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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4章 ...

  •   四月的璋海城,春和景明,空气清新。
      薛简的病房里,每一天都会换一株新鲜的花。
      花是楼下病房一个中年人送的,他罹患晚期淋巴癌,态度有些疯癫。他时常背着医生、护士偷偷到院子里摘花,医院批评他好多次,他便说:“有花堪折直须折,我这朵花马上就要秃了,再不折就只剩枯枝朽木了。”涎皮赖脸,丝毫不像将死之人。医护人员总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某日曾葭出去买东西,两人就这么认识了。此后,每天清晨曾葭离开后,他都会送一束鲜花插在薛简床头的花瓶里,花瓣滴露流香。
      林父无意中从石头那里听说薛简的医药费都由曾葭垫付,他俩给薛简安排了全城最好的医疗环境,曾葭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还算丰厚,但出了这么一笔就剩不了多少了,怎么保障自己的生活条件?林父于心不忍,特地找林隽去医院付一年的费用。
      林隽在结算处办缴费手续时,护士突然问:“您和薛简是什么关系啊?”
      林隽答道:“我是他哥。”
      护士小声嘀咕:“原来他有家人呀。”
      林隽反问:“你们什么意思?”
      护士耸耸肩,说:“您先缴一个月的费。万一薛简下个月醒了呢?您缴这么多到时候还得退,现在医院办个手续很费事儿。”
      林隽第一次听到收钱还不高兴的。他可不想每个月来一趟:“请您尊重患者家属的选择,行吗?”
      “这是曾葭的意思,您想和她争谁是家属吗?”
      林隽第一次走近薛简的病房,这里空气宜人,环境优美。他从门外朝里看,屋子里有两张床,一张躺着薛简,浑身连接着各种输气管和检测仪,心电图上的几条线决定着生离死别。另一张小床空着,应当是供陪护人员暂时居住的,上头还放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林隽揉了揉眼睛,仔细看过去,原来是《稼轩XXXX》,后面几个字被随意铺在床上的风衣盖住了。
      稼轩是谁?他感到很扫兴。
      床头亮着灯,微弱的橘光下,林隽看见了曾葭。
      薛简身体偏瘦,但到底是个男人,她架着他,竟好似一点儿也不费力。她身穿黑白相间的衬衫,捋起半截袖子,乌黑的长发搭在肩上,松松垮垮的,显得很随意。她正在捶打薛简的后背,动作很小心,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时不时停下来给他理一理头发,时不时笑一笑,好像薛简果真能听见似的。
      “她每天都过来陪您弟弟,我有时候一天路过好几次病房,她一直坐在他面前说话,连姿势都一动不动,怪吓人的。您和她是朋友吗?我们都希望有个人能劝劝她。前几天大夫还说呢,这样下去薛简没醒,她说不定先倒了。”
      他的目光又转到陪护床的米白色风衣上。这件衣服是时装周的新款,非常女王范儿,一般人撑不起来。往常他只见曾葭穿着它,锋不可当,盛气凌人,眼前的她脱下外衣,卷起袖子,慈眉善目,像一个温柔的天使。
      一个人居然能有如此迥异的两副面孔?
      他倚在门上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何而叹。过了很久,身后倚仗一空,门被拉向里头,他踉跄几步,幸好扶住墙站稳了。开门的是曾葭,林隽转过身正要发火,第二眼看见她手里捧着的便盆,满满的秽物。大少爷哪里见过这些?立即冲到洗手间,把隔夜饭吐了出来。
      他恶心够了回病房,曾葭不在,一个穿着制服的妇女正在清洁地面。
      林隽问:“您是这里的护工吗?”
      妇女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林隽环顾四周,问:“她人呢?”
      “您问曾小姐吗?她洗手去了,让我来看一会儿。”
      “她,她刚才是干什么?”
      他这话问出口,喉咙里恶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护工给他递了个薄荷糖,笑道:“病人有时会出现大小便失禁情况,必须及时处理干净。不过他这样的情况很少,之前我们还开玩笑呢,也许因为他以前干过警察,所以纪律性比较强。”
      林隽替曾葭委屈:“为什么要她亲自动手?那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护工不高兴了,付她薪水的是曾葭,她没必要给林隽面子。
      “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也是爹妈养大的,怎么到您嘴里好像命贱似的!”
      “你……”
      幸亏曾葭回来的及时,他们才没在病房里吵起来。
      “大姐,时候不早了。我看外面要变天,今天不是您儿子生日么?您去接他吧,别耽误了。”
      护工感动地说:“我不过上月提了一句,你怎么就放在心上了?现在这样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曾葭从背包里掏出一套学习用具,笑着说:“这个是给小宝的,希望他努力学习,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护工接过礼物,说:“谢谢你,不过,我希望你多休息休息,你看你现在……”
      “嗯,我明白,谢谢大姐。”
      这是千篇一律的对答,护工叹了口气,拿着包离开了。
      被忽视许久的林隽咳嗽了两声。曾葭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林总有事儿吗?如果为了公事,咱们明天去公司谈。”
      林隽掸了掸衣服,没好气道:“我爸让我来交钱。”
      曾葭一愣,然后说:“谢谢,但不需要,我们交得起。”
      “别逞强了,你何必假清高?我家的钱难道是从粪坑里刨出来的?”
      曾葭心很累,但依情理论,林隽是来帮忙的,总不能狗咬吕洞宾。
      她耐心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有能力,没必要麻烦你们。”
      林隽冷笑道:“你是为了薛简不靠谱的自尊心啊!你不要忘了,曾总,你的工资是林家发的。如果不是我爸给你爸几分面子,凭你做服务员那点儿钱,薛简早被打出去了。这个情难道他能不领?你能不领?”
      一句话惹出来这么长的反击,曾葭觉得这人真没意思。她今天很烦,不想和他吵,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
      她的眼神让林隽如芒刺在背,他坐在陪护床上,质问道:“你有必要这么防着我吗?”
      曾葭打来的热水快凉了,她索性无视林隽,专心照顾薛简。
      林隽随手拿起床上的书,翻开一页:“记得瓢泉快活时,长年耽酒更吟诗。蓦地捉将来断送,老头皮。绕屋人扶行不得,闲窗学得鹧鸪啼。却有杜鹃能劝道:不如归。”最末三字下划了一道深深的横线,批注只有三个字:归不归?
      林隽断言:“这是薛简写的吧。他写字倒插笔,又总是连笔,特别容易暴露错误。他从小就这样。”
      “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去学校图书馆偷看书被发现,我妈求了一中午,校长才同意不开除我。第二天,学校收到了城里重点中学的捐书,分给我的是《十万个为什么》,扉页写着薛简的名字。”
      曾葭随口问:“你不像是爱看书的人呀?”
      “乔乔要看,但她不能上学,我想背给她听。”
      曾葭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之前不愉快的经历,她一定立刻和林隽促膝谈心。他们其实有着类似的经历,很久以前,他们还没彻底破壳看到完整的世界,就要扛着不甘与幻想在命运的激流中搏浪。
      林隽没有察觉她的不对劲,他继续翻书。有一页画满了铅笔痕,有些模糊了,应该被翻过很多次,薛简的字打头:“对不起。”
      另一个笔迹接着下面空白处写:“少在我书上乱画。”
      “那你不生气了?”
      “谁说的?”
      “你都跟我说话了……”
      “我没有!理你我就是猪!”
      “猪,你别生气了。”
      “你滚!”
      这番对答发生在两人大学读书时,某个周末在图书馆自习,不知为什么冷战了,薛简先拉下脸来道歉,但图书馆内不能喧哗,于是拿着铅笔在曾葭的书上写字传信。
      林隽不知道这些缘故,他能猜到这本书上的笔迹除了薛简就是曾葭的,手上翻阅的动作越发显得焦躁。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薛简写了批注:“金戈铁马,美芹十论,白发翁媪。”
      曾葭在他后面缀了一行小字:“辛弃疾一生侠胆忠肠,济世报国,又爱溪花田园。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薛简接道:“他壮志未酬,但不怨天尤人,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真让我自惭形秽!”
      曾葭问:“说实话吧,你在哪里找的参考书?”
      薛简:“你的便签本。”
      林隽啪嗒一声合上书。
      曾葭一直安静地站在灯影里。她拧干滚烫的白毛巾,贴脸试了试温度,然后替薛简洗澡,先擦脸,接着是脖子、手臂,然后将毛巾放进热水洗一洗,再重新拧干……林隽不知不觉坐在了陪护床上,浑身熨似的烫,仿佛那张热乎乎的毛巾正在擦过他的每一个毛孔。
      第二天的部门领导例会,曾葭发表了策划部的工作计划。
      按照常理,接下来林隽一定会呛,曾葭也不会让他,保守估计要吵半小时。枯燥的例会将变得很有趣,而且总监不愧是总监,连吵架都不同凡响,偶尔还要迸发出一些新鲜的观点,上会销售部就从他们的火星中捕捉到新的灵感,做了一个备受好评的营销方案。
      林隽清了清嗓子,说:“策划部前一段时间的工作的确可圈可点,曾总领导有方,我自愧不如。”
      曾葭谦虚地说:“谢谢林总。”
      众人:“……”
      虽然林隽再三解释他今天没吃早饭,所以没力气和曾葭吵,但八卦的员工们选择性失聪。散会不出半小时,林总主动向曾总示好的消息传遍了整栋楼,连总裁室都听到了动静。
      林父说:“我很乐意你们好好相处。我总会想,也许有一个平行空间,在那里,你和曾葭青梅竹马,一起管理公司,一起踏青郊游,长大了结婚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
      林隽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顺着林父的话幻想,如果真的有一个假设的时空,他、薛简和曾葭之间该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三人会一起长大,如果他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不对,不是冷的,薛简的病房无比温暖,好像他只是疲惫地睡着了。如果换成了他,会不会有这样的待遇?前一刻巧笑嫣然的曾葭,下一刻突然竖起全身的刺,防狼一样和来探视他的薛简对峙,这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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