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软》徐小溪

3、第三章

　　元康二年的早春二月，老天爷和京城的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天气早早便暖和起来，柳树早早冒出嫩芽，桃花也悄悄绽开笑脸，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然后，毫无预兆的刮了一夜大风，第二天还下起了雪。

　　许多穷人家已经把棉衣送去当铺了，只能一层层的往身上裹布，可对有钱人家来说，这反常的天气却是赏景的好时机。你想，那娇滴滴的嫩芽和花骨朵颤巍巍的承着细碎的积雪，将会是何等诱人。一时间，那些身着轻裘乘坐暖车出游的人反而多了不少。

　　京郊的菁华山，便是游人最多的地方。菁华山原本名为南水坡，只因山上长满了桃树，就得了个浑名叫桃子坡。每逢春天，山上桃花盛开，落英缤纷，如同云霞一般，美不胜收，便有些文人骚客看这个土土的名字不顺眼了，重新起名为菁华山。

　　如织的游人之中，一辆小小的华盖马车并不如何的显眼，只有最为细心的人才会发现，马车上的围幛有着满满的暗绣，车窗上蒙的是一层层影霞纱。这种纱以其细密厚重又透光而闻名，价格不菲，用了这种纱，车里的人可以隐约看到外面，车外的人却什么都看不到。这一切的细节低调而奢华，可见车中人地位不低。

　　“相公，还没有到吗。”一只如玉的柔夷轻轻在影霞纱上拂过，银红的纱更衬得这只手莹白无瑕，柔若无骨。

　　“快了，这些天这里人就是多。还不是你自己说要悄悄的来，不清场的么？”她身边的男子亲昵的拧了一下她的鼻头。

　　这两人便是微服出游的元康帝韩诺以及他的宠妃云明珊。慧妃是才女，听说了菁华山的美景就一直心向往之。元康帝正是对她百依百顺讨好的时候，听说此事，立刻准备大张旗鼓的派人将菁华山围起来，带着爱妃出游。当他兴冲冲的跑去炫耀时，云明珊不屑的哼了一声：“兴之所至，出游才有兴味，像圣人这般，简直就是辱没了好风光。”元康帝最吃她这套，马上又改成微服，他的慧妃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再美的景色，赏的人多了，也就失去了这份味道。还没到菁华山下，马车便不能向前了，外面吵吵嚷嚷的，全是叫卖声。卖茶卖面的，卖烧饼油条的，卖花卖蒜的，卖茶叶鸡蛋的，呼呼嚷嚷，见到马车就涌过来，本就不宽的道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若是换了其他人，说不定会觉得这副情景鲜活有趣，可车上的这两人不一样。韩诺小时候天下还未定，他也是过过苦日子的，现在就一门心思的想着享受和享福，哪里还会在乎这样的民生百态；云明珊则是个不染点点纤尘的，对这些红尘事务只有嫌弃皱眉的份。

　　随行的大太监薛福在车外小声提醒道：“老爷，看样子还要有大半个时辰才能到山脚下，若要上山，则需要更久。”

　　韩诺为难了。他原本就不是什么爽快人，这又是他的讨好美人之行，就这么回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云明珊笑笑：“乘兴而来，兴尽而归，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

　　韩诺顿时得到了台阶，连连点头：“对对对，明珊果然洒脱！”他当即下令调转车头，却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了车外，想要买个什么作为补偿，不想目光所及全是些粗俗不已的小商小贩——这些人的东西爱妃如何会喜欢！

　　正当皇帝为难之际，一个小小的字画摊跃入了他的眼帘。摊子很简单，只有一桌一凳，桌上摆着笔墨，旁边挑着几幅画，摊主低着头，在面前的纸上写着什么。在这个热热闹闹的地方，只有他是安静的，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感觉。

　　就是他了！元康帝韩诺自从当了皇子后，他老爹韩锄头很是找了一些人来教导儿子们学问，其中大部分都是世家出身。这些人接触多了，韩诺莫名的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同样的动作，世家做起来就是赏心悦目；同样的声音，人家世家说出口就是悦耳动听；同样是走路，人家世家走起来就是行云流水……总之，世家做事，就无一不好无一不美。反观自己，老爹就不谈了，十足一个大老粗；一个姑姑一个叔叔也是大字不识，甚至还会随地吐痰。在不知不觉间，韩诺总是在模仿世家的言谈举止，也因此对世家出身的慧妃宠爱有加。

　　换句话说，皇帝就是个颜控加装逼控，而那个字画摊主的摊主虽然看不清模样，但那挺直的身姿和旁若无人的态度，都对了他的胃口。

　　薛福不愧是伺候他良久的人，当即在前开路，马车在字画摊前停下，那摊主却连头都没有抬，自顾自的写着自己的东西。

　　“此人笔墨上佳。”透过车窗，云明珊仔细打量了几幅挂着的字画，中肯的下了评价，“只是丹青略逊一些，却也可称得上是佳作。”

　　韩诺来了兴趣。自家慧妃有多挑剔他是很明白的，能从她口中听到赞扬，那绝对是件不容易的事。于是，元康帝亲自下了车，来到摊前，细细打量起来。

　　那摊主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长得剑眉星目，天庭饱满，堂堂正正一表人材，光这长相，都能让人心生好感。再看看他的书法，都说字如其人，那人的字也和他的人一样，一手漂亮的行书，慧妃说上佳都是打了折扣的，几乎可以赶上大师的水平了。

　　韩诺顿时心生好感，上前问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慢条斯理的放下笔，站起身来，将微微有些上折的衣袖抚平，深施一礼：“在下孙臣玉。这里的字画均为在下所作，阁下可慢慢挑选。”

　　韩诺笑笑：“字画倒在其次，不知先生可否与我共饮一杯？”

　　孙臣玉出身贫寒，但他从小就立志出人头地。无奈这个世上，若没有强大的家庭背景，没有人推荐，根本就没有上升的途径。为此，他刻苦练字，以替人抄书为生，来到京城，就是为了得到某个世家的赏识，能够一步步的往上爬。在菁华山下摆摊，做出一副高人的模样，也是有些姜太公钓鱼的意思，而眼前的这个邀请他喝一杯的男人，身份似乎不简单。

　　孙臣玉按耐住心头的激动，云淡风轻的点点头，然后有礼的拜托旁边的摊主帮忙看下摊子，自己跟着韩诺，到了不远处的一家酒肆。

　　这一聊起来，两人都从对方的身上嗅到了一点同类的味道。

　　孙臣玉的酒量自是比不过韩诺的。时人讲究浅斟慢饮，可韩锄头不一样，他最喜欢大口大口往下灌，连带他的三个儿子酒量都相当不错。两壶下肚，孙臣玉开始大舌头：“世家动辄绵延百年，其子弟皆以其底蕴为荣。只是，再悠长的世家，皆有其首创。远的不说，临南贺家，便是其先祖为前朝丞相，之后子孙昌盛，辈辈均有杰出之人，方能绵延至今。若是当今有一人，出能辅佐圣人定国安邦，入能教好子孙家规森严，安知百年之后，此人的家族不会成为新的世家呢？”

　　这说法一下子撞进了韩诺的心底。要知道，他是皇帝呀，皇帝难道不该是万人之上样样出色的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世家子弟杵在那里做对照组，来衬托皇帝的粗俗呢？不过，若是他能励精图治，再延请大儒教导皇子，日后皇族岂不是最大的世族？

　　韩诺越想越美，与孙臣玉也聊得越发投机，当天回宫后便找了丞相蒋恺之，说自己要提拔一个学识渊博之人，蒋恺之莫名其妙，试探性的问此人擅长什么，谁知皇帝脱口而出：“什么都好！做什么都行！”

　　蒋恺之满头黑线——皇帝，你今天出门吃错了药吗？他耐着性子道：“若要入朝为官，需得有地方上层层推荐，圣人也是知道的。今日圣人所遇之人不知仙乡何处，可有举荐？”

　　呃，韩诺哑了，他今天还真的忘记了问孙臣玉的籍贯。不过不要紧，他表示可以立刻派人再去好好考察考察。蒋恺之认命的道：“圣人不如将此人住处告知，臣可安排此事。若此人的确大才，臣也可安排一稳妥之人举荐。”

　　韩诺大喜：“就这么办！爱卿不愧为朕的股肱之人！”

　　不，我一点都不想做你的股肱。蒋恺之心底的小人发出悲鸣。他年纪不小了，做为蒋家目前的家主，他只想培养出稳妥的下一代顺利接班而已，不想摊上了这么个奇葩的圣人，日子不好熬啊！

　　不管怎样说，顶头上司的话还是要听的。蒋恺之很有效率的安排了一个小辈偶遇了孙臣玉，得到一个不错的结论。他便贴心的准备了一个中书省行走的工作，并连举荐人都有了，贺家的老二，那个寄情于山水之间不愿意出仕但名声很响的贺承安。

　　孙臣玉就这么交上了好运。和他有了几次接触后，蒋恺之却是有些后悔：这个年轻人野心太重，恐怕不是池中之物，偏又深得圣人爱重，朝廷从此多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