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风》会呼吸的Carbon

27、第二十六章 陆离·第五

　　就在烛陌风咳嗽那一瞬，一串晶莹的泪珠在面庞上留下斑斑痕迹。烛陌风身为男子汉，往常洒脱的形象全无，竟是如同孩子般落泪了。
　　“……”柳许轻轻噙着薄唇，沉沉地开口：“这孩子，将来走不远的。”
　　烛陌风愕然地转过头，略带怒气地低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是那句话，一个人不应该被执念所困？是，我知道，一个人不应该有所执念，尤其是习武之人。这一辈子你的执念就是你唯一的软肋！可你知道么，你知道陈诚的离开对我伤害有多大么，你知道我心里到底是多苦么？啊？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烛陌风越说越激动，挣扎着站了起来，颤抖地指着柳许，胸中心脏狂跳：“行啊，你是柳家人。你有家，我呢？你们是两边都不讨好，可我却连讨好的对象都没有。灭族，没有亲人，那就说明此世你只得孤身一人漂泊！我这辈子，就只能用潇洒来掩盖自己的孤独，却不能像你将孤独写在脸上！一旦别人知我孤独，那便是随随便便都可对我踩上一脚。你还有柳家撑腰，我，我却连个撑腰的都没有啊……”
　　望着脸上那两道晶莹泪痕，柳许颤抖了，他忽地毫无征兆地握住了烛陌风那双冰冷的手，哽咽道：“但你要知道，执着于往事……你，你会因往事而死的。”
　　柳许默默地替他拭去两颊眼泪，随即颤抖地将手帕放在他的膝上。精致的手帕上绣着一条青色柳枝，颇为娟秀，烛陌风拿脏手又蹭了蹭脸，趁柳许不注意，将此手帕收起，紧紧地贴着胸口。就在这时，忽地幽幽飘来一句：“你不要再为陈诚报仇了。”
　　烛陌风脸色一暗，起身而立，旋即静默地走开了，只是冷冷丢下一句话：“我说了，报仇，这是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动力。不让我替陈诚报仇，便是让我舍弃生命。”
　　林中的篝火爆出灿烂的火苗，映着如血晚霞的余晖，仿佛要和天上艳阳在西沉处相接。这一刻，连满天星斗也因为烈火的烟气而失去原有的光泽，不住地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夜空中颤抖，随即在爆出的星火中消失殆尽。如此一来，柳许竟是连独自遥望天空都做不到了。
　　今晚的夜空，太黑了。
　　烛陌风胸中一股无明业火足足烧了有一个时辰才止，等到他迷迷糊糊缓过神来时，周围的一切早已被他夷为平地，只有掌中青竹剑还在隐隐约约流转光辉。他反手将竹剑别入腰中，盘起腿来席地而坐，周围的灵力顺着月光清澈的辉映下缓缓涌入体内。
　　数十息过后，烛陌风终于吸收完成。这一次的恢复效果微乎其微，完全不足以弥补方才挥剑所耗。并非是因为金丹有裂痕的缘故，而是因为此时此刻他无心在此修炼，心中随时随地所想尽数是方才柳许那一席话。他愤愤地一摔手，周身大地传出轰轰闷响，裂开一尺多深。
　　这世界上谁劝他不执着于往事，他只会当做笑柄一笑而过，并不当真。可偏偏只有柳许再劝他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办法淡定地以笑容掩盖而过。这回，他真的生气了。
　　“陌风，柳许他是不是又劝你放下陈诚老先生来着？”他的背后忽地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烛陌风浑身不自然地打了个寒颤，旋即看到了树丛中那双金黄流光的眸子。
　　赵小黑的到来却是让他没想到的。这几日没怎么见到此人，如今再见竟是觉得刹那间赵小黑苍老了好多，眼中少了几分原来的稚气，多了几抹沧桑悲凉。似乎自从上一次自己误重伤赵小黑之后，两人就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隔阂。此时，烛陌风仍然能从他眼底看出隐隐约约的畏惧，这让少年心头又狠狠寒了一把。
　　“小黑，你说若是陈诚没有死，我是不是就不会执着于此事死死不放手了？”烛陌风问。
　　赵小黑偏头看了看他，旋即一撩长袍而坐，含笑道：“嗯，也许是。但你曾同我说其实陈老先生并不像让你当御风者，恐怕若是他没死，你这辈子都甭想见到我了。所以说凡事都是个缘分，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天掌控，否则要那司命有何用？”
　　“没用！”烛陌风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本就没有此人，世上所有人的命运，终归还是自己掌控。如今我的命运，就是去帮陈诚报仇雪恨，这有错么？为什么人人都劝我不要这样？”
　　“陌风，你冷静些。”赵小黑连忙扯动下烛陌风的衣角，却被他不耐烦地甩开。就在这时，烛陌风的胸前陡然一亮，一片宛若银色飞花的光芒忽地冒出，在夜空中时明时暗。
　　烛陌风定睛一看，心头大亮：“这是……廖松给我的冥蝶魂。怎么此时出来了？”
　　在黑暗的夜空之中，这些飞舞的银蝶好似绽放的花朵在空中翩然起舞，上下翻飞，似急似缓。冥蝶不止一只，是聚集着数以万计的，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奇怪的植物似的，好像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在不断地扩大。烛陌风这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美景，面对如梦如幻的景色，他在不自知下伸出白皙的手指想要去触碰这只冥蝶。面对这突然的触碰，冥蝶好像受到了微微的惊扰，纷纷朝后退了半步。
　　一声不经意的轻叹飘在林中，烛陌风怔了一下，忧伤地抽回手。
　　那群飞舞的花丛渐渐围着他绕了一圈又一圈，默默地缩小了包围圈，最终将赵小黑和烛陌风两人包裹在闪动的蝴蝶群中。冥蝶在不经意间用银翅扫过烛陌风的面庞，最终半试探着落在了烛陌风纤细的指尖。漆黑的深邃眸子在银光的辉映下，自眼底泛起满天星辰的光彩。栖在指尖的冥蝶忽忽地闪动着翅膀，那如网的银色脉络熠熠闪光，一对浅蓝的触须纤细得像云锦。洁白如玉的手上似有蜜饯，引得冥蝶久久不愿离去。
　　陡然间所有的蝴蝶起身而聚，在灿烂的白芒之下化作一位老者的模样。待刺目的光芒略略褪去，烛陌风望着这位老人的身形，心中顿然咯噔一声，两颊潸然泪下。
　　凝望着熟悉的背影，他颤抖地张了张龟裂的嘴唇，嘶哑地呼唤：“陈诚……”
　　白影绰绰，面前老者的幻象竟是在烛陌风的眼中如此真实。一颦一笑间，牵动了少年的心头血，自心尖到全身的撕裂般的剧痛，竟是唤醒了他自孩时的珍贵记忆。
　　第一次过元宵节，陈诚为自己亲手做了一大碗元宵。那时候孤儿院还没什么人，一张小小的四方桌，陈诚、子默还有小陌风围在一桌吃东西，时不时还抬起稚嫩的小手抓抓子默的长头发，只为讨得那气鼓鼓却又十分好笑的神情。
　　自己在练功时被陈诚打了，结果从梅花桩上掉下来摔成骨折，哭得撕心裂肺。第二天早晨，床头多了一个独眼的布娃娃，以及那双被针刺破的苍老的双手。
　　每周都有一颗糖吃，尽管经常被其他的小朋友抢走。但每当陈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就会说是自己自愿送给他们的，这个时候他就会得到另一颗糖。而每颗糖的糖纸，都被他精心地压在书中，一张也不敢丢。
　　终于在最后一抹微笑从陈诚的幻影上消失时，冥蝶魂开始支离破碎，纷纷涌入烛陌风的胸腔之中。这短暂的一瞬的美好回忆终究还是因陈诚的离开而散去，化作海洋中的泡影，在仇人的利刃下破碎得连痕迹都不留。周围的光线渐渐黯淡，烛陌风猛地脑海中嗡嗡作响，身体蓦地向前倾去。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环住他的双肩。
　　“陌风。”赵小黑低头担忧地望着面如金纸的少年，眼底流光黯然，“你没事吧？”
　　是啊，陈诚走了，没给他剩下什么。或许对于他来说自己报不报仇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可对于这么多年的如长如兄的情谊，就这么放下他的仇人，实在是心有不甘。对于那位将这一切夺走的恶人，他怎么能不恨，他怎么可能不恨？
　　烛陌风抖了下身形，皓齿狠狠地咬着薄唇，竟是自嘴角溢出一抹血丝。他突然仰天长啸一声，如同三岁孩子般哭了，哭得那么没有水平，没有遮拦，没有丝毫的意义。嚎啕大哭的声音下，是发自肺腑的悲痛之情，那是一种为了宣泄而无意义的哭泣，好似垂死挣扎的野兽的哀嚎，仿佛那一瞬连天地都因这动情的嚎哭而静止，百鸟也停止了喧嚣，只剩下一位孤苦伶仃的少年，将压抑在心头整整十五年的悲痛孤独之感自眼中不止的泪水宣泄而出。寒风飒飒，在漆黑的树林中渲染出凄凉苍茫。
　　足足有一个时辰，直到少年的眼中已经再也哭不出泪水时，林中的哭声才渐渐弱下去。沙哑着嗓子，烛陌风虚弱地用青竹剑撑起身子，在赵小黑的含泪搀扶下一步一抖地向前走去，他带血的朱唇微微一颤，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喃喃。
　　“谢谢，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