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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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燃着枯火，灰烬被一道冷风刮过，扑到府中残余的破碎的摆设上。黄花梨的几案被乱兵斫去了桌板带走，案上的珍奇陈设亦被洗劫一空，只有香瓜滚落四处。泥墙上一道道被熏灼的痕迹，其中间杂血点，叫人触目惊心。
方才乱军已经来过，烧杀抢掠，凌\辱妇孺，此时横七竖八在府中躺着身首异处的尸体。
霍峤从床边角钻出来。她满身灰扑扑的，活像只刚从阴沟里出来的老鼠。乱军应当是已经远去了。
她啐了一口：
“这帮赵国无赖！”
赵国内乱。新皇登基后沉湎声色，四王联手，以皇帝篡改遗诏、得位不正的名义直驱都城，新皇仓皇逃跑，四王之一的豫王驱驰军马踏破城门，和禁军在京城内展开搏斗。
本来听说了消息，霍峤要和身边的人一起逃跑。燕皇子府外头突然一阵喧闹，婢女把她安置在床角下，出去探询，结果没再回来。等霍峤出来的时候，赵国的京城，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霍峤蹲在墙角看过往的人，望见有个少年逆着光驾马过来，这人年纪轻轻，穿着朴陋的麻衣，但长得颇英俊，不像是个坏人，霍峤对他大喊：
“马奴！”
她喊了足足三遍，那少年才意识到喊的自己，转羁调头到霍峤面前：
“什么事？”
少年并不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望她。一个给人家牵马的仆从，居然如此轻慢。霍峤姑且忍耐，仰起头，伸手展出象征她身份的玉契道：
“我是燕国皇子，客居在此，想让你带我出城，必有重金酬谢。”
少年端详着燕皇子殿下。她灰头土面，身板儿瘦小得像个女孩，面上干净的地方，唯有那双圆圆大大的眼，阴柔动人。
他沉吟片刻：“哦，原来是个质子。”
霍峤撇撇嘴：
“你带不带，不带我找别人去。金饼子总是有地方花的。”
她佯装要走，那少年从背后喊住她，他从马上拽着她的手一拉，霍峤怀里揣着保命钱，沉甸甸的，扯得胳膊生痛，长嘶一声，几乎要冒出泪花。
那少年嗤笑一声，挽辔起步。霍峤平时都是坐轿子出行，此时在马上吓得脸色发白，摇摇晃晃地抱住少年的腰身。
虽然这人态度轻慢，但马术可称出色，而且十分机警。他沿着乱军过后的轨迹走，听见前面有烧杀声往这边涌来，立马调转马头拐进了一条小道。小道里崎岖地散落着尸体和杂物，他驭马灵巧地避开路上障碍，还算顺当地驶入了外城，要去城西那扇人少的城门。
“一会儿你带我出城，我给你酬劳。要是你的主人问起来，你就说躲避乱兵，花了些时间。”
“谢你提醒，我知道怎么应对。”
霍峤映着夕照看少年的背影，人长得好，开口说话却没礼数。她撇撇嘴。少年又开口问了：
“你出城之后，谁来接应你？”
霍峤没太多打算，但是城里肯定是不安全的。
如今都城正乱，留在这里也是赌命。此时人人自顾不暇，没有闲心盯着一个别国的皇子，正是趁机逃回燕国的好时机。
不过她的仆从们都生死未卜，怎么回燕，还要徐徐议之。
她警觉地回答：“本皇子自有办法回燕。”
少年只是轻轻一笑：“是么？”
城门到了，此时这里没有兵士，只有携妇带子的普通百姓，仓皇奔逃。少年信马而行，避开马蹄边上的人流穿过城门。一出城门，霍峤立马命令道：
“放我下来。”
出乎她意料，这一语出，少年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拍马疾行起来。城外是荒野，开阔而苍凉，少年的马蹄踏踏地激扬起来，往不知何处飞速地疾驰而去。
霍峤在马上尖叫：“你要带我去哪里！放我下来！”
城门口的流民被抛得远远的，她的求救没人理会。她气得狂捶少年的背，又抓又咬，少年不理会她。她想要从马上跳下，往下看了眼，干涸枯黄的土地久不经雨，在她脚下晃荡。她看了一眼自己虚悬的脚，险些要吐出来。
少年一口气把她带到了荒郊之中。
夕阳在逐渐西沉，暮色苍蓝，笼罩在周遭的野树衰草上，晕染出一片昏沉沉的影子。耳畔只有风声，和不知什么动物稀稀落落的嚎叫声。
少年减慢马步，把她丢下马来：“你走吧。”
霍峤急疯了：“你这是干嘛？”
这荒村野岭，要怎么走？
她心中一震，此处偏僻，恰适合杀人越货，连忙从衣襟里掏出自己的家当：
“你是不是要金子？我给你，我身上的都给你，还有玉，啊，这枚玉佩，还有这条腰带……我求求你，你别抛下我，带我到一个人多的地方。”
少年倚马看着她摘下身上配饰，双手揽着松垮垮的衣裳，兜住那些珠宝。他只是淡淡扫一眼那些财宝，缓缓道：
“我不要钱。”
不要钱，难道劫色？霍峤下意识抱住前胸，蹬脚道：“这位郎君——我，我是个男子啊！”
少年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我问你，我能不能护送你回燕国？你若是同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霍峤睁圆了眼：“这……”
他根本不是叫她选。这是野外，又即将天黑，她不答应，难道留在这里喂狼？
她心里有些气愤，转念一想，暂时压抑心中的怒火和恐惧，打探问道：“你是燕国人？”
“我是赵国人。”
“那你不留在赵国，去燕国干什么？”
少年望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不想留在赵国。”
她打量他：他看起来很年轻，抛弃亲友，只身入燕，人生地不熟，图什么呢？
不过，他对她确实可用，
燕国来人救她回去，是指望不上了。
她体型瘦弱，又没学过骑马，怎么穿过动乱的赵地回到燕国还是个问题。倒是这少年看着身手矫健机灵，马术又高明，在这种境地里姑且算个可用的护卫。
她有了底气，仰起头倨傲道：
“那好。你把我平安护送到燕国，让我高兴，我就让父皇重赏你，封你做大官！我们燕国是万乘之国，地方富庶，可不比赵国差。只要你能护得了我，以后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呢。”
少年没被她画的大饼给哄骗，他拍了拍马背：
“你上来吧。”
霍峤这回拿乔了，她撅起小嘴：
“你刚才把我手臂给扯疼了，我上不去。”
少年眯起眼，最后冷哼一声，还是跃下马来，将她抱上了马背。
她的腰真软。少年的指尖一滞，目光扫过她那张秀气的脸。
霍峤直面他的逼视：“你看什么？”
“没什么。”少年摇头。
霍峤拽着少年的衣角，小声道：“一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你给我找个轿子来，这马太高了，我坐着发慌。”
少年“嘁”地回应道：“小质子，你的要求可真多。”
她不满意他求人的态度：“这是和皇子殿下说话的腔调吗？”
他显然没把她当主子，不理会她。月亮显出半边轮廓，夜幕降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村落，寻了户人家借宿。战火燎原，这种野村因着远离城市繁华，反而还清静些，没有遭遇洗劫烧杀，像是个世外桃源。
夜里虫鸣悠长。霍峤透过糊窗纸上的小洞往外看，点点繁星垂挂在天际。维南有箕，维北有斗。沿着天璇和天枢二星就能找到勾陈一，这颗星灼灼地闪耀在北方的碧空。
向它的方向一直走，越过平原丘陵，渡过沱水，就是她的故国。
燕国不知道西京内乱的事情么？霍峤脑海里浮现西京被围困时，她派婢女去向燕使求救，回来时却告诉她，燕使已经逃走了。
霍峤心头浮起一阵悬疑，待转过头，却重又披起一副天真不解事的表情。
她方才窥探窗外，闭着一只眼，另一只明眸睁着，问道：“马奴，你叫什么？”
少年正端着一桶水进屋，想了想才答：“阿渚。”见她愣怔，补充道，“谢将军咏史牛渚的那个‘渚’。”
霍峤诧异片刻，没忘了正事，又说：“那渚奴，你明天给我去要顶轿子来。”
阿渚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她颐指气使的模样：
“你以为这里还是京城吗，我上哪儿给你找轿子？”
霍峤硬的不行来软的：“渚奴——阿渚——”
她扬手抚住胸口，嘟起小嘴，一双眼睛攒起泪光，盈盈可怜：
“本皇子自幼有心疾，马上颠簸太吓人了，我心口发疼。”
阿渚的脸色依然冷淡，她斜睨一眼，又可怜楚楚地说：“要是路上把我颠坏了，病死在赵国，你可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第二天阿渚还是想办法找了辆板车来，本来是村民用来进城拖菜的。霍峤看着上头的污渍和菜叶片，嫌弃地坐了上去。阿渚驾马拖动板车，她才觉察出好处来，果然还是稳当不少。
她扬起眉回望一眼赵国的国都西京的方向。烽火，狼烟，兵戈铁马下踏碎的生灵……还有那些，没有能够见到今晨喷薄篷发的朝晖的人们。全都抛下了，她在袖口里暗暗地攥紧了手。
她一定要回到燕国。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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