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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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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葭抵达璋海火车站已经是傍晚了。
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踏出少年的生存空间,全部家当只有三百五十一块八。
天渐渐黑了。
在通向旅馆的路上,一位笑容满面的大姐见她似乎饿了,好心地递给她一块烧饼,邀请她去自家住。
曾葭并非不谙世事。你推我往间,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在璋海的第一站,竟然遇上了诱拐少女的犯罪团伙。
这就是无数人向往的璋海?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前程?她捂着绞痛的胃,脸色惨白。烁烁霓虹,钢筋丛林,她有些迷茫。
面前的女人涂脂抹粉,穿着袒肩露背的衣服,脖子上、手腕上、耳垂上,戴着金灿灿的首饰,唯独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银戒指,闪着冷光。她被称作“蕊姐”,人如其名,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花香。
蕊姐招呼了三个彪形大汉:“你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她,她马上就乖乖听话了。这么标致的丫头准是棵摇钱树,不能被红缎那贱人得手!”
她剔着指甲,三两句话足以毁了一个大好人生。
曾葭被歹徒堵在墙角,白色外套蹭到了路边的污水滩。他们解着皮带,满口污言秽语,她下意识要堵住耳朵,但求生欲让她克制了自己。
她抱着膝盖,说:“我有艾滋病。”
为首的歹徒一愣:“臭娘儿们,你当我是傻子呀?”
“我不搭理蕊姐,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我是红缎那边的人,染了病不能干活,被赶了出来。家里知道我干这行,赶我走,我打算回到璋海治病,没想到路上钱被偷了……”
“你说的是那个瘸了腿的红缎?”
“她的腿瘸了?什么时候的事?真是报应!”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离她三丈远。
蕊姐很快醒过神来。
曾葭顺着柏油路逃跑,几个歹徒骂骂咧咧地追上来。她被赶至一条河边,无处可逃,浑身脱力,一头栽倒在水里。
四周阵阵喧腾,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像随时要炸裂似的。
曾葭不会游泳,冷水从鼻孔灌进身体,窒息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她用力地向前扑腾,水流却如同弹簧将她向后扯。冰凉的水呛入气管,她死死地闭住嘴,温热的眼泪融入河水中。
“我就要死了吗?”
她很后悔,家门口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村里的同龄人总是去划水,她从不参与,此刻到了水底,东西南北也分不清。这时候,她又希望歹徒跳入水中把她抓走,至少那样她能活着,哪怕接下来面对炼狱,但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悲愤而绝望之际,迷蒙的视线中突然闪现一道黑影,矫健得如同一条鱼,远远地冲她伸出手。
这是活人的讯息。
黑暗的河水,迷离的光斑,她看见了一双会发光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像是宇宙中耀眼的星辰,仿佛能把人吸进无垠的黑洞。
曾葭费力想笑一笑,但眼前渐渐发黑,彻底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消毒水的味道充斥感官。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斜刺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胳膊。
“你醒了?别着急,你输着液呢,有事情我帮你。”
坐在病床前的是一个特别俊俏的男孩,看上去像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但曾葭记得他纵深跃入水中时矫健的身手,知道人不可貌相。他的手臂力道不大,但莫名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曾葭很感激:“谢谢您救了我。”
“不用客气,这是应该的。你感觉好点了吗?”
“挺好的。我准备换衣服出院,您能出去一下吗?”
“你胳膊上伤口感染,又高烧、胃炎,医生说今天不能出院。”
“真的谢谢您。我没钱住院。”
“医药费我先垫着,你改天还我就好。再说了,你出院又能住哪里?璋海的宾馆比医院贵多了,A大还有小两个月才开学,你也不能住宿舍啊。”
“您怎么知道我是A大的学生?”
“你包里装着录取通知书。刚才要办住院登记,我没办法只能翻了你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
“您这是哪儿的话呀。”
“你别老您您的。我叫薛简,简单的简,你叫我名字就行。”
“我叫曾葭,蒹葭苍苍的葭。”
薛简有片刻的恍神。
“曾葭,你在璋海有朋友吗?要不要联系他们来看你?”
曾葭想了想,问:“我能借你的电话吗?”
薛简开了锁把手机递给了她,准备回避,曾葭突然拽住他,脱口道:“你别走!”
薛简一愣,曾葭红着脸:“我……”
薛简没让她往下说:“我没准备走。你打吧。”他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翻医疗杂志。
电话很久才接通,曾葭捏着被角,说:“傅叔,我是曾葭。”
“奥。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危险?”
“我安顿好了。您怎么这么问?”
薛简在一旁诧异地望着她。
“海子梦见你掉水里去了,一直哭到现在。你赶紧跟他说说……”
傅海抢过手机,急道:“姐,你怎么样?”
“小海,我没事。”
“我的饺子呢?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离家出走?”
“我决定了。”
“不行!谁同意了?”
“我不需要谁同意。”
傅妈厉声道:“你翅膀真是硬了!”
“妈,我在医院,刚才……”
“我不管你在哪儿。你马上回来,我还当你是我闺女。”
“我一定要留在璋海,我将来有很多事情要做。妈,您差点儿见不到我……”
“少说废话,你让不让人睡觉了?你到底回不回来?”
“……放假了我就回去看您。”
“那你不用回来了!我真是猪油蒙了心,当年为什么要养你……小姑娘家的不安分守己,一心想去外面野,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迟早会后悔!”
“这是我选的路,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后悔。”
傅妈愤怒地挂了电话,声音震得曾葭耳朵疼。
薛简阖上杂志,说:“明天让医生检查检查,确认没问题了再出院,行吗?”
“嗯。”
“我出去给你买点宵夜,你想吃什么?”
“谢谢。有包子吗?”
“好,你爱吃什么馅儿?”
“韭菜鸡蛋。”
“你胃不好,换一种吧?”
“韭菜粉丝。”
“……”
薛简走出两步,转身看了一眼,发现小姑娘脸色不太好。三分钟后,他拎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来,额头冒着细汗。
“太晚了,很多铺子都关门了,你将就吃点儿。”
曾葭饿极了,接过包子就吃,“谢谢你,已经很好了。”
薛简倒了杯温水给她,问:“明早你想吃什么?烧麦和豆腐脑怎么样?”
曾葭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
薛简盯着她,说:“你更有意思,三两句话就把歹徒耍得团团转。我看你别去A大了,你适合读璋海警院刑侦科。”
“你误会了,我不是适合做刑侦,我只是智商高,做任何事情都比较出色。”
薛简忍俊不禁:“你这样说话会挨揍。”
“不过,你怎么会救了我呢?”
“你遇险的地方是南洲广场的风景湖。我办案正好路过广场后面的小区,听见你一直在叫救命……”
“你听见了?”
“听见了。”
“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听见?”
薛简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玩笑道:“我耳朵好。”
“你是警察?”
“我是警校三年级的学生,在分局见习。”
曾葭回想蕊姐的样子,很不放心:“他们气焰那么嚣张,你坏了他们的事,他们怕不会善罢甘休。”
薛简宽慰她:“你放心吧。蕊姐的团伙已经落网了。”
“那红缎呢?”
薛简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个案子有专案组处理,我没有权限插手。不过,查红缎的同志说目前证据不足,无法立案。”
“那你们会继续追查吗?”
薛简郑重地说:“会。”
曾葭笑道:“所以,你们要小心。”
薛简怔怔地看着她:“我会注意,谢谢你。”
第二天,曾葭办理好出院手续,到警局做了个笔录,就被薛简带回了家。
“我一个人住,家里有一间卧室,你先对付两个月。不过,你不能白住我家,就帮我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如果能去单位给我送顿饭就更好了……”
曾葭觉得住在人家里不合适,结果被薛简以救命之恩相要挟,认命地拿起抹布开始干活。
天黑之后,薛简从书房出来,客厅已焕然一新。
他坐在餐桌前嘀咕:“你这丫头也太实心眼了。”
曾葭给他盛了碗粥:“你说什么?”
“没什么。薏仁粥,西红柿鸡蛋,青椒火腿……这个我喜欢。还有别的吗?”
“就这些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家什么也没有啊。你以前吃什么?”
“平时吃食堂,放假了就在实习单位吃,做饭太麻烦了,我懒得学。”
薛简把火腿咽下去,满意地竖了个大拇指,“你在哪里修炼这么好的厨艺?你家开饭店吗?”
曾葭把菜朝他手边推了推。
吃完饭,薛简把房间腾出来就进了书房,曾葭也没有早睡的习惯,想借本书看,薛简说:“我的书估计你不会太喜欢。”她在书架上挑了一本《流浪金三角》,薛简眼睛一亮,问:“你喜欢这类书?”曾葭翻着书,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挺有意思。”薛简高兴地说:“你随便看,咱们可以交流心得。”
“你在做什么?”
“我们假期有任务,要根据一些案例写分析报告,有两份英文资料快把我逼疯了。”
曾葭凑过去看了两眼,说:“我英语还凑活。不如你先睡一会儿,四十分钟之后我给你翻译好。”
“真的?那我在这儿陪你。”
“你去沙发上躺会儿,你黑眼圈太重了。”
薛简侧卧在沙发上看着她,深感人生如戏。
“你昨天差点死了。”
“嗯?”
“我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该放弃生命,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明白。”
“那你为什么跳水?”
“条件反射。”
薛简于是这样评价:“下意识的举动往往出自真心,可见你骨子里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其实我是脚底打滑摔下去的。”
“……”
“你休息会儿吧,你东拉西扯我也没法专注。”
薛简这几天太累了,没多久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恍惚中他看见一只漆黑的手枪,向他凶狠地发射子弹,每一颗都正中胸膛。他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俯视残破不堪的身体。一声震天的枪响,他猛地惊坐起来,力道太大,把弯腰蹲在身前的曾葭撞歪在地。
“对不起,你没事吧?”
曾葭撑着地面站起来,问:“你做噩梦了?”
薛简洗了把脸,把翻译稿粗读了两页,文辞流畅,存疑的地方都是专业术语,已经做了标注。他着实很惊讶:“你的脑子是ICU吗?”
曾葭想了想:“或许你想说CPU?”
薛简:“……”
“你对这两个案例有想法吗?”
“你们专业的东西我不懂。不过,你有一些观点我不赞同。”
薛简搬了个凳子在书桌边,说:“你如果睡不着就和我一起写呗?”
薛简专业能力硬,看法犀利。曾葭学习能力强,分析鞭辟入里。两人越说越投入,一直讨论到凌晨将近一点。曾葭先去睡了,薛简写了两行字也疲意顿生,回到卧室休息,早上五点,他洗漱过后去小区运动场晨练,回来就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
他敲了敲曾葭的门,问:“你不吃饭吗?”
“太困了,我得先睡会儿。午饭在餐盒里,你记得带上。”
薛简匆匆吃完饭,骑着摩托车去往单位。
局里带他的前辈是璋海警院的师兄,姓警名察,据说这个名字寄托了他祖上三辈对他的期待。
“薛简,你这次立大功了。昨天刑警队陈队长和我打电话,他们盼着你早日毕业去帮忙啊。”
薛简并不自满:“师兄,红缎会所那边真这么算了?”
警察说:“你还年轻,以后你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许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不如不去想它。”
薛简没说话,低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