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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18章 有一个地方只有你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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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不要慌,学校电路检修,过一会儿就来电了,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坐好。”年级主任打着手电筒匆匆赶过来,她赶忙将手从苏星洋头上撤回。
电灯再亮起的一瞬间,她已经调整好表情和脸上的温度,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写她的文综周练。
“今晚谢啦,那我回去继续上晚自习了。”苏星洋站起来跟她道别。
“拜拜。”她头也没抬。
头上忽然感到有东西覆住,抬起头来,苏星洋快速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只扔下一句:“这样就扯平啦。”
又留下她一个人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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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下学期,夏阑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顶着蟹壳青的天色、披着熹微的月光一路去教室背诵文综,做完早操后,早读时间朗读英语、做英语听力,中午放学先去自习室整理消化早上学习的内容,避开用餐高峰后,才去食堂吃一顿悠闲的午饭,吃完饭站着消化的十分钟用来背诵语文古诗词或英语单词,大片的时间用来复习数学、做题和整理各科知识体系。夜自修10点下课,10点半准时熄灯睡觉——她精确地计算过,每天除了上课时间,加上自习课,大约有8个小时的自习时间。她全部安排得满满当当。
有望考上P大和T大的苏星洋和于湛成了学校的重点保护动物,每天中午被统一召集到级长办公室学习,由年级各科最优秀的老师现场辅导,随时准备答疑。因此图书馆二楼自习室的位置,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夏阑慢慢发现,前10名是个坎,前5名又是一个坎,好不容易在一次月考中考到第6名,却怎么也无法往前再进了。她忽然觉得,她和真正的学霸之间真的存在一道越不过去的鸿沟,她有些灰心了。
晚修课间她开始一个人没完没了地行走校园。
她站在荒草丛生的地方,望对岸的灯火。眼前是一道网眼稀疏的铁丝网,黄锈斑驳,有几处已经被拉大变形,然而蔓草恣意攀爬缠绕,填补空缺,挡住视线。她透过这样的缝隙看对岸的灯火。各色的霓虹灯填充着网眼,她看到远处被切割得残缺不全的的高楼,一排排亮黄色路灯,和发光的车流。
一直到后来她都不知道当时脚下站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印象中前方无路是小山崖,于是才有那道网横空拦截,然而回忆起来又不太可信。总之她站在那里,十七岁的春夜,她站在鲜为人知的一堵网前,前方是被重重遮挡但仍能想象出的广袤天地,对岸是耀眼的光明和都市。
未来。自由。
那样的时刻她心里流转不息的是这四个字,有时候轻柔婉转,有时候低沉沙哑,有时候震得胸腔发疼。她固执地相信自己面朝北方,北方那时于她是陌生新奇的未知世界,是未来的全部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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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上次月考的试卷给我,我帮你看看。”于湛好像看出了她的力不从心。
“我觉得好累啊,怎么还有这么久。”把四张试卷打包扔给后座的于湛,她泄气一般趴倒在桌上。离高考只剩98天,百日誓师大会也已经过去了,但她觉得时光无比漫长。
夏阑后来才懂得,人只有在回忆的时候,才会像品味陈年老酒一样恋恋不舍,一边感叹过往时间飞快而宝贵,而身在其中的时候,大抵都是被眼前的烦恼困住的。人本来就是短视的动物。
“再坚持坚持,现在应该是拉满弓的时候了,别泄气。”于湛安慰她,绫络的成绩也已经稳步进入了年级30。
“数学应该把时间多放在前面的填空和选择,不要太纠缠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问,顾此失彼不划算;语文和英语是你的强项,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文综注意字迹可以再整洁一点,分点再清晰些……”晚修时于湛用笔捅捅她的背,传来一张密密麻麻的试题分析和她的四张卷子。
心上一阵感动。于湛从来不吝惜帮助别人,也从不怕别人会赶超他。翻开日记来看到自己在去年夏天立下的目标,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重新振作起来。——她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决不能输在最后的冲刺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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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一个人的行走,仿佛那些行走能将她的心拂去尘埃、打磨光亮,驱逐疲惫,重新赋予她前行的勇气。
她不设定路线,把自己交给“冥冥”,只是走。那道狭长的“百步梯”几乎每次都是必经之路,两侧的小黄灯随着阶梯延伸到望不见的高处,夹在两旁的还有一种低矮的似茶树的植物,墨绿色的叶片短小而圆,叶厚而油滑,不长绒毛、常常反光。脚步所及之处蛐蛐声骤然停息,她便驻足等到再次响起,或者回头走到刚刚经过的一级台阶猛地跺步,吓唬那些夜里兴致勃发的演奏家。石梯缝隙常有杂草和小野花,酿出一种幽微而难以忘怀的气味。
沿着百步梯一直走到尽头最高处是一个小篮球场,旁边是男生宿舍,一盏暗黄的孤灯挂在老旧掉皮的墙上,一个打球的身影显得孤单寥落。篮球场左侧,便是那道网。
她刚想穿过篮球场走到那道网去,却发现那个打球的身影很眼熟。娴熟地拍球、运球、投篮,她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连续三次精准地命中。一种和他平常安静腼腆的样子判若两人的张扬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昏暗的灯光下,她觉得少年仿佛在跟谁较劲一般,执拗地一次次跃起、抛下。
夏阑从来没见过打球的苏星洋,高一高二时班上的女生经常会结队去操场看男生打篮球,但她是个运动白痴,对打球很帅的男生并不感冒,所以也很少参与。她也从来没听谁说过,苏星洋原来会打篮球。
“怎么一个人来这儿打球?”她走近,他停下脚步诧异地回望。
“自己一个人打,爽”,少年把球扔在一旁,坐下来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不必想着配合谁,怎么给团队争取更多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给”,她递给他纸巾,“没看出来,球打得还挺好的。”
“我的闪光点,你没看出来的多了。”他不谦虚地说。
“有心事么?看你打得这样狠。”她在他旁边坐下。
“你知道万年老二的滋味吗”,苏星洋神情怅惘地直视前方,“10班李钦那家伙太厉害了,怎么也考不过他。”
果然他也这样要强这样骄傲。只是他在夏阑面前从未示过弱,这是第一次。她忽而觉出他向她的靠近。
“瀚海的第二名照样能进P大T大,考不考第一还重要吗?”
“很重要。”苏星洋转过来,庄重地点点头。
“最近我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好像穷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一心往前,却总有一根什么绳子拉着你阻止你向前走,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缘由”,他字斟句酌,“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当然,而且你越是想挣脱那绳子,就会觉得拉扯得越紧。”虽然她的成绩跟他不在同个水平线上,困惑却是相似的。
“不过我最近想通了,是我们都太执拗于结果,一心只看得到终点”,她努力向意识深处搜索,“常游泳的人会知道,如果在途中你一味只想着赶紧到达终点,多半会在中途就坚持不下去。告诉自己只游好这一刻,你会轻松很多。”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少年双掌交叠,肘靠在双膝上,若有所思地说。
“你怎么会来这儿?”他抬起头来问她。
“这里是我充电的营地”,夏阑指指拐角处的那道网,“在那里可以看到对岸,看着看着心忽而就开阔了,外面那么广阔那么精彩,而我们执着的事情实在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高三只是人生中很短的一段日子,我们的未来是不可限量的。”她缓缓地说,既是在劝服他,也是在劝自己。
“这里风景好是好,但来的人也不算少。”苏星洋忽然起身拍拍衣服,“走,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保证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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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哪儿?”苏星洋领她从男生宿舍后面绕到一条小路,眼看前面没路了,只有一条崎岖的山道。
“怕了么?”那眼神像在说怕了你可以先走。
“当然不。”她倔强地把眼光迎上去。跟着他走,她有什么好怕的?
“来。”少年手长脚长,三步并作两步就爬了上去,伸出手来想要拉她。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说不清自己那一刻到底是倔强地想证明自己,还是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态在作祟——她明明很在意,却又不敢靠他太近。
沿路不知扯坏了多少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她才站到他旁边来。蛐蛐声此起彼伏,四周都是幽幽的草木香,但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真切。
“来,坐这儿。”少年率先一步坐下,她乖乖地跟着。
“这是什么地方?”双腿悬空晃荡,她只觉得自己像坐在一个小山崖边。
“下面是一个废弃的自行车棚,上面就是山了,只不过有一道栅栏封着。白天来能看清楚一些。”
“你经常来么?”
“是。这是我的私密营地,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转过头来,黑暗中她甚至看不清他面庞的轮廓,只有那双清澈的眼反射着微弱的光。
“现在我知道了呀。”她低头羞涩地笑,轻柔的晚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拂乱她的额发,更拂乱了她的心。
“那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少年把腰向后微倒,双手在后面撑着地,用一种极微弱几乎难以辨清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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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上市的季节,夏阑总是大快朵颐——她惯来喜欢这些酸不溜秋的食物。看着妈妈把吃剩的核洒进家里的花盆,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枇杷好种吗?”她假装不经意地出现在阳台浇水的妈妈后面。
“好种,什么时候见你妈种活过别的?今天播种,偶尔浇浇水,下周就该发芽了。”
她大笑,这样她就放心了。“不至于长出枇杷树吧?”
“花盆这么小,顶多长出一株绿植,种树要到地里去。”夏妈妈以为女儿是在学校学累了想换换脑子,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却没注意到夏阑往衣袖里偷偷地藏了几颗枇杷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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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麻烦帮我找一下苏星洋。”9班的门口,她焦躁地等着。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居然会来找我?”苏星洋揉着头发懒懒散散地走出来。
“那个,今天下午晚修上课前,一起去山上吧。”
“什么山上?”他一脸茫然。
“那天晚上你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啊。”她总不好意思把“秘密基地”四个字说出口。
“行。”他没问原因就满口答应。
“那个,没事别总趴在栏杆上发呆,小心上面突然有人往下扔东西,别给砸傻了。”她已经转身走开了,苏星洋突然在后面喊道。
“哦。”她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看不见他的教室,他在楼上却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心底掠过一丝惊喜,原来他也是会偷偷观察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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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卖的什么名堂?”爬上小山崖,苏星洋忍不住问她。她抬头环视了一眼周遭,连野草都长得这样茂盛,种枇杷树是没有问题的吧?
“种这个”,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两颗种子,“现在,你来挖土吧。”
“种什么不好偏种枇杷,怪不吉利的。”苏星洋一边挖土一边开玩笑说。
高一必修二语文课本里,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乌鸦嘴。”她抬头白了他一眼,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他们听不得任何丧气话。
“留个记号呗,高考后回来看看到底长成没长成。”苏星洋把土堆上,又四处寻摸石头。
夏阑看着他在种子旁边的山石上刻了一个五角星,山石太硬,努力划也只能留下灰白色的划痕。“星星是?”她问。
“我的名字啊”,苏星洋转过来把石头递给她,“给,你也留一个吧。”
她接过来,在旁边艰难地留下一个“L”字形符号。抬头望去,夕阳的余晖为身旁的少年、为整座小山覆上一层温暖的柔光,成为很多年后她记忆中敝帚自珍的一幕,无限循环地在许多个夜里倒带播放。
只是当时他们都不会想到,枇杷,本就是一种悼念的植物。
墨菲定律说,你越害怕的事情,越是有可能会出现。When You Attempt to Force an Outcome, the Universe Will Resist.
一语成谶。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瀚海中学成立了135年,瀚山不知见证过多少代人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青春。无论他们再怎么想留下记号,那株枇杷栉风沐雨无所遮蔽,沧海桑田总会把平凡人的平凡青春全部卷走。
一点痕迹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