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有愧》填同学

83、番外三 初一与阿免

　　自方纯出城之后，王免便回到了元府，回到了元初一身边。
　　能够留在初一的身边，与王免而言始终都是一件幸事。即便有方纯陪着，他也一直都在担心初一的情况。可惜的是他看不见，不然即便是初一极其微小的表情变化，他也可以略微猜得出元初一的情绪。
　　只是，若初一沉默，他便无法再知道初一的想法了。每当在此时，他便最为痛恨自己的看不见，因为他知道，初一的沉默，定然是心里在想着事情，而此时的自己，却没有能力去替初一分忧。
　　王免在初一身边已是数年，就两人的年纪而言，两人几乎已相处了大半辈子。王免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元府侍从，但实际上与亲兄弟无异。初一的父亲元忌常对待王免也是视如己出，两人在衣食住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即便是当着外人的面，元初一也从来没有把王免当做下人看。这也使得王免对初一的感激多了许多。
　　久而久之，初一做的事情就是正确的，已经成为了王免的惯性思维。
　　在王免回府没过多久，初一就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阿免，”拾伍回了许府，初一和王免单独说话方便了很多，“我不能在朝廷上了。”
　　王免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困惑地看向元初一的方向。
　　“你很难理解吧。曾经我以为我们元府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以为父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燕。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燕。”元初一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没想到，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
　　“是因为我的自私，所以才给了贺如全趁虚而入的机会，是因为我的自私，京城才经历了那般动荡，死了那么多人，就是因为我的自私，阿巅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高巅疯了，王免是知道的。
　　他伸手够了够元初一，够到了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初一，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我的错！那就是我的错！”元初一的声音都变了调。
　　王免这一刻也有些感谢自己看不见，正是因为自己看不见，初一才会有胆量放纵自己的情绪，若在以往，即便是在王免面前，初一也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偶尔流露出一丝表情都让王免十分高兴。
　　“那不是你的错，”他又伸手够了够，让元初一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那……哎。”他叹气，他没有资格评价初一。只有初一自己才有机会评价自己。
　　他感觉得到靠在肩膀上的元初一频频摇头，“我不要再在这里了，我不能再在这里了。我每天上朝，都感觉自己快疯了你知道吗阿免。”
　　元初一没有说出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免没有追问，若是初一不想让自己知道，那便不知道好了。
　　“那你就离开吧初一，你是元家人，天下这么大，你可以去的地方很多。”王免充满希冀地看向一片黑暗。
　　“可是……”初一自己又有些犹豫。
　　“可是什么？现在朝中局势不是已经在变好了吗？”王免追问。
　　元初一突然泄了气，“可是阿巅，我终究还是有愧于他。”
　　“那么治好他便是啊，”王免答道，“不是说有治好他的法子吗？”
　　“治好他的法子，却也是要他命的。”元初一苦笑，“也罢，我将选择权交给他自己，让他自己决定如何去留吧。至于我负他的，来生再还也罢。”
　　王免想提醒初一，他并不负高巅任何，只是他也知道，初一站在朋友的立场上，确实非常关心高巅的事。所以王免也无法开口。
　　“待到那时，”元初一看着王免，“待到解药出来的那时，阿免，你送我一程吧。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朝堂之上，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有在自己绝对信任的王免面前，元初一才会在这已经无法忍受的情况下，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王免轻声问道，“那许拾伍呢？他怎么办？”
　　元初一愣了愣，也不由得沉默，许久之后才答道，“拾伍啊，只怪我俩认识的不是好时候吧……让他把一切都忘了也好。我俩之间的亲疏远近，一直以来都是他决定的，我一步都没动，现在，不如也让我决定一次吧……”
　　自那之后，元初一竟像是又有了活力一般，对朝中大小事宜皆是亲力亲为，常常要忙到深夜至凌晨，然后再上早朝。连皇上有时都担心他太过劳累，即便现在处在最年轻的年纪，这般消耗对身体也只是有害无益。
　　许拾伍对待初一的小心翼翼使得他并没有那样及时地察觉出不对劲，只当初一是着急想让大燕尽快恢复国力与生机。
　　王免无法指出这其中的缘由，但确实有话想问许拾伍。
　　只是那时许拾伍缠初一缠得紧，再加上王免看不见，于是便一直找不到很好的机会。直到最后初一拿了给高巅解蛊毒的解药，喝令许拾伍不允许跟随时，王免才找到了机会询问了拾伍几句。虽然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但是却也知道初一定然有自己不知道的惨痛经历。这让他更坚定了要送初一离开的想法。
　　按照初一自己的决定，他决定寻些断魂，以和贺如全一样的方式离开，也算是对作为对手的贺如全表达一点同情和尊敬。只不过他手中的断魂，都在之前囚在皇宫时被拿走了。王免便自行请缨前去易守轩找人。他的功夫都是易守轩的人教的，寻来些中原四毒并不是很难的事。即便自己看不见，但他仍有法子找到易守轩的人。
　　元初一当时忙于朝政，想着阿免平日里也无事，找些事做似乎也能高兴些，便同意了他的要求。但初一不知道的是，王免此生对他的唯一一次背叛，便是在此时。
　　王免当然找到了易守轩的人，甚至也带了元初一的信笺表明了是元初一本人的意思。但他寻的并不是断魂一毒，而是两种毒。
　　一种是离人。
　　足量的离人。
　　分配成两副，一副量少些，足够忘记近一年的记忆。
　　另一副量多些，足够忘记的，是所有的记忆。
　　另一种毒最常被唤的名字叫做生死草，人服用下去，如两日内没有服用解药，则会有和断魂同样的效力，若服用解药，则在数日后便会苏醒。醒来后与常人无异。
　　王免将几副毒以自己可以清晰辨识出的方式携带在了身上，并在初一把解药放置在高巅那里之后，将生死草交给了初一。
　　在初一看来，他自此便是死了。
　　而在王免看来，这或许是初一的重生。

　　初一“死”后的一切事宜，均是他亲手操办。初一的“尸体”，也被易守轩的人暗中掉了包。
　　这件事若是被定为江湖门派干涉朝中事宜，那必然会降大罪。易守轩隐匿至今也属不易，虽然皇室默许它的存在，却不允许其再过多现世，起码不要在朝中出现易守轩的任何影子。
　　所以王免没有与方纯提及分毫。
　　初一被调包后，顺利服下了解药和足量的离人，之后被易守轩迅速送出城，送到尽可能远离京城的地方，在那未知的地方，重新开始全新的人生。
　　只是那段人生里，再不会有元初一，也不会有许拾伍，更不可能会有王免。
　　王免每每想起此，就忍不住眼眶有些湿润。方纯对此奇怪，但王免只笑着说梦见了初一。于是方纯也不再多问。毕竟初一与王免而言，始终也是个不能磨灭的存在。
　　春去秋来，又过了些日子。王免的眼睛已经恢复。他和方纯开始了一段游历江湖的潇洒日子。
　　数年后，西戎使团又来议和，许拾伍身边人手紧缺，就急忙把方纯调了回去。于是王免便自己独自一人四处游荡。
　　他选择去的下一个地方，是落白山庄。
　　——落白山庄，终年积雪；霹雳唐门，川蜀府中；叙风一阁，皇城肱骨；十三南堂……
　　元初一曾经和他讲过一些传说中的江湖事和江湖门派，虽然那些江湖事、江湖人已很难再影响朝中大局，但他记得初一对此也是有些向往的，只是碍于性格和责任感使然，始终没有脱离朝臣子弟的身份。
　　自己一个人行走这感觉实在有些漫长，王免还颇有些怀念方纯在身边贫嘴的日子，想着去过落白山庄之后，还是要回京城去找方纯，不然实在太过无聊。
　　他到落白山庄的时候，正赶上落白山庄的外出子弟们回山庄的日子，落白山庄的正门前好不热闹，但这热闹也仅限于人多，山庄正门口仍颇有些安静，最多就是几个新来的小弟子在远离正门的方向、在王免身边说个不停。
　　这山庄的气氛，倒是与初一的气质很像呢……
　　他垂下眼想了想。
　　元初一与这落白山庄有些渊源他是知道的。
　　没过一会儿，最靠近山庄正门的位置发出一阵骚动，王免仰着脖看过去，几个颇有气势的人从山庄里走了出来。
　　“嘘，嘘，师父出来了。”几个小弟子在他身旁小声嘟囔着。
　　王免轻声叹了叹气，再次看了过去。
　　“哎呦，大师兄和二师兄站在师父面前也丝毫不逊色呢。”
　　“是啊，三师兄没在，肯定又外出没回来。”
　　“可不是么，四师兄也不在，不知又跑哪喝酒去了吧。”
　　几个小弟子叽叽喳喳，对着那几个站在山庄门前的人一顿品评，言辞里透露出景仰。
　　“你们几个在这里说什么？”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几个小弟子齐刷刷地打了个冷战，接着都十分恭敬地转身行礼。
　　“十五师兄，您下山回来啦。”几个小孩颇有些害怕地低头行礼。
　　王免愣了愣，迅速转头看去。
　　一个面容清秀的素衣青年，背着一柄剑站在几人身后，也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背后的剑只有剑鞘一般，眨眼间，一道黑光刷地略过，无比精准地飞进剑鞘里。
　　王免直勾勾地盯着那人。
　　那人从他身边走过，身边跟着一个个子稍矮一点，但衣着相同，且略带些书生模样的人。
　　几个小弟子看王免一动不动，忍不住凑过来。
　　“嘿嘿，十五师兄看起来还是很严肃，而且入门时间没比我们早多久，但是天赋特别高，连师父都夸他呢。”
　　“是啊是啊，他身边跟着陈师兄，虽然是庄外弟子，但是据说也很厉害的。”另外有人说道。
　　“十五师兄……他叫什么名字？”王免喃喃地问道。
　　“叫什么名字？哎十五师兄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知道啊。”
　　“师父都只叫他十五，毕竟他在师父座下排行第十五嘛。”
　　王免的眼神一动未动。
　　那素衣青年似是察觉到了王免的目光，随即转过头来。
　　旁边同样的矮个子青年也随之停下脚步，但只是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几个小弟子立刻低下头。
　　他独自一人径直冲王免走过来。
　　“没在山庄里见过你，你可是新来的弟子？”
　　王免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咳了咳，才勉强挤出一句话，“不，我不是落白山庄的弟子，我只是……一个想前来拜访的人。”
　　那人点了点头，问道，“我在落白山庄排行十五，叫我十五便是。敢问阁下姓名？”
　　“我叫王免。”
　　那人轻皱了眉，思忖片刻，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阿免，既到了我们落白山庄，还请多指教”
　　王免满眼泪水地笑了。
　　即便忘却了一切，元初一说出口话，仍然和自己刚入元府时对自己的询问一模一样。

　　——初一，自此他会以侍从和书童的身份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长大，但我希望你可以像兄弟一样看待他。
　　——好的父亲。
　　——我是元府的元初一，你叫我初一便好。你叫什么呢？
　　——我、我叫王免。
　　——那，阿免，以后请多指教。

　　王免看着元初一带着他身边的矮个子青年，走向落白山庄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