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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夜逃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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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染透,罪无言。
未及七月,落城,尚未流火。
慢慢行一小会儿,便觉着脸颊下的每一寸俱是一阵一阵火热地躁动不安。
直至最后几缕日光挟走了余温,晚风不疾不徐地吹来了沉沉的七八片阴云,潮湿的气息方自空气中一丝丝地被拧了出来。
夏夜,很是令萧安烦躁。
那种夜风偷打着盹,吹熄了所有星月的闷闷夏夜。
湿热与黑暗,长期稳定地挂在他的黑名单上。
要他在这样的一个夏夜里出门,只怕是外头下起了黄金与白雪。
可现在他偏偏出了门。
不仅出了门,还在不见月的夜里发足狂奔。
他不是一个人在狂奔,他的背上,伏着个小小的孩子,两条圆圆的胳膊紧紧箍着他的脖颈。
小孩子不停地回头张望,比夜色还要深的眸子中写满了恐惧,似是在视线不可及的黑暗中,随时要扑出一只恶鬼来。
而此刻,确实有这么一只恶鬼,正对他们穷追不舍。
“萧安,再跑几步,就要拍在墙上了。”
稚嫩的童音,奶声奶气。
“臭小子小点声!”一把烟嗓,声音极低,上气不接下气地吼了一句。
脖颈上的手臂蓦地收紧:“他来了!”
两人身后已多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只听得愈来愈快,愈来愈近,一股凉意霎时从脚底直冲头顶,萧安只觉右脚腕一酸,还未及辨清方向,整个人便扑在了地下。
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消失,小小的影子随即飞了出去,而后狠狠坠下,撞出了一声又疼又惊的哭腔。
“言景!跑!快跑!爬起……”惶急的语声戛然而止,变调扭曲成痛苦的惨呼。
后肩处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几乎令萧安失了神智,冰凉的刀锋破开血肉,冷却了喷涌而出的滚烫血液。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全身的热血似乎都被冻结了,麻痹无力,动弹不得。
“萧安……”怯怯的童音飘了过来,“哥哥……”
按在萧安后脑上的手抬了起来,向前伸了过去。萧安一个激灵,双手在地上使力一撑,拼着一声吼,将压在他背上的人奋力掀了出去。未等那人翻身弹起,萧安已扑了上去,手脚并用地将其死死缠住。
“言景!跑!”
小小的影子哭出声来:“萧安……”
一声痛呼,萧安的胸口被狠狠击了一肘,双臂不由松开,旋即腹部亦是难忍的剧痛。
耳边似有似无地传来了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萧安徒劳地扯着禁锢自己脖颈的那只手,后肩与小腹处如被狠狠烧灼着,自身体里汩汩淌出的血液正一点一点地抽空他的气力与神志。
愈加模糊的暗夜中似乎闪了一道微光,对死亡的恐惧感与求生的欲望勉强拽回了一丝尚未沉眠的意识,萧安下意识地要躲,却只是无力地幅度极小地偏了偏头。
微光疾落。
被潮湿的黑暗吸食了个干干净净。
要有光。
于是,便有了光。
白,刺眼的白。
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单。
以及满屋令人厌烦的药水味。
三张床,依次排开,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
靠窗那张动一动便吱吱呀呀的窄床上仰躺着一个中年女人,极瘦,蜡黄的脸,深深凹下去的眼窝不停地淌出泪来,一张脸擦了又湿,湿了再擦,女人死死地盯着头顶上那根刺目的灯管,一动不动地瞧了很久,而后突地将被子朝脸上一蒙,隔一会便听到一声吸鼻子的声音。
中间的床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胖乎乎的,睡的很熟,一阵没一阵地打着呼,右腿打了半个腿的石膏,高高地吊起来。
余下近门的一张床则合眼侧躺着一个青年,颇瘦的一张脸,高高的颧骨,细长的眼尾,皮肤算不上很白,瞧着没什么血色。
青年的这张床旁侧还有四个人,两坐两站。
站着的,是两个青年男子,一个略低了头,认真地翻着手中的一本文件夹,微微皱起的眉头间添了几分冷肃,却也没能化去那一身的温文之感。
另一个年纪轻些,瞧着不过十八九的模样,身量相较矮些,却是活泼的多,时不时地伸手逗一逗坐在床边的小家伙。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又黑又密的头发,梳成一个小背头,已是散乱了不少,一双眼睛眨了眨,似亮非亮,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床旁的一张椅子上则坐了一个女孩子,及肩的披发,淡淡的妆,一眼谈不上惊艳,眉眼一弯却让人不由一定眼。
四人就这么默默地围在一边,时间挤开湿答答的空气,不疾不徐地蔓延着。直到床上的青年低低闷哼了一声。
“醒了?”
“萧安?”
“你醒了?”
三四个声音一齐响在耳边,萧安立即朝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转了过去,才动一动,便不由地嗷了一嗓子。
“哎,别乱动,手术没多久,麻劲刚下去,”几根冰凉清瘦的手指抵住了萧安的手臂,略略用力将他按回了原位,“放心,小朋友没事。”
病床左边稍稍陷下去一块,一张小脸伸了过来,认真地瞧着他。
萧安上上下下地以肉眼将小家伙人工扫描了一番,大松了一口气。
“别害怕,”小家伙一巴掌拍在了萧安的头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小子!嗷……”萧安一抬手,嘴角眉头皆是一抽搐,“这里……是医院?你们……”
“你被捅了两刀,一刀在右后肩,一刀在小腹,所幸,没有伤及要害,”开口的是那个低头看文件的青年,他将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深色硬皮本,打开来举到萧安眼前道,“我是落城市局刑侦组的关霈,这位是我的同事沈知非。”
萧安恍了恍神,想起什么,浑身一凛,脸上愈加没了血色,急道:“那人你们抓到了么?!他杀了人,在宜山小区2……26栋7层……”
惶急之下,气血猛然上涌,萧安只觉脑袋一沉,不由自主地向一旁栽了过去。
一双又暖又软的手抵住了他的肩,萧安用手撑住了床,回过头去。
女孩子松开手,退了一步,道:“小心些。”
萧安道了声谢,这才注意到她,正疑惑欲问时,便听关霈道:“她是报案人白昱,算是救了你一命。”
萧安脸色变了变,紧张地打量着白昱,撑起身道,“你有没有事?!有碰到那个人吗?”
关霈上前一步,将他慢慢扶起,白昱帮着垫高了枕头让他靠着,摇头道:“没有,只瞧见了一个背影。当时我从那边经过,正撞上了从巷子里跑出来的小朋友,他看见我,哭着要我报警救人,然后拖着我往巷子里走。刚转进去便远远地瞧见一个人影向后跑了,往里头走几步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跑过去看见你躺在地下,赶紧报了警,叫救护车。”
萧安一阵心惊,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转脸瞥见言景仰着小脸默默地瞧着自己,不由照着他的小脑袋不轻不重地来了一掌,愠怒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要你跑为什么不跑?还把别人也拖进来?当时要是那个人没跑怎么办?!”
言景不说话,低了头,用力掰着自己的手指。
白昱忙道:“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多亏言景带着我过去,当时你流了好多血。那人应该是听到了有其他人在,才慌张离开的吧。”
萧安抬起头,瞧了眼对面墙上的圆形时钟,已是深夜两点四十分。不由满脸歉意地又谢了一通,屈起手指一敲言景的额头,低声道:“你哥呢?应该回来了吧?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言景打开他的手,道,“我给他打了电话,那时候你的手术刚结束,知道你没事之后回家取你的东西去了,顺便接姐姐,待会就来。”
只听沈知非咳了一嗓子,道:“是家属要来?”
萧安点点头,道,“是我一个朋友,也是这孩子的哥哥……”
关霈自文件夹中抽出一张手掌大小的照片,道:“很抱歉,凶手暂时还没有抓到。萧先生,你和言景是很重要的目击证人,言景的监护人不在场,只大体了解了下情况,暂不做正式问询。事关重大,若你觉得身体可以,能否配合我们先简单地做个笔录?”
沈知非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在眼窝处掐了掐,自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取出一支水笔,一本笔记本,打开来,一副待写的架势。
靠窗边床上的女人仍是蒙着头,一下一下地抽噎着,中间床上的男孩依然睡的很熟。
萧安看清那张照片,胃里不由一阵翻腾。
关霈瞧着他,单刀直入道:“你认识死者?”
萧安勉强按下那股恶心的感觉,点点头道:“他叫李秋阳,是言景的家教”。
关霈收起照片,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萧安道:“我是去找言景”。
沈知非朝言景瞧了一眼,在纸上刷刷地写着。
关霈道:“去死者家中找言景?”
萧安盯着关霈手中的文件夹,道:“嗯,今天言景是去他家里补课的,下午四点到七点。本来说好了结束后他会送言景回我家,也就四十分钟的路程。结果八点了一直不见人,电话也不通,实在担心,就跑去找人了。”
沈知非觉着奇怪,忍不住插嘴道:“家教不是大多上门教学么?怎么还要学生到自己家里来?”
萧安道:“平时都是家教上门的,今天言律出差不在家,晚上才回来,我妈今天也有事,所以就让言景去他家里补课。”
“言律,”关霈慢慢念了一遍,道:“是言景的亲属吗?”
萧安道:“就是刚才提到的,言景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