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大雪吃了小雪

106、第 106 章 终章

　　2018年九月二十二号清晨，秦霖铃从租住的蜗居里醒来，今天是她三十七岁生日，这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也不是休息日，她必须得匆匆起床上班，接替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夜班的同事。

　　这些年她在夜场混迹不错，工资从六千一路高升，在她停下的那年已是月入过万，可长年酒精的浸泡和毒.品的侵蚀让她没有小店、没有房子，只有数万存款，只有打钱回家的一句“谢谢”和病痛缠身。

　　她不舍得DJ台，可是不得不离开，她老了，已被新人倍出的娱乐场抛弃，那些刚出道的小女孩都比她年轻，比她性感，比她会应酬，比她敢露敢穿，她们只享受虚荣和财富，并不热爱所谓的什么音乐，可老板喜欢，客人喜欢，时代喜欢。

　　秦霖铃行遍了大半个地图的DJ生涯停在33岁那年，而后的生活，她四处打杂，尽管如此，尽管那只是耗费了她整个青春的无用功，但她从不后悔，那舞台是她每每回忆便欣慰浅笑的绒光，是成全过她微小梦想的幸运。

　　天刚微亮，秦霖铃赶到了便利店，凌晨六点的小区里，热气腾腾的早餐都出了锅。

　　盘点，对账，交接班。

　　“秦霖铃，你去医院看看吧，你这天天咳得好吓人啊。”夜班小茹背上包：“走了啊，拜拜。”
　　“拜拜。”

　　九月的凌晨不冷，可秦霖铃穿着长袖外套，她站在收银台按着手机打开□□，点进那个经常进入的空间，那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

　　过了两个小时，□□上唯一的好友摇晃起来，传来每年一次的问候：“生日快乐。”

　　“你也快乐啊。”秦霖铃没有回复，像每一年一样，只是自言自语回了一句，可这四个字她也说不完整，她一直在咳，清晨和夜晚格外严峻。

　　从冰柜里拿出可乐，喝了两口，那刺激的气泡又引得她加剧了咳嗽，秦霖铃气短地喘着，好半天缓过来后，吐出带血的浓痰，她戴上了口罩。

　　中午时间，便利店人进人出，来购物的人看着这个带着口罩不停咳嗽，用干瘦手指收银的女人都有点避讳，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但明显都离她远远的，还有些，直接放弃了付费转向隔壁的商店。

　　店主来了，递给秦霖铃一个信封。

　　“给你加了一个星期的工资，上周就说好了做完今天的，你现在回去吧，下午不用上班了，赶快去医院看看。”店主客气地说着，这个店员已经在这里上了两年的班，她话不多，老实本分，手脚干净，要不是她总在咳嗽，也不至于对她解聘。

　　秦霖铃接过信封笑了笑，戴着口罩的尖瘦脸上不见笑容，只有咳嗽声不断传出。

　　“你快去医院看病吧，我看你越来越严重了。”店主说着话，拍了拍带来的一个小男孩，他站在收银台边看着这个病态的女人，秦霖铃捂着嘴让出了位置。

　　出了便利店，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掏出烟来边咳边抽，正午毒辣的阳光晒在身上，没有牵引绳的宠物狗到处乱跑，年迈的老人在树荫里下棋，健身设施上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在玩耍吵闹。

　　世间还是美好的吧，可是总有人并不眷恋。

　　秦霖铃仰头望向云朵，云里有一张熟悉的脸庞，她看了许久，眼前泛花，眼里的世物在摇晃，听觉中的喧哗变成“嗡嗡”细鸣，她抓住椅子扶手，每次咳到喘不上气来，都是这种快晕厥的黑白交替，她取下口罩大口呼吸，阳光却越来越模糊，渐渐变成一片黑暗……

　　秦霖铃晕倒在长椅上，在行人看来，那个沧桑疲惫的中年女人只是在阳光下睡着了。

　　再醒来，太阳还悬挂在头顶，空气依然酷热。

　　没人关切，没人搀扶，秦霖铃回到了她独自居住的蜗居，狭小的空间里没有饭菜，她有点饿，可她早就吃不下什么了，她就着香烟，举起放了多日的白酒喝了几口，她现在喝不下一瓶了，身体不允许，每喝上一口就要咳上半个钟，可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她的生日，是另一个人的结婚纪念日，秦霖铃呆在只有闷热没有温暖的房间，强行咽下半瓶。

　　然后，她靠墙侧卧，也许是睡了，也许是再次晕倒。

　　床边，放着一大推医院报告——ECT检查、X线检查、支气管镜检查、放射性核素检查……和一张医院诊断书。

　　诊断结果：1.非小细胞右下肺癌（3A期）2.多系统继发恶性肿瘤

　　建议：住院靶向治疗

　　这些检查报告在床边已搁置多时，秦霖铃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正如两周前第一次拿到诊断结果一样，那天，也是个晴天，她微笑着走出医院，对这结局心怀感激，她终于等到了一生的审判，也终于看到了书写故事的绝笔，这是上苍给予的最后仁慈，比熬完孤苦潦倒的余生要幸运。

　　还有十个月左右的生命，如果能够做靶向治疗的话，它的中位生存期会延长至二十个月左右。

　　没有必要了。

　　秦霖铃不想将最后的时间和金钱耗费在医院，她想回家去。

　　一周后，秦霖铃坐上了回W市的火车，这是她十三年里第一次踏上这片永不忘怀的土地。

　　寻着记忆，她回到了巷子。

　　巷子还在，可日新月异的城市巨变，道路被加宽，巷口的民房被拆除换上高楼，只剩了深处的几栋，“暴雪网吧”、奶茶店、小餐馆、树下修鞋的残疾人、这些和记忆相关的一切，全消失不见。

　　这巷子再如何物是人非，秦霖铃也不想再离开。

　　她租下了巷子里的一个单间，她在这巷子里生活，沿着崭新的街面独自摇晃，在她眼里，这里的一切渐渐倒塌，变成了从前。

　　她回到了科技学院，坐在球场的看台。

　　她前往归元寺，跪在了大佛面前。

　　她去了“新天地”酒店，在门口注视被换上新店名的牌匾。

　　她登高黄鹤楼，矗立在长江顶端。

　　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个月，去了所有该去的地方，唯独没有去江边。

　　最后，她终于来到了通往武广大厦的天桥，她没有靠近那扇站着警卫的铁门和大厦，只是坐在天桥的楼梯处遥望。

　　下班时间，从那扇铁门涌出人群，秦霖铃抖了抖，将口罩戴好，压低帽沿。

　　这一天，她没有看见那个时时在梦中出现的人。

　　第二天，天刚擦亮，秦霖铃再次来到了这里，她离开天桥守在大厦门口，这栋参天大厦的某一层应该住着某个人，具体是哪一层，她不记得了。

　　凌晨的上班时间，人们行色匆匆从大厦鱼贯而出，秦霖铃一眼就看见了她，那个剪着齐耳短发，身材略微发福的人，她穿着正装高雅富态，牵着一个小男该从门内走来……

　　秦霖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和回忆里抚摸过无数次的五官相撞，顿时泪流满面剧烈咳嗽起来，她捂住自己的嘴，面朝墙，和那个人擦身而过。

　　“宝宝，你今天在学校乖乖的啊，妈妈要加班，放学了爸爸来接你。”

　　这两母子经过秦霖铃身边的时候，她听见了这句话。

　　宝宝？这孩子叫汪小宝。

　　秦霖铃背在原地不敢动，直到她们走远，才独步退回天桥，颤抖在楼梯间。

　　一辆缓缓开过来的轿车摇下了车窗，那辆车开得很慢，似乎里面的人正在盯着天桥看，车从身边开过是如此的近，秦霖铃甚至听见了车内稚嫩的声音：“妈，快点开，上学要迟到了。”

　　“宝宝，你刚刚看没看见天桥那儿站了个戴口罩的人？”

　　“没有啊，妈妈，你快走吧……”

　　汪子一注视着天桥的楼梯，那里的人早不见踪影。

　　晚上下班时间，秦霖铃从呆坐了一天的广场走回到天桥，她目送汪子一下班，对她说：“晚安，汪汪。”

　　第二天凌晨，秦霖铃准时出现在天桥，看见汪子一走出来，她温柔一笑对着远处的人轻声呢喃：“早上好啊，汪汪。”

　　日复一日。

　　秦霖铃每天准时守在这个天桥，风雨无阻熬了大半个月，就连在桥上讨钱的乞丐和摆地摊的小贩都和她混了个脸熟，冬天来了，她越来越冷，体力越来越差，她有点担心自己会死在桥上给人带来麻烦，觉得是时候告别了。

　　2018年十一月二十二号清晨。

　　秦霖铃拿出两百块钱给了天桥上的地摊小贩，要他把一个小锦盒拿给那个从大厦里走出来的女人。

　　小贩奔去，将锦盒交给汪子一。

　　“谁给我的？”汪子一拿着锦盒没有打开，警惕质疑地问。

　　“一个带口罩的女人。”小贩离开。

　　汪子一开启了盒子，看见了躺在里面的那条被缝合过无数次的残破红绳。

　　所有回忆都被掀开打翻，那人在寝室楼下、在巷子口回首，举起她的手腕向她挥动，重复循环脆生生的年轻誓言：“放心，绑上了。”

　　汪子一奔向天桥，噙泪的眼睛却只看见天桥上人来人往，大风吹乱她的短发，将她的呼唤送到藏在远处的秦霖铃耳边。

　　“宝宝，宝宝是你吗？你出来啊，宝宝！”

　　肝肠寸断的秦霖铃擦干净吐出的血，向着汪子一的方向微笑回应：“汪汪，我先走了，你拿着红绳，下辈子，我找你。”

　　…………
　　…………
　　江边，2019的元旦午夜，喜庆褪尽。

　　秦霖铃终于来到了这里。

　　她在寒风中坐在她们曾互相依靠的台阶，抽完了生命中最后一包烟。

　　她戴着指环，哼着“誓言”，微笑走向冰冷的江水，如同走向曾温暖的怀抱，她急匆匆为来生之约奔赴而去。

　　“先走了，下辈子，我找你。”

　　…………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
　　若是前生未有缘
　　待重结，来生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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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手动感谢读者“zxmpw”的灌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