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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松本村里一户普通的人家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两人一前一后坐在一张床铺前,一个急得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则是满脸嫌弃,坐得离姐姐远远的,又望着姐姐,又望了望床上的那个孩子。

      床铺上躺着一个约莫三岁大的小女孩,她的小脸因为发烧已经是一片通红,蔫哒哒得仿佛是一朵被霜打了的小花。可是她始终固执地伸着手抱着那个少女,只要对方有任何要抽出手的意思,她就开始不安地胡乱哼叫,这叫少女又是无奈,又是着急。

      “秀次郎!毛巾要换啦!我腾不开手,你帮帮忙,把毛巾打湿点给小光贴上!”

      “不要!刚刚爱哭鬼还吐了我一身!脏死了!”

      “胡扯什么!她吐的时候你丫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就没吐在你身上好不好!你再不去,信不信姐姐我揍你啊?!”

      少女举起巴掌作势要拍下去,这才让这个小男孩哆嗦了一下,赶紧站了起来。可是当他伸手去拿贴在小光额头上的毛巾时,他又恢复了刚刚的嫌弃表情,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一样,用两根手指捏着,捂着鼻子跑远了。

      “这个臭小鬼...和谁学的,懒得要命,男孩子一点都没有风度!爸妈也真是,都把他给惯坏了...小光不哭,姐姐在呢。”

      仿佛是听见了阿秋的碎碎念,生病中的小女孩呜呜的,闭着眼睛在床上扭来扭去,好像身体热到只要静下来就会烧起来似的。她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像是撒娇,又像是要哭了,对着少女不停地念叨:

      “姐姐...我想要爸爸和妈妈...呜呜呜...”

      “小光乖,妈妈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的哦,爸爸...他很快就会回家的。只要小光乖乖的,等你病好了,爸爸马上就会回到你身边啦!”

      听见小光又在喊爸爸妈妈,阿秋心疼之余,也有点心里没底。银时他们已经走了三年了,虽然一直有在通信,但她知道,这场仗打得简直没完没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松阳老师只是被关起来了,他没有被处刑,他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可是过了这些年,她也有点不抱希望了。

      她甚至都开始后悔,为什么她要在小光会说话的时候教她谁才是她真正的父母呢?这孩子聪明得很,自从知道被叫叔叔阿姨的人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之后,就经常对她说要找爸爸妈妈。就在昨天晚上,她妈妈实在是被小光问烦了,就很不耐烦地告诉她:

      “你妈为了生你早就死了!你爸是个大坏人,被捕快抓走了,不要你了!”

      虽然她立刻让妈妈不要说了,但是小光听了这一番话之后哇哇大哭,不愿意相信。她只好事后安慰小光:“小光的妈妈虽然过世了,但是她很爱你哦,还给你做了好多漂亮衣服,你现在身上穿的就是她当年给你做的...她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她要是看见你哭成小花猫,得有多难过呀。”

      那时候,小女孩抽抽噎噎的,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很伤心地一边哭一边继续问:“那...小光的爸爸是坏人吗?我不要爸爸是坏人...他为什么不要我,呜呜呜...”

      “怎么可能!你爸爸以前是我的老师,教我和你勇太哥哥他们读书的,是个很受人尊敬的先生呢!他是个很好的人,真的,你的父母亲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怎么会不要你呢,你爸爸啊,只是暂时因为一些事情出了远门,你的哥哥们去找他去了,就是一直给你寄东西的银时哥哥他们!只要你乖乖的,等你再长大一点,爸爸和哥哥他们就会一起回家,然后和你在一起啦。好了,不哭不哭...”

      她哄了小光好一会儿,才让她没有再继续哭下去了,小女孩很乖、很努力地憋住了眼泪,乖乖地合上被子睡觉了。可是今天早上,她父母刚出门不久,她就发现小光发烧了,还一直在喊爸爸,她也只好拿昨天安慰小光的话,再一遍遍说给她听。

      但是,老师他们真的能回来吗?她不知道,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她只能希望小光能尽快康复,然后忘记那些事情。

      “这个臭弟弟一定是又去偷懒了,指望他帮忙我还不如指望大黄...咦?”

      小小的女孩一直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一会儿叫着爸爸,一会儿叫着热,可是好一会儿秀次郎也没带着毛巾回来,气得少女直咬牙。突然间,门口好像传来什么人敲门的声音。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那个砰砰砰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好像很急切的样子,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病床上的小女孩突然眼睛都亮了,她捏着姐姐的手,连声问她:

      “是不是小光的爸爸来接小光了?爸爸回来了!”

      尽管知道那个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但少女还是止不住地内心一跳:她有预感,这个敲门的人,是和那边有关系的人。

      可是当她去开门的时候,却大吃一惊。

      “阿秋,好久不见...刚刚我在路上碰到了勇太,他和我说小光生病了,我是来看诊的。”

      一个青年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而她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他了,好半天,她才说出了他的名字。

      “玄武...你怎么回来了?你不应该在军队里当医生的吗?”

      眼前的青年,他的样子很疲惫,皮肤是那种不健康的蜡黄色,远看像是摆久了的陈年腊肉,加上头发已经有一半变成了花白,黑色中夹杂着白色,让他看上去至少老了二十岁;他的身材瘦极了,简直皮包骨头,仿佛是根芦苇杆似的,风一吹就要倒了,就连脸上都没什么肉,颧骨高高地突出出来,一双眼睛眼窝深陷,黑色的眼圈几乎遍布了他的半张脸,昔日俊秀的样貌已经荡然无存。

      最关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麻木,没有生气。如果说眼睛是心灵、是灵魂的窗口,那么他的心和灵魂,恐怕都已经不再了。

      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个形容枯槁、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人,与那个曾经的优等生久坂玄武联系起来。他才十八岁啊,不是三十八岁,四十八岁,五十八岁。

      “我已经退伍了...这不重要,先让我看看小光吧。”

      “嗯...赶快进来!”

      她这才看见他的身后还背着个药箱。少女赶紧将他迎入家门,小女孩一直睁着眼睛看着门这边,期盼地等待来人——姐姐给她看过爸爸妈妈的照片,爸爸和她长得很像。但是陪姐姐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她的眼神又暗下去了。

      “不是爸爸...”

      “小光!这位是玄武哥哥,他是个医生,是来给你看病的!你马上就能好起来啦!”

      趁着玄武开药箱拿听诊器的时候,阿秋赶紧凑近了少女想安慰她,小女孩“嗯”了一声,虽然阿秋说这是哥哥,可是看眼前医生那一头黑白交杂的蓬乱头发,她犹犹豫豫地问好:

      “叔叔好。”

      “不是叔叔是哥哥啦!他也是你爸爸的学生,你喊他哥哥就好了……”

      “没关系,小光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来,让我看看,是发烧了吗...”

      玄武的声音很温和,看着病床上小小的孩子,那一双浑浊的眼中慢慢涌现出一丝复杂的情感,仿佛是枯井中终于冒出了些许流动的泉水。

      小光的病并不严重,从看诊到开药,全程不过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当阿秋给小光喂好药汤、哄她睡着了之后,两人这才一同舒了一口气,玄武感慨道:

      “这个季节小孩子很容易生病的,不过小光真是个乖孩子,一直都很配合...她身体应该很健康,我估计不用几天就能痊愈了。”

      “是呀,她处处都像老师,和老师一样,平时几乎都不生病的……这次真的是突然就发烧了,吓我一跳,还好有你在。不过,你刚刚说你退伍什么的...”

      阿秋说得欲言又止,眼光不住地在他身上打转,玄武自然也领会了她的疑问,少年淡淡一笑,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几乎是凄惨。

      “是啊,我退伍了。不过,说是退伍,其实和勇太差不多,就是做了逃兵——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那个战场了。”

      “厌倦了...?什么意思啊?等等,你一个人回来的吗?瑞人呢...?”

      当阿秋提到他弟弟瑞人时,她看见玄武的眼帘垂了下去,那一抹凄惨在他的脸上也渐渐溢开,这下她的心顿时和明镜一样了。然后,意料之中的——

      “瑞人战死了。”

      玄武的声音很慢、很缥缈,让她的心也随着他一起去往了那个可怕的战场。那是一场很激烈的战斗,瑞人率领着鬼兵队的下属负责协助桂一起撤退,可是谁能想到呢,不知道哪里布置的地雷炸响了,把自己的弟弟炸得血肉模糊,当他被送到医疗队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弟弟没救了——

      “药早就用光了,我对那个叫坂本的、据说是来支援我们后勤的大人物跪下了,我求求他,给我一点阿片,给我一点吗啡,什么都好,只要是能止痛的药物就足够了……但是他和我说,他真的无能为力,那些药物要明天才能送到。我听着瑞人临死前的□□,我一遍遍地痛恨我自己没用,不要说拯救弟弟了,就连他最后一程,我都没办法让他走得安详一点...最后,还是高杉,他说他是瑞人的朋友,应该帮他解脱,于是他为瑞人介错了。”

      那个少年,鬼兵队的总督,面对着自己的副手、挚友,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呢?玄武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介错之后,高杉就立刻转过身去了,在自己崩溃痛哭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上来安慰自己的人。他似乎是擦了很久的刀,一直不曾转身过来。

      最后,因为死的人太多,又是夏天,为了防止爆发瘟疫,所有尸体都被一起火化了,他连弟弟的骨灰在哪里都分辨不出来。所有死难者都被埋在了一起,在那个高高垒起的坟包上,只有他们生前的刀剑是他们曾经战斗过的标志,瑞人的刀在战斗中丢失了,于是高杉学银时当初那样,把他的刀送给了瑞人。

      望着高杉的那把刀,他知道,这就是弟弟的墓志铭了。

      “瑞人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武士,所以他想要为了这个国家而战;我是为了我的家人们才去战场的,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阿秋,你说,我还有什么要留在那里的理由呢?救老师吗?很抱歉,我不像银时和晋助他们那么执着,也没他们那个高尚的情操。”

      并非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残酷,只是曾经死去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人罢了,原本一直以为只要瑞人这最后的亲人在,就足够他用来取暖,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说到最后,少年仿佛是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他颓唐地垂下了头颅,看上去似乎已经对世上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了。阿秋知道,他累了,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她那哀伤的眼睛,默默地与他共同分享这份悲痛。

      “...我对不起小光,我放弃了去救她的父亲,但我不会为此后悔。”好一会儿,玄武默默地伸出他那双仿佛枯枝一般干瘦的手,轻轻地在睡着的女孩额头上摩挲着,然后,他说出了让她更加心惊、也更加绝望的话。

      “阿秋,我也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老师,还有银时他们,我不觉得能全身而退,真的,可能性太渺茫了。他们也好,长州也好,这个国家也好,迟早都会完了的...你说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因为我见识过所谓的天人了。那不是战争,根本不是。”

      “那是碾压,我们毫无胜算。”

  • 作者有话要说:  给没看过《纯白年代》的读者科普一下:久坂玄武、久坂瑞人兄弟俩是松下村塾的学生,瑞人和高杉私交很好,玄武则继承了父亲的藩医职务。
    同学们去了战场之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的村民们对村塾有关的人都态度非常恶劣,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松阳的妻子真礼。彼时真礼已怀孕,并长期生活在被歧视和冷暴力的环境中,最终临盆之际因为村民的恶言刺激而难产过世,她的死无论对松阳还是虚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详情请见《纯白年代》第77章以后的部分)
    她死后,遗孤小光被交给村塾里的女生阿秋家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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