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风》会呼吸的Carbon

184、第一百八十三章 折返·第三

　　烛陌风从西边的屋子上面翻了下来，本来是能极为体面而且帅气地落地，结果从屋檐上下来的一瞬间跟坐在下面的柳夫人对上了眼，脚底下猛地一踉跄。
　　底下的二人看得真真切切——毫不客气地说，烛陌风这根本就是从上面跌下来的。
　　好在他从小修习轻功，这点踉跄还是能及时挽救回来，不至于当着岳母的面直接来个跟大地亲密接触。他稳住了身形，往前走了两步，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泛着离离散散的光，结果右肩又嘭地撞在了假山上。尽管烛陌风带着面具，可脸上痛苦的神色一点儿都没被遮住，嘴里还不住地倒吸冷气。
　　柳夫人看着他只是笑，而且烛陌风清楚地从她眼底读出了几分忍俊不禁的意味。
　　没办法，连他自己都清楚出场是有点滑稽。烛陌风也只好一个劲儿地赔笑，不知说些什么好，目光习惯性地往自己的脚尖上看。
　　三个人静静地面面相觑半晌，烛陌风已经成了浆糊的脑袋才终于记起自己还没跟身前的这位太太打过招呼，连忙拱手。
　　“岳……”这字才刚从他舌尖滑出来，就看见柳许的目光陡然冷了下去，惊得烛陌风的舌头拐了个大弯，差点闪到，满脸堆笑地挤出来一句，“妈。”
　　这一声“妈”叫得虽然亲热，但是从不大习惯叫这个称呼的烛陌风的嘴里落出来，又好像有点变扭，又说不上哪里别扭。不过这种干脆利落又不失礼貌的态度让柳夫人很喜欢，她也连忙应了一声，叫烛陌风坐下，又说：“孩子，到了自己家里还带着个面具，给谁看啊？”
　　烛陌风这时候才回过神，仔细一想自己的真实面目柳夫人也不是没见过，就不必藏着掖着，于是将手伸到后脑勺，缓缓地解开了面具，冲柳夫人又是一笑：“妈，多年不见了。”
　　在他把面具摘下来的一瞬间，柳夫人的眼睛突然就瞪成了铜铃般大小，一股抑制不住的喜色从涨红的脸上透出来，连每一丝皱纹都写着惊讶与开心：“真是多年不见了。我家武……许儿是修来得几世福分才得来这么个俊俏的小伙子，白发也生的体面，真的是长得好看，太好看了。我说你这面具不是怕别人看见，而是怕街上小姑娘把你围得团团转吧？”
　　烛陌风也笑了，低声：“瞧您这话说的……我是您家儿媳，可不会被别人夺了去。”
　　“这嘴也甜！”柳夫人丝毫不见外地咧开嘴笑，又给烛陌风斟了一杯不醉的酒，“陌风啊，现在在魂宗做什么工作？每天辛不辛苦？跟许儿见面的时间多不多？”
　　他被连珠炮一样的问题给唬了一把，怔怔地坐在那儿支吾着说不出话。
　　本来柳夫人也没打算给他回答的机会，喘了口气，接着说：“我跟你说，我在柳府上就天天盼着你来。虽然咱俩见面的机会不多，也不算熟识，不过我却又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你讲。但我念着你来这儿应当也不能久留，咱们就长话短说。哎，对了，许儿说你们想要问我事情，是问什么啊？”
　　烛陌风又是没能接上话，就跟被困在笼子里的猫一样。
　　柳许有点看不下去了，接过话说道：“我们是来问伏鬼的事情，还有当年陈老先生陈诚的事情。柳夫人，我希望您这一次看在我们俩的面子上，不要再有所隐瞒了。”
　　平直的声线让烛陌风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舒服，他晃了晃身子，默默低下头，恐怕要是地上有个足够容纳他的缝隙，他就可以藏起来逃离这里。
　　柳夫人很恐怖，现在的柳许更恐怖。
　　他本以为柳许这种完全没有任何礼貌可言的态度会让柳夫人大怒，烛陌风偷偷地瞄了一眼，却发现柳夫人脸上的身上波澜不惊，就连蜜一般的笑容都没淡下去，她抿了抿嘴，声音中似乎带了刀子：“有些事情你们也该知道了。毕竟现在的皇族已经成了这副溃败的模样，把秘密带到棺材里看来是不可能，不如让你们知道，也好让此事有个了结。”
　　烛陌风的身子不自然地又是一抖：她说的话，就连语气都和屠虹是一模一样的。
　　柳夫人一抬手，将腕上的丝巾扯了下来。柳许的眉毛微微跳动，他很早以前就注意过柳夫人手腕上的丝巾了，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从来没摘下过——二人定睛一看，洁白的一截皓腕上清清楚楚烙印着魂宗的符号纹身。
　　烛陌风一瞬间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双眉紧皱，似乎意识到什么事情偏了下头，笑着又有些没有底气地低声说：“……不会吧，你和屠虹还有我父亲该不会……”
　　“烛武啊，我跟他是老相识了。”柳夫人脸上浮现出淡淡地思念之情，“烛家夫妇都是好人，平日里我们两家就是相互照顾着的。后来，世道乱了，我们两家仍是共患难……一直到五年之战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现在再回想起当年的事情，真的是太乱了。当时五年之战打到了第三年，烛武和屠虹一并突然找上门来点名道姓要见我，我丈夫没能耐，拦不住，他们俩就进来了。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两个人都比我年长的人，冲我磕了头，当时我就慌了——下一秒烛武就站起来跟我说，五年之战不能再继续拖累我们，要我们强制退出争斗。”
　　柳许皱眉：“当年柳家投降，竟然是被烛家和魂宗逼的？”
　　“许儿，用词要准确——我们是退出，并不是投降。这里没有皇族的人，我就直白地跟你说，清风柳家迄今为止也从未向皇族低过头，从来没有，即使你弟弟牺牲的那天我们也没有向他们低头示弱！”柳夫人的嗓音忽然提高了，慷慨激昂地说，“皇族不值得让我们向他们低头，这样的人群早晚有一天是要自己把自己给吃掉的。”
　　“那，您可知道当年的五年之战其实是因为伏鬼而战？”烛陌风终于开口了。
　　“当然知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柳夫人逐渐收敛起才刚刚露出的一点点真实内心，再一次被糖衣死死地包裹其中，“当时烛武专程来找我就是为了伏鬼的事情，那时候他就跟我表露决心了，他说如果皇族无法被推翻，伏鬼也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我柳夫人多少也是武家行当出身，对伏鬼力量的强弱也是清楚，知道烛武要去做傻事。我劝他，可怎么劝都没有用。我本来是不同意柳家退出，但我丈夫天生就是个懦弱的人，一直都不支持打五年之战，我一个妇人又能怎么样，只得默默退出战争。但我暗地里一直关心此事，到了五年之战打到第四年的时候，五大家族其实就已经不剩几个，同时我知道烛武用自己的生命用泪石封印了伏鬼一事……”
　　柳夫人突然说不下去了，尽管脸上带着笑容，眼圈却已经渐渐地红了起来。
　　“对不起，我有点……”柳夫人一顿，目光渐渐涣散，“……不太愿意想起这些。”
　　“没事儿，柳夫人您要不舒服咱们就改日再聊……”烛陌风起身伸手去安慰柳夫人。
　　柳许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柳夫人的神色，而且也不为那一两滴还没从眼眶里出来的眼泪动容，冷冰冰地质问：“后来陈诚的事情，和伏鬼可有关系？当年我亲眼所见子默和陈老先生来过府上，为何第二天就反目成仇？”
　　柳夫人的瞳孔倏地一张，随后猛缩——
　　“许儿，这件事儿，我怕烛公子接受不了。”柳夫人始终未改的颜色终于变了，苍白的脸色底下带着几分青绿，她猛地站了起来，刀子一样的目光直插在柳许的心上。
　　柳许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这么恐怖的眼神，也是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烛陌风的脸忽地暗沉下去，仍是强忍着柔声道：“妈，您说，我听着……”
　　柳夫人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盯着烛陌风好半天，只得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子默和陈诚来，许儿也都看见了。子默还单独找过我一趟，他不是叫我去刺杀陈诚，他其实自己跟陈诚也没有什么过节……他是哭着来找我拿主意的。”
　　“子默哭着告诉我，陈老先生要他杀了陈诚他自己。”
　　烛陌风的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巨响，周围的一切模糊了一下，又唰地格外清晰，清晰得好像并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唇抖了抖，也没声音。
　　当时在瓮城的时候，当他最后一箭击中子默的时候，那句“终于解脱了”和乌金羽毛如同心底的旧伤突然浮现出来，刺的他心尖一阵发昏的阵痛。
　　“五年之战之后我得知烛家最后一位孩子被陈老先生收养，又念在烛武保下我家不被满门抄斩的恩情未报，所以素日跟陈诚交好。直到那天子默哭着找我，像个孩子一样一遍遍喊着‘我下不去手’的话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柳夫人铁青着脸，突然噎住了，“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伏鬼的把戏，他将成百上千的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连烛武，还有屠宗主都没逃脱他的魔爪。”
　　“五年之战，烛武的牺牲完全没有任何的作用，因为他封印的根本就不是伏鬼。”
　　“真正的伏鬼其实早就附身到了陈诚的体内养精蓄锐，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出来。而陈老先生比他还要聪明，发现了自己体内已经有了伏鬼的事情，于是让子默亲手杀了他——而且是当着，我家许儿的面儿，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