　　童楚笑笑，想他还抱什么希望呢？
　　不是该早就习惯了么？

　　“小楚，小楚！”忽然有人喊他。
　　童楚抬头，看到了是剧组里的摄影师岑千山，年长的人两鬓有些斑白，朝他招手时眼尾都是笑纹。

　　“欸！岑叔有事？”童楚从角落里出来，走上前去。
　　被他绕过的，正在和女主演对戏的南寻脸色忽然有些不自然，每次童楚忽然出现的时候，他都会僵一下子。
　　不是演技不够好藏不住，是反应太大了些。

　　女主演狐疑并关怀的时候，童楚就在心里给了答案。
　　因为他心里有鬼呀。
　　也不知道这只鬼有多大。

　　“来，小楚，你看一下这段镜头。”岑千山热情地拉着童楚站到他的摄像头前，满怀骄傲地摆弄着。
　　童楚看着镜头里的片段，点点头：“很棒！”

　　岑千山手下拍出的镜头显得很细腻，他的角度总能照顾到很多寻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
　　同样的，他的工资在整个剧组中也是大头，仅次于南寻，女主演是友情出演的，不算。

　　而看到他拍出来的成品后，童楚就觉得卢定希千方百计把人请过来，真的很值。
　　他也找不到比岑千山更适合《局外》的摄影师了。

　　“很棒是吧。”岑千山小得意着，然后小心调试着摄像机配合打光布景，小声说，“那小楚能不能多给我些镜头噻？”
　　童楚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
　　岑千山眨着他那双并不大的眼睛，有些说不出的实诚腼腆：“人老了，也想被夸一夸。”

　　“您还年轻呢。”童楚不太会和这个年纪的长辈相处，只得捡好听话来。
　　“老喽。”岑千山扶稳镜头，叹息一声，“老喽。”

　　童楚不知他感慨为何，有些疑惑，就听岑千山说：“我看到你下午发的视频了，想当年，我也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
　　童楚忽然预感不好。

　　果然岑千山口中的当年是四年前：“我那时候也瞎说过几句影视圈无望的话，我对不住你哥哥，看到你挺好的样子莫名有些宽慰，然后就觉得更对不起你哥哥了。”
　　童楚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无力怨怼什么，默默退后了一步。

　　岑千山说：“像祁导那样悲痛于童初之死的人，像小卢那样坚决相信童初的人，在当时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
　　他扭过头，略显苍老的眼眸对视着童楚：“小楚，你抗不过舆论的。”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童楚指尖用力扣在掌心，认真地看着岑千山，昏黄的光透过玻璃，就显得他一双眼眸很沉也很亮。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除了无用的恨与怨憎，这是他回来，准备面对一切的唯一动力。

　　“小楚……”岑千山有些无言，还想劝什么，终究没能劝出什么。
　　正巧卢定希进来，检查了道具之后喊人开拍，岑千山也就闭上了嘴，回到他的镜头前。

　　童楚把该拍的素材拍完，心情很不好。
　　到底是，因为他都知道啊。

　　他知道社会风气如此，他知道乌合之众的正义就是人多，他知道他很难撼动规则。
　　而他不知道冰山在海下有多么深，他不知道四年前的事情要清算到什么时候才算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可他想去试试。
　　想去颠覆，去证明，去堂堂正正拿回属于自己的清白一切，最后，回到他想回到的地方。

　　童楚叹息一声，披着夜色回家。
　　山里空气好，星子在天幕上闪烁分明，而县里的人三三两两出门纳凉，童楚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他有点想买辆自行车了，哪怕有辆车伴着，也比一个人好。
　　虽然，一个人是他很早就做下的决定。

　　走过桥之后，童楚骤然发觉，村头的那栋房，门外边装了灯，将门口照得一片白昼似的亮，三五小虫在灯下飞舞，带出迷离的影。
　　童楚愣怔驻足，忽然有种这灯是为他而留的感觉，心中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然后一个脑袋从院墙上冒了出来，是祁蒙，他笑呵呵地问：“吃了没？”
　　刚刚才和自己重复着腔调“你是一个人，你可以一个人”的童楚，鬼使神差地想应这个邀约，于是摇了摇头：“没吃。”

　　其实他傍晚闲时吃了点东西，还不算饿。

　　“那正好，我多做了一个人的饭，请你呀！”祁蒙快活地打开院门，将他迎了进去。
　　堂屋布置很简洁朴实，灯是暖黄色的，灯光下电风扇吱呦吱呦地转，带起纠缠的饭菜香气和蚊香气，童楚看着那清粥小菜，再看着有点冒傻气的祁蒙，莫名就有些饿了。

　　可以蹭个饭的“朋友”，或者说“口头朋友”，不涉过往，不深交的话，似乎也不错。
　　而也只有祁蒙，在察觉他的想法，甚至察觉他的谎言之后，没有试图阻拦他。

　　总之，和这位前男友一起吃的一顿饭，童楚觉着很舒服。
　　虽然他们半个月前见的那几面，气氛还剑拔弩张着。

　　乱七八糟地想着，童楚已经吃了半碗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祁蒙的手艺好像不错？
　　他抬头一看，祁蒙即刻闪开了看着他的视线。
　　童楚笑了。

　　挺好的，他想，挺好的。
　　在这里，他可以彻底不去想糟糕往事，
　　“我想买辆自行车代步，祁蒙老师可以帮帮忙么？”童楚笑眯眯地问道。

　　祁蒙先是稍瞪了一下眼，继而喜出望外。
　　“好啊，”他叠声说，“好啊，当然可以！”

　　童楚愉快地和祁蒙告别，走出去回头看不到祁蒙站在门口的身影，才发觉今晚吃的有点多。
　　他慢悠悠地晃回自己家，空气还是燥热的，虫声窸窣蝉鸣聒噪，可如水般夜色落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他还是有些冷寂了。

　　从心底透出来的冷寂。
　　“我回来了。”童楚进门开灯，然后用后背抵着门板，低垂下头颅。
　　“一个人挺好的。”他对自己强调。

　　然后他打开手机准备找点不痛快破坏一下气氛。
　　还真的有不痛快。
　　“银山大哥”发了一段视频，和一张笔迹和指纹送去鉴定的申请。
　　他发话。
　　【这是真相！我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