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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薛逸坐在茶楼的二楼里,慢悠悠地正品着一壶龙井。正午时最热的时候,窗户上挂着的竹帘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和热,偶尔一阵风从竹帘间隙吹进来,把点燃檀香的清幽味道散布开来。
      有人踩着木楼梯上来,一双布鞋出现在竹帘下。
      布鞋黑面上一尘不染,做工极细致,不似寻常街面上能买到的。布鞋的主人抬手撩开竹帘,深吸一口气笑道:“这香说是要在临水之处点着才合适,你倒好,放在这嘈杂之处,暴殄天物。”
      “你一个粗人,怎么知道其中奥义。”薛逸抬手给他斟茶,“在临水之处是锦上添花,在此处是雪中送炭,你觉得在哪里比较有意义?”
      “这香可是我这个粗人送你的,小心我收回去。”
      “赵兄何时如此小气?”
      薛逸把手中折扇递给他,他并不接。
      “指派你在一个地方驻上一个月,不围不打不撤,你是什么心情。”
      “你这抱怨只能对你家老爷子发,”薛逸把扇子收回来,自己打开慢慢扇,“你今天就是让我听抱怨的?赵督军手握重兵,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可怜。”
      赵程淡淡一笑,端起紫砂茶杯闻了闻:“这茶不错,杯子也好。”
      “说正事吧,你喜欢这些东西,改日送你一套。”薛逸正色道。
      “有件难事,我不能出面,但是必须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去,而且此事风险不小,我思量再三,觉得只有你合适。”赵程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你不必勉强。”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虽然不答应我也不会推辞。”薛逸道。
      “这是个什么说法?”赵程惊讶道。
      “帮我救一个人,”薛逸望着赵程,“我本打算自己去,可是情况有变,而且这事宜早不宜迟。”
      “你说。”赵程看薛逸一脸严肃,不像是玩笑话,有些好奇。
      “简家二小姐,”薛逸道,“陈汉章的歪主义打到她身上,如今寻着了借口,把他们一家软禁在宅子里。其他人我管不了,你务必把她救出来。”
      赵程若有所思点点头:“他陈汉章打歪主义的人多了,你怎么单单只救这一个?”
      “还债。”薛逸苦笑一下。
      “情债?”赵程一脸八卦相。
      “你别问了。”薛逸皱了眉,“你是办还是不办?”
      “这点小事,你放心去你的,我保证你回来看到毫发未伤的人。”

      夏天的夜黑得不够透彻,不似冬夜里冻得空气都凝固了一般,黑也是黑得沉重压抑的。
      白天的闷热还没褪去,屋子里热得像蒸笼,木板房四面都在往外释放白天吸收的潮热,简直待不住。小巷口,天台上都有搬了竹椅拿着蒲扇乘凉的人。
      铺在地上的凉席睡了三四个半大孩子,夫妻两口子坐在一边,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半岁婴儿,只穿了个大红肚兜,睡得正香。女人腾出一只手来扇着蒲扇,扇凉也赶蚊子。男人仰面躺在竹躺椅上,累了一天,现在是最清净的时候。他只穿了件小褂,襟口敞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拍着肚子,嘴里低声哼着小曲。
      远处有人拉着荒腔走板的二胡,扰乱了男人的节奏。他骂了一句,继续嘴里学着锣鼓点,开始下一出戏。
      女人忽然拍他胳膊,让他看巷子里几个匆匆走过的黑影。
      他定睛看了看,大概四五个人,那脚程身姿看得出来是练家子,这个时候还着急去办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那几个人是做啥的?”女人小心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做啥,我知道你多管闲事。”男人低声骂道。
      “白天前面简家宅子被当兵的围了,这大半夜的会不会有什么事?”女人白天忙着带孩子做家务,没人跟她议论,现在闲着,她想跟自己男人说说家长里短。
      “要不你去问问?”男人道,“清净日子过腻了?”
      女人撇了嘴,赌气狠狠摇了几下扇子。
      夜色还是浮着,只是人声渐渐沉了下来,闷热的空气没有一丝风,像呆在芝麻糊里一样浓稠黏腻。
      江边离了码头之处就荒凉得很,一人多高的蒲苇在江水里浸着,蒲苇深处偶尔几声蛙鸣,薛逸和十多个人分了三艘竹棚船隐在其中,天色昏暗之前,薛逸还看见一条细长的水蛇从船边游过,到这个时候,已经看不清周围情况,只觉得暗沉的江水在缓缓流动。
      此处接近入海口,江面宽得看不到对岸。十多个人屏气凝神,死死盯着江面的动静。
      快到午夜,只见一艘小轮从出海口过来,那船上只有一盏小风灯,在风中摇摇晃晃似马上就要熄灭一般。

      薛逸拍拍一旁宋副官,让他准备狙击。狙击的目标不是站在船头望风的人,而是那盏风灯。
      德国造的狙击步枪已经端了无数次,宋副官觉得今天特别沉。他慢慢深呼吸了几下,来平复心中的紧张,整个行动的成败就在这一枪,不中目标就打草惊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都不敢想。
      小轮又靠近了些,芦苇荡里传来几声蛐蛐叫,这是准备行动的信号。宋副官整个人石化了一般,只有扣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微微一动,对面小轮上的风灯瞬间熄灭。四艘小船从芦苇中冲出来。
      小轮上的人还没有适应周围的黑暗,就觉船身摇晃,脚步踏在铁皮甲板上的声音杂乱但沉闷,待他们回过神来,已经被团团围在船头,船尾放哨的也没了动静。
      片刻过后,小轮的马达重新发动,可是船头却调转了方向,向入海口加速而去,之前几只小船尾随了一段,随后各自分散,慢慢消失在夜色黑沉的江面。
      四更天开始下起雨来,没有征兆就成瓢泼之势,雨声淋漓。大雨带来一丝清凉的水汽,在闷热里煎熬了几日的灵魂终于等到一丝抚慰,在虚浮夜色中安静下去。

      赵程把薛逸从车上扶下来的时候,薛公子有些狼狈。湿发贴在额头上,脸上全无血色,全身上下泥水污渍混着血渍,左臂上的伤口虽被绷带缠着,但浸出了血迹。宋副官苦着脸站在车旁,他多希望这一枪打在自己身上,至少现在不用提心吊胆。出发前赵程千叮铃万嘱咐要保证薛逸安全,谁知道黑灯瞎火的,一个疏忽,居然有人敢这样拼命。幸好那人枪法不准,要是薛逸有个闪失,他也就死路一条。
      赵程看了宋副官一眼,扶着薛逸上了自己的车。薛逸勉强打起精神问:“我拜托你的事怎样?”
      “那个……”赵程顿了顿,“人是弄出来了,可是半路上又被劫了。”
      “你!”薛逸猛地坐直,扯到伤口一阵剧痛。
      “你别激动,”赵程忙道,“据回来的人说,那些人不是陈汉章的手下,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是人暂时应该不会有事。”
      “暂时?应该?”薛逸咬牙,“我真不该让你去!”
      “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赵程上了车,“当务之急是处理你的伤口。”
      赵程把营地扎在离城里二十多里的一处镇上,镇里的祠堂被临时征用做了指挥所。军医早做好准备,给薛逸上了麻药开始取弹头。
      “万幸这帮人装备一般,不然薛大少爷的手臂就悬了。”赵程观察了一下取出来的弹头,哐当一声丢回搪瓷盘里。“好好缝,最好别留疤,不然薛大小姐非要我的命不可。”
      “你还怕她?”薛逸笑了笑。
      “怕,怎么不怕。”赵程给薛逸到了杯茶,“你们薛家的人我都怕。”
      薛逸喝了口茶,苦涩的茶味让他皱了皱眉:“你这茶也太难喝了。”
      “少爷您凑合用吧。”赵程笑道,“我这儿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薛逸折腾了一晚上,加上失血,整个人疲倦得不行。可是简素兮还没下落,他必须尽快回城去找人打听,不然始终不能放心。
      赵程本来想让他留在这里养几天再走,可是拧不过薛公子的犟脾气,只能找来自己的干净衣服让他换了,派了车送他。车一路颠簸,麻药失效之后伤口火辣辣地疼,薛逸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已经进城,下车来找了辆人力车,径直去找雁音。
      雁音睡眼惺忪披了外衣来开门,吓得瞬间清醒。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薛公子居然头发成缕,面色苍白憔悴,一身衣服明显不太合身。她忙让他进屋,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
      “这是怎么了?”雁音拢着外衣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求你个事。”薛逸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说。”雁音本想打趣他两句,看这架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帮我找找简家二小姐,简素兮。”
      雁音往沙发上一靠,翘了二郎腿,一双软缎织金绣花拖鞋晃晃悠悠挂在脚尖上,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绞着乌黑浓密的长发,笑道:“哟,这可不好办呀。我听说陈督军也看上那丫头了,昨天直接派人把简宅围了个严实。”
      “你的消息倒快。”薛逸笑了笑,“谁告诉你的?”
      “陈督军的副官,靳连城。”雁音笑道。
      “他连这些都跟你讲?交情不错嘛。”薛逸端起杯子一口气把水全喝了。“昨天晚上简素兮被人劫了,如今下落不明。”
      “真的?”雁音惊道,“这下靳连城完了,简家那边是他负责守卫的。”
      “所以你帮我找找人,我必须知道她的下落。”
      “哟,这么上心呐。”雁音凑过去,一巴掌正好拍在薛逸伤口上,薛逸抽了口冷气,顿时皱了眉头,雁音也感受到薄衫下不一样的触感,只是之前衣服太大,没看出来异样。
      “怎么了这是?”雁音看着薛逸痛苦的表情慌了手脚。
      “你能不能象个女人一点?你见过哪个女人手劲这么大的。”薛逸捂着伤口抱怨。
      “你把我当女人了么。”雁音撇了嘴,“你在这儿还是回家?”
      “你去哪儿?”
      “出去逛逛啊,坐在家里消息能自己找上门啊,我还没那道行。”
      雁音进卧室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薛逸已经离开了。她笑了笑,拎了手袋慢慢悠悠出门去了。
      薛逸轻手轻脚摸进家门,问了老妈子才知道薛凝没在家。他松了口气,上楼回自己房间,好好整理一番,手臂上的伤口依然火辣辣地疼,可是这疼抵不住疲倦,他本打算躺在竹榻上歇歇,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谁知躺下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影西斜,竹榻旁放了一杯茉莉花茶,茶水已经没了热气,看来放在这里有些时候了。
      薛逸洗脸下楼来,薛凝正端杯咖啡坐在窗边仿佛欣赏夕阳,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问道:“你这脱缰野马一样的性子,要等几时才能改改?”
      “再过几年看看吧。”薛逸坐到窗台上,“你最近好像不怎么忙啊。”
      “别打岔。”薛凝冷了脸,“你昨天做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呀。”薛逸一脸无辜。
      “出城去干嘛了?又是跟赵程一起?”薛凝问。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薛逸换了张笑脸,“我这么大的人了,你还不放心?”
      “你怎么让我放心。”薛凝叹气,“二娘不管你,我可不能让你由着自己性子来。”
      薛凝放下咖啡杯,盯着薛逸低声道:“陈督军一船走私军火昨天晚上在码头附近被劫了,简素兮昨天晚上在陈督军眼皮底下也不见了,你又正好不知去向,你说我该不该怀疑这两件事都跟你有关?”
      薛逸被盯得有些心虚,姐姐平时一向放任他不管,如今突然管得如此透彻,倒把他吓得不轻。他还没想到如何遮掩,薛凝眼尖,发现他左臂上的异样,伸手要去碰,薛逸忙躲开她的手:“手下留情!我老实招认了还不行么?”
      薛凝让他坐近些,小心翼翼翻起薛逸的袖子,手臂上缠绕的纱布下隐隐透出血色。
      “你是去劫船了?”薛凝皱了眉,“赵程让你去的?”
      薛逸不敢吱声,只小心地点点头。
      “好,如今算计到我们薛家头上来了,他赵程真是下得一盘好棋。”薛凝咬牙切齿。
      薛逸迟疑道:“姐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薛凝厉声道,“他手里什么没有,非把你搅进去。之前你帮他的忙也不少了,简家的事不过他举手之劳,还好意思跟你谈条件?你也是,你没脑子呀!”
      薛凝一指头戳在薛逸脑门上,薛逸不躲也不辩解。他知道这个平时看来气度稳健的姐姐生起气排山倒海,所以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跟她对着干。
      两个人正僵持着,老妈子进来说一个先生找二少爷,薛逸伸着脖子往外一看,忍不住埋头抚额。这个赵程也真会赶时候,正好撞枪口上。
      薛凝冷冷地哼了一声,起身坐到单人沙发上,这个位子正对着大门,金銮殿上龙椅一样。薛凝很少坐这儿,如果坐了,那就是要好好谈谈的意思。
      赵程跨进门就看见薛凝端端坐在沙发上,穿了一件宽松的藕色竹布旗袍,长发松松地编了个辫子,不施粉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正要打招呼,却看见站在沙发背后的薛逸冲他使眼色。
      “大小姐在家呀,好久不见。”赵程心中有些忐忑,脸上却丝毫不慌乱。
      “我正想问你些事,正好你来了。”薛凝定定地盯着赵程。
      “大小姐有话请讲。”赵程坐下,理了理长衫的下摆。
      佣人端茶上来,薛凝抬手示意不必,转头道:“我前段时间是有点忙,对薛逸手放得开了些,想着先生世家出身,薛逸跟着先生也可以有所进益。薛逸年轻不懂事,先生也能代替我管教一二。不过我这弟弟我知道,是个没笼头的马,一日放松些就要闹出事来,最近越发没边了。所以从今日起,我需对他严格约束,本来就是乱世,免得深陷泥潭。”
      赵程笑笑,看了一眼耷拉了嘴角的薛逸:“大小姐说的是,我今日来办些事,顺道看看薛逸。天色不早,我还赶着出城,告辞。”
      薛凝挂起笑脸送客,见薛逸想跟在赵程身后出去,厉声道:“薛逸,你坐下!我有话说!”
      薛逸无精打采返回来,老老实实坐下,薛凝却起身理了理袍子,柔声道:“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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