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225、反省

　　“咳咳咳……”

　　严晟还没有踏进冷宫宫门，便听见里面隐约的咳喘声，混杂在木鱼敲击的声音里。

　　门口没有侍从，只有看守宫门的两个士兵，见了皇帝一愣，正要跪下唱喏万岁，被严晟摆手制止了。他没有说话，负手大步踏进了宫门内。

　　殿门年久失修，红漆已经暗淡斑驳，吱呀一声推开，里面的香火气息一下子扑上面门，严晟忍不住皱起眉头。皇后身边的宫女茉儿听到动静，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皇上？！”

　　洛珂正闭着眼敲着木鱼诵经，闻言淡淡抬眸，瞟了严晟一眼，略一俯身道：“妾戴罪之身，不宜面圣，请皇上回去吧，不祥之地，别脏了自己的衣服。”

　　洛珂说着这话的神情，却分明是在告诉严晟，赶紧回去，别脏了她的地。严晟笑了笑，径自在木凳上坐下，与蒲团上的洛珂四目相对。

　　他开口问道：“戴罪之身，这么说你知道自己犯的何罪了？”

　　“不知道，所以正在反省。”洛珂一板一眼地答道。

　　严晟被气得笑出声：“证据确凿的事，你还想抵赖？”

　　“那妾身这么问皇上吧，如果那些东西是在荷妃的寝殿里、枕边被人发现，皇上会觉得事情是荷妃干的吗？”

　　“怎可能，荷儿决计不会做，定是有人栽赃……”严晟想都没想地说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似地顿住了。

　　洛珂自嘲地一笑：“是了，那些东西放在妾身宫里，便是证据确凿，放在荷妃宫里，就是栽赃陷害……说到底，只是皇上信她，不信妾身罢了。”

　　严晟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儿时的片段，眼前一阵恍惚。

　　与眼前之人面容一致的稚气小脸曾对着他气鼓鼓地说：“我爹说了，外面的男孩子都是谎话精，不能随便相信。”

　　怎么到头来，反而是自己不信她了？

　　严晟疲惫地叹了口气，道：“地上凉，你不是病了吗，别跪坐着了，先起来。”

　　“有蒲团垫着呢，何况佛祖面前，要心诚才行。”洛珂回绝。

　　严晟一顿，又道：“你没把头发绞光吧？摘下庵帽给朕看看。”

　　“佛祖面前披头散发，是为不逊。”洛珂继续回绝。

　　严晟沉下了脸道：“你是跟朕杠上瘾了？”

　　“妾身不敢。”洛珂不轻不重地回道。

　　洛珂之前在位中宫时，还雍容温和，大部分时间都顾全大局，忍气吞声，以至于严晟几乎忘了，她本来是什么样的性格了。

　　如今落入冷宫，倒是愈发放飞自我，连对皇帝也爱答不理了。严晟滞了半天，无奈摇了摇头，又道：“你既如此心诚，不如和朕说说，想跟佛祖求什么？”

　　严晟心想洛珂大约会回答求家人平安，平冤昭雪一类的话，没想到洛珂听罢，神情淡然下来，轻声道：“想求个自由。”

　　“什么自由？”

　　“芸芸众生，大多不知来路，不问归途，浑噩度日，潦草一生。我已经潦草了半生了，不想继续了。”洛珂平静地望向严晟，眼眸中隐隐波光闪烁，“如果我终要被你厌弃，我为什么还要挂怀于你。我的真心，难道要和自尊一样廉价吗？”

　　我诚然爱过你，但日复一日的淡漠和磨蚀，年少青涩的爱情已经被抛入深宫的云波诡谲里不见踪影，我用真心抛入海面，等待浪花和甘霖，结局总是石沉大海，没有音信。

　　我的真心没有这么多，在这样下去，我就要把自己都耗尽了。所以我想收手，制止可笑可怜的自己，不再期待你，放自己一个自由。

　　香火的味道幽幽浸透一室，和洛珂的话语与神情一起冲进严晟的眼睛里，他悚然一惊，上前一把抓住洛珂的手臂，动作间甚至有些惊惶：“朕不许！”

　　洛珂微微吃痛，皱眉咳了一声，抬头仍是平和地道：“妾身会跟以前一样敬畏依从皇上，至于那些郎情妾意的东西……后宫有那么多妃嫔爱皇上，不差妾身这么一点的。何况，皇上不是还有荷妃吗？”

　　“那不一样！”严晟突然大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洛珂看着严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皇上，你不爱荷妃吗？”

　　严晟在大惊失色后，眼睛里第一次出现迷茫的神态：“朕……”

　　“你若不爱她，为什么要为她打破雨露均沾的原则，三千宠爱集于她一身，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洛珂略直起身，用被严晟抓着的手轻轻抚向他的脸，一点一点站起来，“皇上，你不知道，这样会让其他爱你的女子伤心吗？”

　　洛珂身上的气息略带清冽，像松间的细泉扑面而来。严晟像是呆住了，久久看着洛珂的脸。

　　洛珂伸手摘下庵帽，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她似星辰明亮的眼睛紧攥着严晟的视线，呢喃似地重复着：“皇上，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爱她吗？”

　　严晟突然惊惶地倒退两步，看了洛珂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

　　“恭送皇上。”洛珂抿嘴一笑，微微福身。旋即她直起腰，随手把庵帽丢在了一边。

　　“啊呀，罪过罪过。”茉儿赶紧跑上前把庵帽捡起拍了拍，对洛珂嗔怪道，“娘娘，你这可是对佛祖不逊啊。”

　　“切，谁爱逊谁逊。”洛珂不在意地笑起来，转身在严晟离开的木凳上坐下，“把那些木鱼佛珠都收起来，香还是照样每日都点，别让人发现端倪就行。”

　　“是。”茉儿应道。

　　洛珂径自倒了一杯水，悠然喝了一口道：“我就知道那荷妃不死心，派人偷偷盯着我，可巧这不就上钩了，呵。”

　　提起这个，茉儿还是心有惴惴：“娘娘，您也太冒险了，万一皇上真听了荷妃的谗言，要以大不敬治你的罪怎么办？”

　　“那也没有办法，这件事，我必须要赌一赌。”洛珂眸色变得低沉，“这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而我能感觉到，他对我还是有所不同的。所以只能仗着这些，拼死一试。”

　　“不过事实证明，我赌对了。”洛珂冷冷道，“荷妃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平白无故栽赃我，也不仅是眼红那么简单。恐怕，前朝后宫得出大乱子。”

　　“可是咱们身在冷宫，洛大人他们又还禁足着，想做什么都是处处受限啊。”茉儿苦着脸道。

　　洛珂看着杯子，沉吟道：“不，有人可以帮我们。”

　　“谁？”茉儿好奇问道。

　　洛珂捏住杯子，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秦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