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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   曾葭的老家在徵阳县南部的一个小山村,名叫曾家山。
      村子没有建正规的车站,人来人往都在村头的大桥边,这里是全村信息最发达的地方。
      薛简从颠簸的公交车上下来时,恰好有一群人聚在桥头说话。
      一个打毛衣的妇女神秘地说:“我刚才看见曾丫了。”
      年轻的男人倚着三轮车,问:“三嫂,你没看错吗?她又回来了?”
      “虽然她把脸遮严严实实的,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除了她谁长那个妖精模样!”
      一个妇女坐在小马扎上给孩子喂奶,骂道:“她怎么还敢来?这害人精真不记打!”她声音凄厉,襁褓中昏昏欲睡的孩子被吓坏了,哼唧哼唧地抽噎。
      “我马上找人把她轰走。”
      村长年纪大了,心也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算了,她也是孝顺孩子,如果她看完她爸就走,咱们就别管啦。”
      薛简佯装好奇地走过去,问:“乡亲们聊什么呢?”
      曾家山的人一向热情好客,对薛简的态度十分友好。村长吐了口烟,言之凿凿地说起往事:“诶,说来话就长了!曾家有个丫头,在娘胎里就被大师批命里带煞,和谁亲近就克谁。大伙劝小两口不要这个孩子,她爸不听,结果曾丫一生下来,二虎子就被克死了,冷冰冰地躺在马路上,死不瞑目呢。二虎子的为人没话说呀,可怜他媳妇和老娘……”
      “二虎子?”
      “这是小名,大名叫曾孟。”
      薛简说:“这应该是巧合。”
      年轻男人说:“哪是巧合呀!她妈一胎生了两个娃娃,哥哥还没出产房就被克没了,死的时候浑身发青,那叫一个惨哪。她妈恨死这个丫头了,把她扔在这里,一扔就是十年,十年曾家嫂子从没回来看过她,连亲妈都这样,你觉得这事还有假?”
      “十年?那后来怎么样了?”
      “曾丫实在没活路,跑去城里打工,居然也活了一年半载的,后来听说上面严查了,她因为是童工被带进了警察局,被她后爹领回去了。我说,没准她后爹也被她克了!”
      打毛衣的妇女说:“曾丫小时候家里发大火,她奶奶为了救她死了,整间屋子都烧成灰了,她竟然能活着爬出来,这不是命硬是什么?还有这位,这是她姨!”
      抱孩子的女人眼泪汪汪地接过话:“我打从头也不愿意相信她有多坏。没想到我家小子两岁的时候……”她捂住脸,悲痛欲绝。“我家小子穿了一件她的衣服,第二天就鬼上身,两个眼睛都烧红了,刚到医院人就没了,他是活活哭着死的呀。”
      “年轻人,抽烟吗?你怎么发抖啊?”
      薛简的手负在背后,紧握拳头,拳心滴血。
      “您在哪儿看见她的?”
      “谁?”
      “曾葭。”
      众人面面相觑:“咱们这儿有叫曾葭的吗?”
      薛简顿了顿,问:“您在哪里看见曾丫?”
      女人翻了一个白眼:“在她爹坟前,诺,就是东边的黄泥荡。”
      黄泥荡是曾家山人的坟园,枯草遍地,鬼风瑟瑟,新春祭祀没烧干净的冥纸随风翻飞。
      曾葭穿着白色毛呢大衣,戴着风雪帽,跪在湿漉漉的黄泥地上,在荒芜的天地间格外醒目。薛简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用枯枝拨弄一圈烧不化的火纸,仰着脖子看了一眼。
      薛简哈了口热气,说:“懐儿说你不太好,我来看看。”
      曾葭低头朝火堆里洒了一沓冥币。
      他们面前是一座孤坟,坟头不知荒了多久,墓碑的照片已经模糊不清,立碑的日期是十八年前,墓碑的主人叫曾孟。
      一撮烟灰飞进薛简的眼睛里。他搓了搓手,弯腰拔除坟头的枯草。
      良久,曾葭叫他:“少爷……”
      “嗯?”
      “你看过射雕英雄传吗?”
      薛简把一握枯草在地上砸了几遍,然后扬手扔到远处的土沟里。
      “看过。”
      曾葭又问:“你怎么看那个认贼作父的杨康?”
      薛简以为她是感怀逝者,说:“他不是个君子,也并非好人。但他对待身世的态度我理解。”
      曾葭说:“的确,大金的王爷对他很好。”
      薛简出了汗,衣服上沾了许多烂泥,他坐在坟前的土堆上,说:“你起来说话,行吗?”
      “我找到害死我爸的凶手了。”
      薛简后颈一凉,刚出的热汗一瞬间蒸发净尽。
      曾葭从背包里把飘着墨香的书拿出来,说:“这是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书里有我妈年轻的照片。这是我爸的车祸现场留下的,奶奶一直珍藏着,想我爸了就拿出来翻一翻。后来奶奶死了,这本书就归我了,我常常抱着这本书想我爸。但是,我刚知道,这不是我爸的书。”
      薛简说:“莫非是肇事司机留下的?”
      曾葭笑着说:“这是我继父的书。”
      她手中的树枝经不住火烧,噼啪一声断了。
      阴风瑟瑟,薛简打了个哆嗦。
      曾葭磕了三个头,凝望父亲的遗像,说:“爸,下次来给您带驴肉火烧,奶奶说您最爱吃这个。”
      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泥土,但污渍怎么也拍不干净。
      黄泥荡的土地永远是湿的,人们说这里流淌着鬼魂的眼泪。
      曾葭抖了抖头发上的泥块往回走,薛简愣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缩成了一个点才回神。他狠狠地倒了口冷气,把曾葭带来的纸钱烧干净,用帕子擦了擦沾满灰尘的墓碑,边擦边说:“叔叔,我必须拦着她,我不能看着她走错路。”他颤抖着身子,学着曾葭的样子叩了几个头,便追了上去。
      曾家铺这天逢集,全镇的小摊小贩都来到东街上吆喝。
      曾葭低着头走到一个地摊前,问:“您这药怎么卖?”
      白发苍苍的老大爷眯着眼睛打量她,问:“我老眼昏花了,姑娘,您不是本地人吧?但我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曾葭把围巾朝上扯了扯,不悦地问:“您倒是卖不卖啊?”
      老大爷忙点头,用牛皮纸给她把药包好,夸道:“我这药管用啊,姑娘用好了下次再来买。”他接过钱,看眼前这姑娘还年轻,应该不大会持家,热心地提醒她,“我跟您说,耗子死了以后不能乱扔,您最好是给烧了,猫啊……”
      这时,曾葭手臂被人用力一扯,身子后转,映入眼帘的是薛简放大的脸。两人对视片刻,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两簇燃烧的火焰。他狠狠地拽着她跑,一路跑到那片被烧毁的空地上。
      “你疯了?”
      “没有。”
      “没疯你买耗子药做什么?”
      曾葭转过身,一语不发,唯独眼睛透着强烈的光。
      薛简怒道:“你想杀人?我告诉你,你不想活了,别连累我。你要是干了什么,我他妈的算知情不报!”
      曾葭说:“我没让你来找我,请你离开。”
      薛简掰过她的肩膀,迫使她直视自己,说:“曾葭,你如果敢胡来,我第一个把你送进去吃牢饭。”
      “我不怕。”
      她整张脸包在围巾下,薛简看不清她的神情,想象不出这简单的几个字于她而言需要什么样的情绪来支撑。
      “你认为你继父害死了叔叔,你有目击证人吗?有你继父的证词吗?有十八年前警方的事故证明吗?你一直说你继父对你很好,你现在快意恩仇,将来一定会后悔。”
      “我爸如果活着一样会对我好。”
      “没错,但是曾叔叔已经死了!你的假设没有意义。丫头,想想我们在西山那一晚,你真的愿意杀人吗?你承担得起杀人的代价吗?我不反对你讨回公道,但不能以恶制恶。”
      曾葭摘下了围巾和帽子塞到他手里,说:“看你冻的,戴上。”她环顾四周。“这里很多年前是一幢漂亮的房子,我就住在这儿,和我奶奶相依为命,我住了将近十年。十年啊,你知道人们怎么对我吗?少爷,他们希望我死。”
      曾葭童年最剜心的记忆是一场漫天的大火。
      漆黑寂静的深夜,奶奶把她绑在床上,堵住嘴,锁死门窗,放了一把火,喝下一碗药,抱着儿子的遗像微笑着睡下。
      村里有一只很黏曾葭的猫,这天晚上来串门,也被锁在了屋子里。它的尾巴被点着了,满屋子奔窜,凄厉地嘶吼。它在向她呼救,曾葭却一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温柔的小猫变成火球。火逐渐向她靠拢,房梁砸了下来,就砸在奶奶的身上,就这样在她面前燃烧起来。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吓得流出了汗,马上就被蒸发了。火烧不到她,她被绑在那儿,她的衣服上,前后左右都洒满了汽油。火苗偏偏躲着她走,无论如何也不烧她。猫在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她,带来一团火烧断了捆缚她绳子。曾葭来不及看清它宝蓝色的眼睛在诉说什么,一根房梁砸在猫的身上,把它压得死死的。
      曾葭拖着奶奶着火的身子朝外跑。
      大火引来了许多人,大家拼命地灭火。在他们即将逃出去的时候,奶奶睁开了眼睛,她发现怀里的照片没有了,无比惊慌:“我的儿子,我要找我的儿子……”曾葭拉住她,哭着说:“奶奶不能回去,回去就死了!”死字戳痛了奶奶的神经,她疯了一样抓住曾葭的肩膀,嘶吼道:“你为什么死不了?曾丫,你这个灾星为什么不死?”前方塌了一根房梁,熊熊烈火挡住了他们的逃生路。曾葭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呼喊:“大娘,别管她了,您快出来呀!”
      奶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露出一个微笑,松开曾葭向后倒去。
      曾葭生命中第一个亲人留下的只有一个捉摸不定的笑,那笑容融化在火光中,灼痛了她的眼睛。
      曾家山的冬天一向干燥,偏偏在曾葭走投无路时下了好几年未遇的大雨。她从废墟里爬出去,村头的狗跑过来嗅她的味道,然后摇着尾巴走了。她倒在雨地里、火堆旁,咯咯直笑,这不是一个十岁孩子该发出的笑声,盘桓在午夜的天空,像一把利刃恶毒地剜着每个人的骨肉。
      薛简将围巾揉成一团。
      曾葭疯了,薛简想,她疯得理所当然。
      十八年前,她的父亲惨遭横死,她的母亲抛弃她,她的奶奶仇恨她,她一生的不幸源自于此。八年前,她的继父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掩盖住罪魁祸首的真面目,收获了她由衷的尊敬和感情。
      她怎么能不疯?换作谁能不疯?
      “我们要用合理的手段让凶手付出代价,现在你手里有证据,我们可以报案,我会帮你的。”
      “我爸走了十八年,没有人在乎真相了。即便能够立案,但他养了我这么久,法官会同情他。法律不能替我讨回公道,我要靠自己。”
      “法律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武器!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漠视法律,这个社会要乱成什么样子?你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知道我要做的事情是错的,我不会逃避责任。”
      “知道错你就别做!”
      “不行!我要为我爸报仇!我要为我自己讨回公道!”
      薛简忍无可忍地打了她一巴掌。他的巴掌和拳头是用来抓捕歹徒的,曾葭被他打得踉跄几步,倚着树桩滑落在地。
      “你爸已经死了!你为了一个死人搭上良知和前程,如果曾叔叔泉下有知,你认为他会高兴吗?”
      曾葭扶着树桩站起来,擦了擦脸,说:“我是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有九泉之下。”
      薛简伸出手,说:“随便你怎么想,把药给我。”
      曾葭说:“你别围着我的事情转。你去看看娃娃吧。”
      薛简厉声道:“曾葭,我再说一遍。给我!”
      “我求你了。”曾葭放软了语气,“薛简,我求你,不要管这件事可以吗?”
      “我是警察。”
      “你是我的朋友!”
      “那你就听我的!”
      曾葭的眼镜片上爬满白雾,前面的景象一点儿也看不清,她将眼镜甩到路边,镜架和镜片脱节,玻璃碎片的声音在她心上划了一道。
      “你根本不知道……”
      她刚张开嘴,突然看见空地上多出许多孩子,有男有女,高矮胖瘦,最大的和薛简差不多高,小的话还说不利落,一律用愤恨的眼神望着她,手里拿着石头,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她立刻推着薛简离开。然而薛简不在状况,动作慢了一步,七八个孩子把他们围成一圈,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攻击他们,发出稚嫩的喝彩声和骂声。
      “滚!你这个巫婆!扫把星!快从我们家里滚出去!”
      曾葭躲避不及,脑袋被砸伤了,鲜血如注。
      薛简将曾葭拉在身后,匆忙用围巾给她止血。路边的大人们看着这一幕,不为所动。
      薛简喊道:“你们怎么能这样教孩子?”
      曾葭脸色灰败地制止他:“没用的。我们走。”
      薛简的心一寸一寸下沉。在他分心的瞬间,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抓起一把石灰洒向曾葭,薛简下意识用手去挡,白色的粉末被风吹进他的眼睛里。
      “呃——”
      薛简眼睛里火烧火燎的疼,他伸手抓住身边的衣角,问:“你没事吧?”
      曾葭把小孩推开,架着薛简去医院。
      薛简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勉强挤出笑容,死死地攥住她的肩膀,说:“你听我的话,丫头,不要冲动。”
      “我知道了。”曾葭哽咽道,“我听你的。”
      找医院说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却有难度。不论曾葭走到哪里,身后总坠着一打小孩,指着他骂。村里卫生站不算正经的医疗单位,也就能治个感冒发烧跌打损伤,而且今天值班的是小姨父,一见曾葭就想起儿子的死,堵住门不让他们进。
      曾葭一手架着薛简,一手拍打值班室的们,喊道:“你们帮帮他吧。我马上就走,你们给他看看吧。”
      “滚!滚远点儿!”
      曾葭绝望地哭喊:“我不是灾星,我找到杀死我爸的凶手了。我是无辜的,我没……”
      一盆冷水从窗口兜头浇在她身上。
      薛简听着一家一户冷言冷语的嘲讽,心里狠狠地骂娘。
      这时,一辆电动三轮车开了过来,司机戴着口罩,压低了帽檐,低声说:“曾丫,上车,我送你们去镇上的医院。”
      曾葭把薛简扶进车篷里,刚坐稳司机就发动了马达。车开得很稳,曾葭打开一桶花生油,为薛简洗眼睛,她动作很生疏,一捧油水洒了一半,才渐渐娴熟起来。
      “师傅,谢谢您。”
      开车的小哥不说话。曾葭的余光瞥见他耳后狰狞的伤疤,低声说:“小伍哥,麻烦你了。”
      车子猛地颠了一下,薛简原本半躺着,头枕在她的膝盖上,翻了个身摔了下去。
      小哥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回来?”
      曾葭扶起薛简,她已经没有力气争辩什么。
      到了镇上的医院,头破血流的曾葭刚进门就被护士当作重症病患拽走了,小哥搀着薛简进了急诊室,大夫检查之后吓了好一跳,说幸好急救做得好,角膜没有烧伤。
      小哥抱歉地说:“对不住,朝你扔石灰的那个丫头是我媳妇的妹妹。”
      “我没关系,小孩子不懂事。但是您还是教育一下她。”
      “我真羡慕你的勇敢。你难道不知道她命硬吗?”
      薛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一问之下才知道人已经走了。
      曾葭包扎完毕后去找薛简,路过门诊大厅朝外一瞥,小哥三轮车的马达已经响了,他礼貌地笑了笑,便开车远去了。
      薛简眼睛罩着纱布,隔一会儿就要问一遍:“丫头,你在不在?”
      “在。我连累你了。”
      薛简冷笑:“别,我特别庆幸您能连累我这一遭。”
      曾葭不置可否。
      “对了,帮我们的司机是什么人?真该谢谢人家。”
      曾葭答道:“他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他从小到大都很善良。”
      薛简不是第一个在危险前推开她的人。六七岁的时候奶奶犯了疯病,拿着菜刀满村追着她跑,左邻右舍看笑话一样指指点点。彼时表弟已经去世,唯一会给她好脸色的小姨也不再管她。奶奶跑不动了,一发狠把菜刀掷了过来。她没有等到预期的疼痛,睁开眼一看,在马路边玩弹珠的男孩突然冲过来,挡在她面前。菜刀从他耳后划过,鲜血淋漓,他疼得昏了过去,昏迷的前一秒还在对她微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悠悠地转着一根跳绳对她笑的那样。
      “后来呢?”
      “他住了小半年的院,出院之后再也不跟我玩了。”
      曾葭切了一块的梨子尝尝,不错,很甜,然后塞进他手里,说:“你在医院休息休息,我回家……我去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
      “我明天中午回来,你要吃点什么?”
      薛简点了几道菜,无不是珍馐美味,曾葭掉头就走,留下他一个人对着空气报菜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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