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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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长史府。
“大人，海州派人回来了。”
梁绎握笔的手顿了顿：“说什么了？”
侍从压低声音：“江陵王……跳海逃了，脸都没见着。”
一滴墨从笔尖晕开，染坏了纸。
“知道了。”梁绎定了定神，回道：“去把他们……都处理好。”
侍从得了命令，转身出去了。片刻之后，梁绎听到院中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梁大人——！”
但随后不再有半点声音。
梁绎搁下笔，看了看眼前那封已经写到一半的信，拿起来点着了火。
他铺开新纸，提笔写下：简浔将军，亲启。
*
季衍翻过手背，隔着衣袖握住简晴舟的手腕。
“她们……还活着吗？”简晴舟小声问。
季衍看着她的眼睛，那是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有——愤怒。
“你看见了，这不是我们两个人能解决的问题。”
季衍稍稍向前一步，转过身，挡住了她大半目光。
“你哥得了消息，必有人马在梁府外，我们先——”
“三……小姐……？”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传来。简晴舟愣了愣，然后猛地用力推开了季衍。
“是谁？我是三小姐！”她似乎忘记了刚才让她发抖的恐惧，向着那片黑暗走过去：“你是谁？！”
“真的是……三小姐……”
随着铁链响动声，有个人扶着墙壁，半跪半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三小姐……”那女子嗓音沙哑，哽咽道：“我是，江玉儿……”
江玉儿，就是一年前梁家抢走的天行简船工家的女儿。
她比简晴舟小几个月，也曾经在简晴舟来借她家私船的时候随她出海。那时候能凭一人之力摇起两桨的鲜活劲儿，此刻是半点也看不到了。
简晴舟奔过去扶她：“玉儿！”
江玉儿朝她的声音伸出手，却没有碰到简晴舟。她在一片虚空中摸索着，直到简晴舟颤着手去拉住她。
简晴舟看见江玉儿缓缓转向这边的脸，顿觉寒意刺骨，背脊发凉。
江玉儿看不见了。
季衍在她们身后几步外，忽然听到阶梯上方传来响动。他立刻朝简晴舟吼道：“有人！”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从他身侧半步掠过，竟是直接刺穿了墙边的另一个女子！
“准头不好，人不得不服老了，让贵客见笑。”
一声低笑，莫三出现在台阶上，手中还握着刚刚发过箭的硬弓。
简晴舟方才听了季衍的提醒，立马护在江玉儿身上俯下了身。听见莫管家的声音，她方才满腔怒火简直喷涌而出。
“你们梁家这些畜生！丧尽天良！枉做了人！”
莫三斜睨着简晴舟。上一次他远远看见简晴舟，还是简浔赴中都述职、简家兄妹在码头相送。如今才过去一年，方才猛遇见她，竟是没有认出来。
“简小姐年幼天真，莫三有句话，需与小姐说道。”
莫三收回眼神，冷声道：“三小姐，你能做人，不过是因为——身边人都拿你当人。”
简晴舟没有想到他如此回答，但不待她反应，季衍后退一步，把她和江玉儿都挡在身后。
“莫管家忠心耿耿跟随梁长史多年，对这不做人的道理果真了熟于心。”
季衍发出一声冷笑：“可笑这不做人的，也知道人总说的‘狡兔死，走狗烹’。”
莫三握弓的手紧了紧，随后又架弓指向他们三人。
季衍看起来游刃有余，又高声问：“莫管家有些春秋了，想来已经不亲自跟船出海了吧？”
别说莫三，连简晴舟都搞不懂他到底在问什么。但季衍背在身后的手却用力，将她们向右侧拉过去一些。
“敢问莫管家可知道，真正的海匪为了劫船，根本不可能用火箭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家伙？！”
莫三突然听明白了。
站在他面前的确实不是简家二公子，却也不是他以为的什么简家家仆、什么江湖义士——
他是天底下最想要他莫三命的人，江陵王。
说话间，地门外的喊杀声渐大，是简家人马已经与梁家家兵一番恶战，胜负渐明。
莫三咬牙：“莫三出身草莽，王爷说的话，莫三听不懂。”
他拔了箭，声音愈发阴邪：“莫三只懂得，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季衍！”
简晴舟看着那支箭向他们飞来，却没有看清它如何在季衍面前突然偏了方向，箭尖向左一歪，与墙砖擦出刺耳的声音。
同时掉在地上的，还有一枚八尖的银镖。
“莫管家，那年在江陵，本王打中你的那一记暗镖，是伤了左眼吧？”
莫三惊住了。刚才季衍滔滔不绝，原来是看出来了他有眼伤，所以极力拖延试探他。
可季衍的手却没有停下，只见他指间银光一闪，莫三吃痛出声，拉弓弦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一枚银镖扎在他手臂上，顺着伤口涌出一股鲜血来。
季衍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没人看清刚才那枚银镖如何从他指尖脱出。
此刻，他说话间听不出情绪：“莫三，你欠我江陵王府二十七条性命，此仇一。”
“你为梁绎做海州内应，假托海匪截杀我江陵船队，此仇二。”
“你出言不逊，中伤我江陵王妃，此仇三。”
“本王今日，就遂了你的愿——有仇报仇！”
*
简明游踏入梁家绸缎坊的大门时，天边微光渐亮。
梁家家兵半数伏诛，余者皆弃兵甲而降。简明游却没半分心情关心他们，一踏进门就喊道：“阿鳞！”
简晴舟把自己的外衫给江玉儿披上，转过头来看见了她火急火燎的二哥。
“哥……”
简明游匆匆走来，看见她脸上沾了灰、带了血，衣裙被划破了几道口子，嗓音也发哑。
十六年来，何曾见过她这样狼狈？
简晴舟冲进了简明游的怀抱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道，简晴舟觉得鼻尖发酸。她本来没在忍，可就这一瞬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在家人面前，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季衍看着简一清点俘获的家兵，回过头看见简明游轻轻拍着简晴舟哽咽得一抖一抖的背。他身形颀长得有些单薄了，却紧紧地护着妹妹，也不说话，只是沉默而温柔地安抚着她，一下，又一下。
看见了这一幕，季衍从刚才开始就异常冷漠的神情松动了下来。
“殿下，莫三带来了。”
季衍看了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嘴巴尤其绑牢了，别让他那么容易咬了舌头就死。”
莫三在季衍最后掷出的一手银镖中受了三道伤，其中一道险险擦着颈边过去。简一看了，还以为季衍根本不打算留他活口。
简一又报给他：“梁家少爷梁荃也扣下了，梁家私蓄家兵的事，大概也要问问他。”
季衍的身份虽然够高，但海州也非他封地内，管得多了怕有越界夺权之嫌。
他正斟酌时，季明游的声音传来：“扭送州府，交由王刺史处理。”
海州刺史王平贺昔日也是春风得意的少年探花郎，却因没有家族背景，常年徘徊在中都外一些可大可小的官职上。三年前镇海大将军简浔在廷上举荐王平贺为海州刺史时，他已经在海州府下做了近五年县令。
能得简浔举荐，季衍放心王平贺的人品，自然也放心他的后台。
简明游恭敬地问了一句：“王爷以为如何？”
季衍点了点头：“海州的事，当然海州的官来管。”
但转瞬他又不依不饶：“只是梁家罪状的折子，必须加上一条。”
简明游顿了顿：“加什么？”
季衍一本正经道：“自家就丑，选个管家更丑，看了叫人心烦。”
“……”
却听见简晴舟小小地笑了一声，季衍心中松下一口气。
从西院地下救出的女子不止江玉儿一个。江玉儿虽然坏了眼睛，此刻却是她们当中最能说清楚话的一个。
“梁荃碰我的时候，我挣扎得厉害，还打了他一巴掌。他狗急跳墙，气得把我眼睛弄坏了。”
江玉儿低声说着：“后来他就不锁我了，他说，瞎子走路，他看着开心，像没头的苍蝇……”
听见她语带哽咽，简晴舟握紧了她的手，把她向自己这边靠了靠：“玉儿，你累了。”
江玉儿感觉到一丝暖意落在了身上。天光乍破，那是她阔别了一年的阳光。
“是啊，我好累，好累啊……”
那双只剩下了可怖伤痕的眼睛里，有多少未曾流尽的眼泪？
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有多少再也不能见光的亡魂？
*
江玉儿和其他人一起被送到简家名下的医馆，简晴舟心里却并没有好受很多。
“江家人一年前就不在海州了。”她咬着唇：“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人在何处，是死是活。
简明游轻拍了拍她发顶：“王刺史尽职尽责，一定会还他们公道。”
见她不说话，简明游又温声道：“一会儿回家，让你嫂子给你做糖蒸酥酪吃。”
简晴舟点了点头，突然有点没头没脑地问：“那季衍呢？”
简明游还以为她问季衍是不是一起回去：“不如你去问问殿下。”
“也不用问了。”简晴舟颇为自信地点了点头：“他从小就不爱吃甜的，给他弄碗青菜粥就完事了。”
“……”
但回过头一想，简晴舟其实还不知道季衍留了封信不告而别的事实，自然也不知道季衍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街上闲逛、撞见鲜儿，才有了后来的许多事。
“咳。”这一边，季衍听说简晴舟要用一碗青菜粥打发他，天潢贵胄的江陵王很没脾气：“加点肉末行不行？”
简晴舟听见他声音，下意识地要还嘴。转过头，看见他才拆掉纱布的右手又被裹上了，却有点说不出话来。
方才莫三受伤后仓皇逃出地上，竟是随手拽过人来就给自己当肉盾。梁家家兵见了这种情景，抱了一种“横竖是死”的心态，竟然比刚才更加下起狠手来。
简晴舟让江玉儿暂留在原地，再跟上出来时却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
过去跟着船队在水上行走，简晴舟所见也并非一路太平。但她毕竟是简家三小姐，哪一个敢让这般刀山血海的景象真正砸到她眼前？
直至今日，长枪重剑性命厮杀，斑斑血迹赫然在目，简晴舟突然想起了莫三刚才的那一句话：你能做人，不过是因为身边人都拿你当人。
季衍擅用银镖，但被人近身时颇有些掣肘。他看见简晴舟愣在出口处，急忙喊了一声：“把地门关上！”
逼到眼前的一刀擦着他外衫一角划破，季衍顾不上一阵见血的疼痛，一枚银镖锁了向简晴舟扑去的恶徒的喉咙。
星星点点的温热溅落在简晴舟脸颊。她只顾着关上地门，随手一抹，却抹下来了一手鲜红……
“喂？”季衍伸手在简晴舟眼前晃了晃：“行了行了，不加就不加了，青菜粥还清热解火。”
“莫三……他说的是真的吗？”
简晴舟低着头，双手紧握，不敢展开来看。
季衍皱了皱眉：“他们都是胡说八道——”
“真的是我搞错了吗？”她低着声，好像是质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被……”
“你不一样。”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
季衍的手骨节清晰，掌心有些许粗磨。他慢慢翻开简晴舟的手指，起初她还执拗不肯，季衍却不容她逃，一点一点地把她掌心的腥红色展露出来。
“哪怕有那样一天，你也仍然会是、一直都是现在的简晴舟。”
简晴舟失语，看着季衍拢住她手掌，她指尖那些关于人间残酷的痕迹也被他一一抹去。
“而我也和你一样。”
简晴舟觉得掌心冰凉，心却发烫。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