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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31章 ...

  •   正午,薛简拎着半瓶矿泉水,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发现门口蹲着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人。她一身风尘,满脸灰渍,见到他的瞬间,顺着墙噌的一声站起来。
      薛简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将她领回家,塞进了浴室。
      曾葭淋了一个热水澡,穿着宽松的浴袍走出浴室,薛简从冰箱里端出小半个西瓜,切成两瓣,一瓣自己吃,一瓣递给了她。她又热又渴,痛痛快快地吃。她的瓜比他大很多,他很快吃完了,静静地坐着。在他的目光下,她吃瓜的频率缓了下来,囫囵的吞咽声中夹杂着细碎的呜咽。
      “你没有话问我吗?”
      薛简沉默片刻,说:“你还知道回来?”
      他发烧湿漉漉的,还在滴水。有的人生来就有优势,纵然热汗淋漓,灰头土脸,仍旧器宇不凡。
      曾葭说:“我刚救了场火。旧账我们以后再算,好不好?”她把脑袋埋进膝盖里,蜷缩在沙发上,“薛简,老许没了……”
      最爱雄赳赳气昂昂地追着她打、当着全系师生点她名罚站的老许,成天一边嚷着收徒瞎了眼、一边反复批阅她的文章的老许,不久之前还在电话里和她唇枪舌剑、把她损的一无是处的老许,二十多年来唯一赏识她的才能、包容她的任性的老许……这样的老许竟然毫无预兆地就死了。
      “你说,我会不会真的命硬?”
      薛简慢慢掰过她的脑袋,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曾葭,等我死了那天,你再这么问。”
      一周后,A大一年一度的学生学术颁奖会召开,曾葭的毕业论文单项排名和综合排名都高居文科组榜首。为了确保学术公平,评委会采用的是盲选模式。因此,当荣誉获得者的姓名在大屏幕亮起来之后,全场出现了诡异的寂静。
      评委席商量了三分钟,由程成晟代表组委会发言:“首先,请在座的各位同仁相信A大的人才培养标准,那就是才学与人品并重。不久之前,曾葭同学已经被学校劝退。虽然惭愧,但不得不承认,曾葭的一些行为严重影响了A大的精神风貌……”他的语气很痛心,流露出对师妹的惋惜和失望,以及对老许敬重不得、指责不得的复杂情感。他表示,他清晰地记得曾葭师妹四年前作为新生代表,在入学典礼上慷慨激昂的演讲,她引经据典,又落到实处,说人生无不可选择,死无不可选择。她的演讲激励了某位残疾学子,两人畅谈两小时,那位学子现在是身价百万的新晋海外企业家,为表感激,一度向A大捐钱捐物捐楼。经此对比,曾葭师妹的表里不一让人惋惜。
      台下商量了半天,德高望重的于书记说:“我提议程博士指导的项目取代这个名额。”程成晟惊住了:“这不是趁火打劫吗?我怎么……”程成晟手下几个学生的项目排名仅次于曾葭,评委们纷纷让他不要推脱,他只好说:“既然曾葭师妹无力承担这个荣誉,我们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薛简一直在观众席上默默地坐着,这时终于忍无可忍,骂道:“伪君子!”一旁的观众连忙按住他,“同志,您别冲动啊。您想在A大找麻烦不成?”薛简恨恨地盯着讲台,那神情像是要把左右逢源的程成晟咬死。
      这时,一道嘹亮清冽的声音响彻全场,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全场的躁动。
      “谁说我无力承担了?”
      薛简顺势望去,她逆光而来,一身黑衣,头发盘成了一个髻,平添了几分英气。她的表情沉静大方,眉眼间不失悲痛,却一路稳稳当当地走上讲台,仿佛受尽千夫所指的不是她。
      “程师兄,您不是赶鸭子上架,是在顺杆子朝上爬。”
      程成晟脸色十分难看:“你已经被劝退……”
      “你们劝你们的,我没答应。”
      “……”
      “抱歉,根据颁奖会的议程,我有十分钟无干扰自由陈述时间。请您先去休息一会儿。”
      “好,我看看你能说什么?”
      曾葭缓缓吐出一口气,在讲台上扫视一圈,她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目光过处,噤声一片。
      “我师父去世了,想必在座的诸位都知道,但风口浪尖上大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我协助师母主持完他的葬仪,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我为自己的失礼向大家道歉。”
      “某博主在社区论坛发布一份扫描文件,内容是我的医保卡在三年前的一则流产记录。我虽然彼时不在学校,但据说这则记录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据此,程师兄在刚才的发言中,总结出我生活作风混乱、言行不一徒有其表、蔑视生命,以及有关我和许教授师生情谊的猜想这四大罪行,竟然得到了半场的支持。我首先对另外半场未表态的同学和校友表示感激。”
      她深深地弯腰,鞠了一个躬。
      程成晟:“你现在的态度是……”
      “抱歉程师兄,九分钟后有您说话的机会。”
      程成晟气闷,一旁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和后辈一般见识。
      曾葭继续说:“我想请问,谁能证明那份文件不存在伪造成分?即便文件属实,如何能够证明使用医保卡的是我本人?程师兄据此指责我私生活随便,违背了我的演讲,四年前我说的话您居然还记得,十分感谢您对我的关注。”
      众人交头接耳,莫衷一是。
      “假设我之前所说纯属狡辩,那么,在资料显示的引产日期,我的年龄是十八岁零六个月,处于稳定恋爱期,不能因为我长得年轻就否定我进行成年男女行为的合法性。至于说我徒有其表……难道我长着一张常伴青灯古佛的脸吗?”
      众人:“……”
      “这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是为许教授而狡辩。孩子的父亲是谁?你应该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
      曾葭说不出话来。
      这时,观众席上的薛简站了起来,向讲台挥了挥手。他长的很好看,一下子就吸引了许多目光。
      曾葭这才发现他坐在人群中,心里不免有些乱。
      薛简朝着她的方向笑了笑。他的声音很清很凉,全场都听的清清楚楚,他说:“她的孩子是我的。”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薛简不理解,伸手指了指曾葭,“我清楚,她也清楚。这种事情怎么向您证明?”
      众人哄堂大笑。
      曾葭甩了甩手心的冷汗,继续说:“我做个假设,如果医生说我生下孩子会难产而死,那么我选择人流不行吗?当然,如果大家以此指控我人权意识淡薄,我承认自己觉悟不够。”
      曾葭陪着薛简旁听过许多场法庭辩论,模糊重点、使人哑口无言的能力不是虚的。更何况,众人想不到她脸皮如此之厚,此时此境还敢招摇过市,统统被她震惊了,谁还有闲心找她的话里的漏洞?是以一番陈述之后,她竟在气势上扳回了几成。
      她话锋一转,缓缓道:“我站在这个讲台上,不是为了什么名誉和清白,而是向我的师父致敬。自我进入A大以来,许教授对我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我却时常不服管教,和他顶嘴吵架,还曾经把老人家气到医院。如今师父作古,我回想起来,长者的一片苦心,唯失去后方能体会至深。”
      她的表述让大家想起了老许还在的场景,不禁都有些心酸,心酸之余忍不住纠正:我们很清楚他有多嫌弃你,你师父每次打你都恨不得全校直播。
      “在座有不少新闻界的前辈。传媒是伟大的创造,但变异的第四权却会成为伤人伤己的双刃剑。许教授德艺双馨,知行合一,他是A大最有名望的长者之一,却被恶意滋事的无耻小丑诋毁,含恨而终。请大家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此时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A大学术颁奖会算是一场大事,八方媒体云集。曾葭的言辞直接把污蔑者定位成敌人,将在场众人尤其是记者等新闻人士定位正义一方,成功地博取了他们的正义感和同理心。
      “这位同学的话振奋人心!”一位女记者喊道,“自古三人成虎,谣言止于智者!”
      “师姐说的对,许老师不是这样的人!”
      “这分明是恶意陷害!贵校一定要追究下去!”
      “……”
      参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如果仔细分辨,他们基本上还是之前把他们师徒骂的狗血淋头那群人。
      曾葭又鞠了一个躬,说感谢大家对师父的信任,让局外人心里更揪得慌。
      “请大家体念我的睚眦必报,我必须控告原博主侵犯我的隐私权和名誉权,对于校内部分恶意挑起风波的小人,我也会追究到底,绝不姑息。也请大家不必为我担心,无论我遭到怎样的非议,我还是能够像他们指责的那样——无所畏惧地横着走,因为我是全世界唯一能够以许教授的关门弟子自居的人。我答应过师父,会在他翻不动书之前给他交一份答卷,他为了这句话差点打死我。我会继续践行他对我的要求,否则做梦他都不会放过我。”
      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许多有些年纪的长者,恍惚间似看到了年轻时锋芒毕露、不可一世的老许。
      这时大厅里响起另一个声音:“曾葭师妹好,我是诺亚律师事务所的江昊,如果我的努力和德行有幸让你看中,我希望将你的案子委托给我。我会在许教授托梦打死你之前给你交一份答卷。”
      曾葭:“……”
      我想打死你行吗?
      她从会场出去后就被江昊拦住了,百般纠缠:“你是不信任我吗?我不要你的律师费……”
      曾葭根本没准备打官司,沈教授已再三告诫她了。她在礼堂那样放话不过是为了威慑,让该收手的收手,好替老许留下清明的身后名。
      “我的确不信任你。”
      江昊表情龟裂:“你说什么?”
      “如果原博主是个断臂的残疾人,风里来雨里去挖到了我的医保记录,不惧我的淫威勇敢揭露真相。而我的控告将会使他曝光在众人前,遭受和我今天一样的非议和指点,你还会尽心尽力帮我?”
      反正何萘这么坑人,咒她几句也不亏心。
      “……”
      摆脱了江昊之后,曾葭接到医院的电话,她从葬礼出来不过一个小时,沈教授和着白兰地吞下一瓶安眠药。等她匆匆赶到急救室外,师母已经被宣布抢救无效。
      沈教授比老许亲和几分,门下几个学子来吊唁,随便扯出个公式都是骂人的话。曾葭顾念是长辈的灵堂,无力和他们争什么。同来的还有替老许家收拾公共财产的物业,他抱着一个盒子对曾葭说:“沈教授留在桌上,写着送给你。”
      盒子里是一对上好的和田玉。
      师母偷偷对她炫耀过,年轻帅气的老许和她吵架之后,特地买了一对鸳鸯玉佩塞到枕头底下,想给她个惊喜。师母说,他当时装作镇定地看书,余光躲躲闪闪地偷觑她的反应。几十年柴米油盐的磨耗啊,但是每想起那时他小心翼翼又期待的样子,什么琐碎的烦恼都消失了。
      曾葭不无惭愧地想:二老把什么都留给我了,我却没有尽过为人弟子的本分。师父,您总说瞎了眼找着我这么个徒弟,我很同意这句话。其实,您说了那么多话,我一直都很同意。
      曾葭的慷慨陈辞的确唤醒了A大群众对老许的爱戴,却抹不平她身上的烙印。A大校风素来严谨,曾葭是校党组的成员,是学校首屈一指的先进标兵,考虑到事件后续影响,即便她说出花来处分还是要给的。不少同学替曾葭鸣不平,有几个胆子大的学弟学妹甚至闹到了学校。程成晟主管历史系的学生事务,他一边盖章,一边冷冷地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杀一儆百,整肃校风。”
      学弟、学妹气炸了:“放屁!你这是公报私仇!”
      程成晟扫了他们一眼,说:“好,我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
      “我记住你们是谁了。”
      “……”
      最后,还得曾葭主动出面赔不是,才将这件事情了结。
      薛简陪了曾葭这段日子,他掩住心中的伤感,由衷评价:“我想,没有比你更倒霉的人了。”
      一段时间过去,曾葭已经从老许夫妻逝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不甘于被这样说,反驳道:“你觉得我倒霉更多,是因为你只记得我过得不顺心的时候。我们的人生欢聚更多,温馨更多,如意更多,多到不以为意,屈指可数的不幸被无限地放大,让我们觉得生活艰难。但总体来说,我是幸福的。”
      薛简低声地笑:“你说得对。不论遭遇什么坎坷,我相信往日幸福时光积攒下来的力量能够帮助我们跨过灾难。”
      他们言笑晏晏,仿佛过去几年的伤害与隔阂都不存在。
      “你记得咱们一起过的中秋吗?我来你们学校看你……”
      曾葭打断他:“没有我们学校了,我今天就毕业了。”她的语气中有淡淡的不舍。
      薛简说:“诶,当时我们就坐在这个位置,背靠背看月亮。白天你还在军训,穿着蓝色的迷彩服……我们心血来潮去玩猜字谜、吃月饼的游戏,结果我差点被你害得撑死了。”
      “我记得。那是我和你唯一一次一起过的中秋节,当时还没有……”
      她想说,那时候还没有任参和许懐,但这两个名字是他们之间的引线,她不敢随便扯动。
      薛简说:“我不在乎了。你也不要想了。”
      “好。”
      薛简说:“说说你吧。这半年你怎么样?”
      曾葭想了想,说:“我去年刚回国就和小海吵了一架。事后我们也和好了。但我觉得我们姐弟之间出了问题。”
      薛简大概知道部分原因,但他答应傅海不会和曾葭说。
      “傅海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应该操太多心。”
      “也许吧。”
      曾葭仰躺在草坪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皎洁的月华镀在她的身上,仿佛下一刻她就要飞进月亮里。
      薛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中微动,试探着说:“不如我们试试吧?”
      “嗯?”曾葭睁开了眼睛。“你说什么?”
      薛简本是一时冲动,憋红了半张脸,愣是没能再重复一遍。
      曾葭原本获得了A大直博资格,但保研名额在一连串风波中被连带取缔,一毕业她就必须离开学校。薛简把她的房间收拾好。他判断她的噩运不会这么容易消停。以她手里目前的存款,璋海城里的厕所都租不起几个月,更别提衣食住行种种问题了。曾葭掰着指头算了算,提议她可以暂时借住,每个月支付薛简三千块的房租。薛简犟不过她,又提出以工抵债,他说你每天洗洗衣服做做饭,这么多家务,雇个保姆也不止三千。曾葭不喜欢他这么计算:“我给你做饭我愿意,你斤斤计较干嘛?”薛简原话还击了她:“我让你住我家也是我愿意,你磨磨蹭蹭有劲没劲?”最终,两人各自退了一步,房租从三千降成了一千五。
      隔天早起,曾葭煮了几个鸡蛋,煲了一锅粥,看着薛简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曾经烟云过眼,如今难兄难弟,人生的戏剧性难以预料。
      “少爷,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薛简眼神闪烁,得意地说:“终于扳回一成,我以为这次还是我服软在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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