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尘世》千庚福辰

1、成亲

　　姜国被灭之前，这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可是慢慢地父皇老了，听信奸人之言，开始施暴政、敛民财、炼长生。皇兄虽好，但是个武痴，在朝政方面不怎么争气，江山也就没了。哎，不得不说，父皇在世人眼里所展现的画面是好的，后宫佳丽三千，雨露均沾时后位稳固。可，也仅此而已，在位十余年，民心方面一败涂地。果然啊，从皇叔那儿窃来的江山，坐不稳。
　　当阿玖再次忍不住感慨的时候，马车冷不丁的颠簸了一下，随之传来一道公式化的男声：“皇后娘娘，此番路途颠簸，还请见谅。”
　　“哦，对了，我已经不是公主殿下了，是……樛郴国的皇后。”阿玖心里想道，但还是忍不住低估，“一国公主，以前再是受宠，现在不过是亡国公主，樛郴国的国君娶我干嘛？”
　　阿玖把马车的帘子撩起来，她看了看途中风景，将种种疑惑压在心底，唤了声跟在马车旁的丫鬟：“环露，问问他们，还有多久能到？”
　　环露闻言，态度恭敬：“遵。”
　　就这样马车又走走停停地赶了两天，在上巳节这天，到达了樛郴国。进城之前，阿玖她们先在城外不远处驿站休整了片刻，整理妆容，换上嫁衣，不紧不慢的向城中走去。临近城门口的时候，听见了很热闹的声音。
　　隔着帘子，阿玖便能感觉到一道灼热且熟悉的视线，满含侵略，强烈至极，带着她不懂的情绪，射向她。
　　之后，她听见了在城门口的百姓们高呼吾皇万岁，高呼皇后万安。
　　阿玖心里有点不知所措。因为，那道灼热的视线，陪了她十三年。忽地，阿玖好像明白了，从姜国得到和亲消息那刻开始的种种疑惑，都有了解释。可，为什么偏偏她。这是她，目前唯一不懂的。
　　她突然想起了七岁那年，皇叔曾对她说过一句话，直到现在仍印象深刻，却依旧不懂。年纪翻了一倍，时间却没留下她该有的智慧。
　　随着轿撵越来越逼近那道身影，阿玖突然心慌。到底是一年多没见，有些紧张，便忍不住喊了声“停”，抬轿子的侍卫得了命令后当即便停了。
　　出乎意料，不远处的樛郴国国君竟直接走了过来，当他已经走到轿撵面前，准备掀开帘子的时候，阿玖突然出声：“等等，先不要。”
　　那人先是低低地笑了一声，接着果断地掀开帘子，然后，他看到了他这一年的梦寐以求。他拿着盖头的手紧了紧，告诉自己，急功近利，得不偿失。再怎么着，也得等娶回去了再说。
　　阿玖看着眼前突然呆愣住的人，脱口而出：“皇叔你怎么了？”
　　邶忱衍被这声皇叔喊回了神，组织好语言，像往常般开口道：“阿玖，我灭了你的国，你恨我吗？”
　　这时，阿玖望向邶忱衍的眼睛，已经感觉不到刚才那种莫名的情绪，她想，可能是舟车劳顿，看错了吧。虽然她不明白皇叔为什么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但她还是如实答道：“皇叔，我不恨的，在姜国的这些年，我的快乐，全来自母后和皇兄，还有你。姜国虽没了，但有姜城，我心里，是从未怨过的。况且，姜邶两家，向来不分彼此。”
　　邶忱衍无意识的附和了一句“我知道”便没了声，阿玖神色古怪的看了看邶忱衍，问道：“皇叔你说什么？”
　　邶忱衍抿了抿嘴，语气不容拒绝：“谌时。”
　　阿玖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砸蒙了，下意识问道：“什么？”
　　邶忱衍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心里暗道：果然，还是有点急功近利了。
　　随后他前进两三步上了轿撵，将手中的盖头盖在了阿玖头上，语气异常温柔：“阿玖，等今天一切都结束了，皇叔再给你解释，好吗？你想知道的，你所不知的，皇叔全都告知。”
　　阿玖应了他，因为她觉得，左右是她的皇叔，失踪之前便很疼她、宠她，总归不会骗她害她的。
　　邶忱衍两三步下了轿撵，招呼抬轿子的人继续。到了城门口时，轿撵停了下来，正当阿玖疑惑不已，准备出声询问原因时，邶忱衍再次掀开帘子进到了轿子里面，认真解释：“阿玖，到城门口了，礼不可废。”
　　然后不等阿玖反应过来便被邶忱衍横抱起来，后来阿玖仔细想想，婚嫁中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礼，便任由邶忱衍做主。
　　阿玖被抱着下了轿撵，一路上接受各方注目。之前慌乱的心，好像被邶忱衍这沉稳的步伐给抚平了。靠着薄薄的衣料，她好像隐约听见了皇叔的心跳声，砰砰砰的，铿锵有力。忍不住将脑袋往邶忱衍怀里拱了拱，心里想道：这就是她的皇叔啊，虽失踪一年，却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模样、熟悉的气息，让人感觉到安全和温暖。下一瞬她感觉到一股暖暖的呼吸，隔着盖头，喷洒到她脸上，弄得她的鼻头，有点痒痒的。阿玖突然觉得，好像她的心里，也有点痒痒的。
　　冰冷的祭台周围 ，被围上了大红色的绸缎，走到祭台最下面，邶忱衍把阿玖放了下来，顺势牵起了她的手，准备走上那祭台最高处。祭台之上，最接近天，得天祝福，长长久久。所以，这台阶，有九十九阶，寓意长长久久。
　　在上祭台前，邶忱衍问了句：“阿玖，你后悔吗？后悔没在城门口拒绝我。”
　　阿玖不明白皇叔问这个的点在哪儿，只是低着头，轻声呢喃：“好像，来不及了吧。”
　　而后抬起头，望向邶忱衍，语气坚定，似安抚般开口道：“皇叔，我选择信任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姜国的摄政王、樛郴国的皇帝陛下。而是，邶忱衍，我的皇叔。”
　　邶忱衍笑了笑，阿玖在那个笑容里，似乎看到了和从前一般无二的神情：“我也只是走个形式，不然呀，以后小阿玖闹起来，皇叔可受不住。”不过，后悔呀，确实也来不及了呢，小阿玖，你是我的，逃不掉的。后面这句话，他在心底默念，而‘你是我的’这四个字，更是在心中细细品味。
　　思及此处，邶忱衍不由感叹：“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啊！”
　　阿玖被邶忱衍的一段话气着了，咬牙切齿道：“皇叔，什么叫‘我闹起来你受不住，还回味无穷’，这种言不由衷的话你还是别说了，我也怕受不住。”
　　邶忱衍笑了笑，没解释，只是下一刻牵起阿玖的手，往祭台上走去，一步一脚印。

　　远远地便瞧见，通往祭台的阶梯上，有一对璧人。男子面如冠玉，嘴角噙笑，着大红喜服；女子朱唇皓齿，眉目清秀，着大红嫁衣。此二人双手交叉而握，步步向前，用金童玉女形容再合适不过。
　　走到大约一半时，阿玖觉得好漫长，倒不是累的，是闲的，因为她觉得又不是真夫妻，没有那种成亲的喜悦。邶忱衍也觉得很漫长，有一种要走到地老天荒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只有他和阿玖的独处时光。
　　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后，阿玖和邶忱衍同时转身，看向祭台下方的樛郴国子民。
　　邶忱衍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樛郴国国君，邶忱衍，今娶原姜国明耀公主，姜菽藥为妻，愿天下人做个见证，不负相爱，同心白首。”
　　说完后，他紧张的看向阿玖，阿玖给了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声音悠远、语气轻快：“我，原姜国明耀公主，姜菽藥，今嫁樛郴国国君邶忱衍为妻，愿天下人做个见证，不负相爱，同心白首。”
　　宣誓完，得到了百姓的祝福声、欢呼声后，阿玖和邶忱衍起步走向祭台中心。
　　在祭台中心的右边，有一座石像，是护国神兽，允孓。它周身毛发繁密，头顶有一只角，自头顶由粗到细，不过半尺长，直立朝天。两只眼睛，一只在前，一只在脑袋后面。由于它趴在地上，看不到口、鼻。似在睡觉，实则假寐，让人看不清神情。
　　相传，姜邶两家最初打江山时，得此兽相助，使得乱世得以统一。当年统一天下后，神兽功力用尽，只能靠假寐之威，继续守护它打下来的国。
　　祭台中心，是一块石头雕刻的书，该书仅两页，旁边有一块小石头，陆忱衍走上前，拿起那块石头，在书上竖着写下‘妻姜菽藥’。然后将那块小石头放到阿玖手里，阿玖也是很听话的有样学样，上前一步，在同一页偏左的地方，竖着写下‘夫邶忱衍’。虽然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记得婚俗嫁娶中的礼好像没有这个，但还是照做了。只因为，他是她的皇叔，这世间只有三人绝不会害她，而邶忱衍，首当其冲。
　　后来阿玖听说，这小石头和石书是特殊材料炼制而成，哪怕千万年之久，在上面写的字也不会风干消失。
　　完成祭台上最后的仪式后，阿玖和邶忱衍开始返程，开始普通夫妻成亲的仪式。
　　只不过啊，皇帝成亲，终归有所不同。下了祭台后，阿玖没有再坐轿撵，而是和邶忱衍手牵手，朝宫中走去，走得不快不慢。从祭台到宫中的路上，两边摆起了两列桌子，呈圆形，桌面一尺大小，距地面不过三尺，桌与桌之间相隔一丈，每个桌子上放着一杯酒。阿玖和邶忱衍每走过一个桌子，站在桌子旁边的侍卫便拿起酒杯，向百姓们敬着，饮下那杯酒。就这样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到了宫门口。进了宫门，差不多就相当于普通的洞房前奏。
　　邶忱衍在宫门口停下脚步，朝着旁边的阿玖转身，把她的盖头稍微掀开了一点，露出眼睛，随后说道：“阿玖，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阿玖看着眼前的宫殿，在脑子里找了找，记忆里似乎是有这样一个轮廓，但看了看这崭新的样子，最后肯定的摇了摇头：“不知。”
　　邶忱衍笑了笑，耐心解释：“这里，是当年疆北那座破落的宫殿，你七岁那年祭拜先祖时，路过这里，我还带你玩儿过呢！”
　　阿玖有点疑惑，即使那时候年纪小，但对于大致的轮廓外貌还是有一定印象的，只是如今这，相差甚远。疑惑过后，是震惊，如今这樛郴国宫殿，可是与之前的姜国皇宫，不分伯仲。
　　想到这里，阿玖问道：“如今这疆北和以前相差甚远，不过七年光景，却是千差万别，那遗址祠堂呢？还在原处吗？”
　　邶忱衍继续充当知心皇叔：“自然，在祭台后方三公里处的山庄。那里，便是当初姜邶两家的遗址，也是历代姜家人和邶家人的遗骨最终所埋之地。这儿，不过是当初的姜氏祖辈信牛鬼蛇神之说，找了风水大师，在此建立了宫殿，徒有其表罢了。”
　　阿玖疑惑道：“那你为什么把宫殿地址选在这儿？莫非你也信牛鬼蛇神？”
　　此时，邶忱衍的眼睛里又泛起了一丝她不懂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后他漫不经心道：“你猜？”不等阿玖再问些什么，就把她的盖头重新放了下来，执起她的手，径直迈进宫门，一步一步，朝宫殿中心走去。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她猜的结果。
　　进了宫，他们先往朝堂方向走去。平时庄重肃穆的朝堂，被围上了大红绸缎，阿玖和邶忱衍手牵手，一步一步朝那高堂走去。大臣们排成两列，双膝跪坐在地上，口中说着祝福语：“恭喜吾皇，喜迎皇后娘娘，吾皇万岁，皇后万安。”
　　等到他们到达了指定位置，站在一旁的国师开始祈福，并主持这场婚礼。
　　“一拜天，祈愿风调雨顺瑞雪丰年。”
　　阿玖和邶忱衍身体朝着门口方向，上身微微弯曲了一下。
　　“二拜地，祈愿四海八荒歌舞升平。”
　　第二声祝福语说完后，他们转过身子，朝着高堂处拜了拜。那里，摆放的是邶忱衍父母的牌位。
　　“三对拜，愿幸福长久，恩爱白首。”
　　对拜后，按照流程，邶忱衍掀开阿玖的盖头，在一旁的国师眼中闪过惊艳，但，也仅此而已。
　　盖头取下来后，邶忱衍将其一边绑在阿玖的右手手腕处，另一头则绑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之后离开了朝堂，往寝殿走去。
　　就这样又慢慢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一个宫的门口，其实阿玖远远儿地就看到这个宫殿的名字，耀明居。怎么说呢，她的封号是明耀公主，下意识就有一种诡异感，好像她的皇叔早就图谋不轨了似的，但怎么个不轨法，她又说不出来。
　　眼看着已经到了宫门口，快要跨进去了，阿玖见邶忱衍还是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自己先没忍住拉住了邶忱衍前进的脚步，别扭般开口问道：“皇叔，之前你在城门口对我说会替我解惑，如今，我又新添了一惑，先解决眼前吧！”
　　邶忱衍心中闷笑，摸了摸阿玖的头，邀功似的回答道：“就是你封号反过来，当然，这不是我懒，我只是让你有安心感和归属感。”
　　随着跨进去的第一步，解惑的过程算是正式开始了。
　　阿玖问道：“失踪的这一年，你就是在准备这些事情？”
　　阿玖没有明说，但邶忱衍懂她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对。”
　　“为什么要我和亲？”
　　“那，总不能是你皇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我换个问题，为什么非要和亲？”
　　“其一，朝代更替向来信奉斩草除根，只有这样，姜国变姜城才能合理存在；其二，樛郴国建立之初，我得树立威望。”
　　阿玖想了想，挣扎道：“那，皇室一族，不止我一个女子，小我的太小，但比我年长的，也是有几个。”
　　邶忱衍闻言，眼睛眯了眯，眸里浮现暗芒，一闪而过，之后略委屈般开口：“小阿玖，皇叔就跟你亲。再说了，如今姜氏皇族一脉里，嫡系中女子只有你一人，你说我堂堂一国之君，娶了庶女为后，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大臣们那边安抚总是要多花时间。如今，我的皇位还没坐稳，急躁不得。”
　　阿玖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确实没怎么见皇叔跟其他皇姐亲近，那一闪而过的暗芒她没瞧见，但邶忱衍那委屈的语气神态倒是让她有了愧疚感。
　　她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当下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声音也变得软软的：“皇叔，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徒惹你伤心，都怪我恃宠而骄了。”
　　咋一听到‘恃宠而骄’四个字，邶忱衍晕晕乎乎，而后在心中细细掂量了一下它的分量，心中像抹了蜜一般，最后只剩下四个字溢出口：“求之不得。”
　　邶忱衍的声音太小，阿玖离得很近也没听见，只当他自言自语，只继续问道：“那为什么要在驿站换嫁衣？一年没见，皇叔对我的尺寸倒是了解得很。”
　　后面那句是吐槽的话，声音极低，但邶忱衍的心里却是猛的一跳，他尽心回答了前一句：“嫁衣重，阿玖身子娇贵，我可舍不得一路上让小阿玖受累。”
　　到了寝殿门口，推开门，阿玖被邶忱衍拉着坐到了床上，而他自己蹲在地上，取下手腕上绑着的盖头后，双手握住阿玖的左手：“阿玖，皇叔要去处理一些后续，桌子上有些糕点，你饿了便填填肚子，待会儿回来皇叔补你满汉全席。”
　　阿玖乖巧的点点头，声音温和：“满汉全席太夸张了，随便来点家常小菜便可。皇叔你先忙，我暂时能照顾好自己。”
　　邶忱衍转身就走了，在关门的那一瞬间，望向阿玖，想起刚刚自己说娶她的理由，再联想到之前在大臣们跟前说娶她的理由，心底笑了笑：小阿玖，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皇叔。
　　当时，他不过轻飘飘的丢下一句：“我樛郴国建立之初，得显示大国风范，所以，这原姜国嫡系公主，必娶。”根本容不得他人反驳，即使，这些人之中，有些是他父王的旧部如何，蛰伏了多年，是该露点真本事。也是那时候，那些人才知道，稚子早已不是稚子，左右掌权者是低级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