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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新旧时代(三) ...

  •   隔壁吐尔逊那一家子搬走得悄无声息,好像生怕再跟沈长河扯上半点关系似的,有点子躲避瘟神的意思。不过伊藤氏姐妹二人并不在意这个;尤其是伊藤玲奈,一双眼睛几乎是长在沈长河身上了。

      倒不是她过分痴迷于后者的美貌,而是前些天姐姐做的事把她给结结实实地吓个够呛。

      那天下午她冲进去的时候,姐姐正在以一种非常不雅的姿势跪坐在沈长河身前,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已经少得聊胜于无了。情急之下,她袖中银线长了眼睛一般飞出,卷起被伊藤美咲脱下来的一件衣服盖住了沈长河的身子,同时厉声叫道:“姐!你怎么能这样做?!”

      “心疼什么,他不是你的男人,之前又屡次三番利用你,你还自作多情?”伊藤美咲嘴上说得硬气,行动上却收敛了些许,拢好衣衫重新站了起来。伊藤玲奈被她的话一下子戳中了痛处,磕磕巴巴道:“士可杀,不……不可辱,阿姐,无论如何你,你都不该用这么下作的方式羞辱他!”

      “好吧。”

      伊藤美咲悠悠地叹了口气,一指沈长河的脸:“阿姐就把他让给你,只要人别弄丢了,怎么玩儿随便你。”

      伊藤美咲说到做到,其后的几天里果然再没出现过。不知是不是出于变态的恶趣味,她解了施加在沈长河身上的傀儡术,却也重新给他铐上了铁链子,并且没把钥匙留给伊藤玲奈:她总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向来老实听话的妹妹,最后会色迷心窍地跟着沈长河一起逃走。

      沈长河的腿伤好得飞快,接了断骨之后很快就能站起来了,可他几乎动也不动一下,也不说话,整日就是闭着眼充当一尊冷冰冰的雕像。伊藤玲奈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势痊愈得如此迅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连自己都不愿意理睬了,所以心里也很难过。

      ——她知道,之前高昌王宫里面沈长河那些温柔可亲都是假象、是为了更好地接近她、利用她。可她现在宁愿被他利用,也不想他把自己当做空气一般无视。

      开始的时候,她只会说些自己家乡的往事给他听,希望他多少能看自己一眼,可事实证明这是无用功。于是,聪慧如伊藤玲奈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买来外面的报纸,有选择性地给他读一些时政要闻。

      不过,让她感到失望的是,沈长河对此依旧完全不感兴趣。他并没有绝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饭量却是越来越小,到后来干脆一口都吃不下去——不是绝食,而是吃了就会吐得昏天暗地。找来的大夫看过之后都是清一色的神情复杂,然后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水平不够,治不了。

      “他这是先天不足之症所致,如果好好调养自然没有大碍,但若一直伤病加心情郁结,那就是药石罔效。”其中一个医术比较高明的大夫如是说。

      大夫走后,伊藤玲奈发了好一会儿怔。

      沈长河之前能从恶性疟疾和毒瘾的双重打击下活下来,已经是创造了奇迹,所以她相信他这次一定也不会有事。可是再看看沈长河形容枯槁的脸,她就又没了底气。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断断续续折腾一个来月之后,现在几乎已看不出当初的绝代风华了。

      他如今看上去,就只是个很普通的落魄男青年。脸色白里发青,一双本就很大的眼睛因为急剧消瘦而愈发显得大而深陷,浓长秀气的眉宇下长睫毛沉重地垂着,薄薄的双眼皮像是承受不住睫毛的重量似的不肯抬起来。嘴唇是透着死气的灰,因为有段时间没刮过胡子,上面已经冒出不少胡茬儿,衬着整张脸看上去有点滑稽——简直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伊藤美咲对他是极狠的。他的手指指甲被长针掀开了好几个,有的已经自然脱落,有的则正在坏死,很轻易地就能看见里面的烂肉。相比腿伤的恢复速度,指甲那里恢复得也不算慢,可无论如何那伤口本身看起来都太过可怕。手脚上铐着的铁链十分粗重,可镣环却小得像是专门给女人用的一样,死死咬住他的一双手腕和脚踝,一点空隙也不留。没有衣物的阻隔,他的手足很快就被磨出了血,稍有动作就是凌迟一般细碎而刺骨的疼,所以也就不想再动一下了。

      ——这样的处境,换成谁都不可能“心情不郁结”。

      “……多少喝点粥吧。”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给自己听,将杯盏递到他的唇边。却不料沈长河厌恶地拧起眉毛,忍着疼用力拍开她的手:“出去!”

      杯盏掉落在地,是清脆的一声响。汤水有一部分蔓延着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可他却完全不关心也不在意,只是别过头去,任长发凌乱地遮住半边侧脸。伊藤玲奈痛心地一边收拾残局,一边不死心地没话找话:“你恨我姐姐,我可以理解,可你为什么也恨我呢?玲奈被你骗过,被你利用过,可玲奈都从没怪过你……”

      沈长河没理她。他沉默地对着地上的瓷碗碎片看了半晌,忽然抓起其中最锋利的一片,反手就割向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

      伊藤玲奈是习武之人,反应也是非比寻常的迅速,在沈长河伸手去抓碎瓷片的一瞬间就钳住了他的手臂。饶是如此,他的脖子还是被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白衬衫前襟被染红了一片。

      “给我一个痛快。”

      沈长河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了。伊藤玲奈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句中原话的意思:“什么?”

      沈长河神色疲惫地闭着眼睛,抿了抿灰白的薄唇,缓缓道:“算我求你,杀了我吧。”

      时至今日,他已经衰弱到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如果他还活着,伊藤美咲一定会想出更多更狠的法子来折磨他、侮*辱他,只要他不死,这地狱一般的煎熬就不会停下来。

      伊藤玲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大道理开导他,可最终却冒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你若死了,李云凌小姐怎么办?”

      “李云凌”这三个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可它说出来的时候,沈长河一潭死水般的眸子瞬间有了光亮——

      伊藤玲奈将他瞬间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酸楚得要命。对李云凌这个人,她在报纸上也见过,是个头发短短的、乍看上去有些像男孩子的姑娘,容貌只能算是清秀,没多漂亮。这么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沈长河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沈长河却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关心。身体上的痛苦因为他的思绪飘远而变得愈发轻微、最后几不可察。他的眼睛看向天窗外面,忽然惊觉自己竟然还是不甘心。

      李云凌。

      沈长河把这三个字反复咀嚼、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唇齿间的血腥气也仿佛带上了几分香甜的味道,脸上浮起一个苍白美丽的笑容。

      李云凌这个人色胆可谓包天。

      太原初见之时,她从重伤昏迷恢复意识的第一句,就是出言调戏于他,让他破天荒地动了怒气把她轰了出去。可即便如此,此后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之时,也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他的;

      后来,他走投无路来到凉州投奔萧子业,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地充当着小跟班的角色,时不时对着他发发花痴嘿嘿傻笑几声,可当二人身处敌营之时,她又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成全他的事业;

      再后来,他回上京,别扭着给她补偿,又怕自己处境险恶会连累她,因而多次刻意疏远,可她硬是能顶着自己的“冷心绝情”主动告白,帮他挡鞭子,与他共渡难关……

      沈长河是个感情上相当迟钝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姑娘,但是他知道,这个姑娘确实做到了让他立刻放下轻生念头这件事——哪怕仅仅是听到她的名字,就已足够。

      她已是他此刻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伊藤美咲从高昌回来的时候,沈长河的身体状况终于稍微好起来一些了。

      他对玲奈的态度不再冷硬,甚至开始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这在从前,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他通过玲奈向伊藤美咲提出每天沐浴更衣的请求,伊藤美咲想了想,拿着钥匙亲自去了地下室。

      沈长河的脸比之前更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青色胡茬被玲奈仔仔细细刮了干净,又是从前祸国殃民的好模样。伊藤美咲去解他四肢上捆缚着的铁索,忽然觉出了累:

      这样一只漂亮而狡猾的绿眼白猫,杀了或者放了,她都不舍得;不杀,就只能囚禁他一辈子。问题是,她真能关得住他么?

      镣铐解下来之后,她才发现他的手腕、脚踝全都磨出了水泡,连同着已经化脓的伤口,烂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

      她是个不会武功的,沈长河却也没有能力反抗逃脱——为了一劳永逸,她在他的手臂、小腿上钉了十余枚透骨钉,只要没人帮他拔*出来,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伊藤美咲也头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还要继续这么锁着他么?虽然沈长河的痛苦让她感到身心愉悦,可再这么任其发展下去变成破伤风,还真有可能闹出人命。

      于是,当沈长河沐浴更衣结束之后,伊藤美咲反而犯了难。见她拎着那两条铁链子没有要做下一步的意思,沈长河略一挑眉:“怎么,下决心要杀我了?”

      “李云凌已经到了迦沙城,”伊藤美咲答非所问:“她以为你死了,想向小皇帝要你的尸骨。小皇帝没答应,她也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直接回凉州。”

      沈长河漠然地看着她,绿眸中古井无波:“沈长河已是死人,你不必再说这些废话。”

      伊藤美咲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再锁着你,你会逃跑么?”

      沈长河冷笑着,不答反问:“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只关我,不杀我?”

      杀他,有理有据顺理成章;关他,无凭无据不合常理。平心而论,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供压榨的价值,杀他是东瀛一劳永逸的最佳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那么,眼前这个东瀛女人不杀他,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背叛了她故国的国家利益,把他当成了禁脔和私藏品。

      伊藤美咲有多扭曲,他比谁都清楚。她在试探他的底线,他也同样如此。他在这离故国大本营万里之遥的地方荒废生命等着死亡随时降临,她也同样因为他牵扯了太多不必要的精力,是以现在才在国事上处处捉襟见肘。

      现在他和伊藤美咲可谓两败俱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也只有伊藤美咲能做的出来。

      闻言,伊藤美咲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沈长河已是死人,你这‘无名氏’现在无家可回、无国可归,在哪里安度余生不行呢?”

      “然后,借机坐实我‘叛国投敌’的罪名么?”

      沈长河笑了笑:“不如还是和以前一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伊藤美咲有些懊恼。

      她刚才说的是心里话,并没有掺杂关于国事的“公心”在里面——尽管,沈长河的话也确实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仔细一想,她与沈长河之间横亘着的最大障碍就是两人的国家;只不过沈长河根本就不喜欢她,而她喜欢沈长河的“怪异”方式也绝无可能被他理解和接受。

      ——那就只能一辈子锁着他了。

      甫一想通前因后果,伊藤美咲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但同时也镇定了下来。她打量一番沈长河手脚上的伤,命令侍立两旁的忍者取来纱布和金疮药,亲自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然后才挑拣出两条相对较轻、镣环相对宽松的锁链给人铐上,同时从脚镣延出一条链子锁在屋里的铁架子上。和最开始的惩戒立威不一样,这些刑具最大的作用是限制他的行动范围,也就是说,更重视实用效果。

      她知道,对沈长河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如今的境地不只是难受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难堪、羞耻、受辱。正因如此,这么做才更能“磨一磨”他的性子,让他逐渐变得顺从听话,任人摆布。

      可惜,沈长河却并未如她所愿。囚禁在一方斗室之中终日不见天日,与世隔绝不得自由,他似乎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无法忍受的,就这么安静坦然地接受了现状。除了仍然食欲不佳之外,他的身体状况正以惊人的速度逐渐恢复正常。

      又是平静的三天过去,外面忽然之间就乱了起来。

      具体来说,是闹了兵变。楼兰是高昌的邻国,同时也是附属国,近年来背靠大树好乘凉一直平静的很。所以,当荷枪实弹的反军士兵冲进城的时候,居民们都吓傻了,随即街市上一片哭号之声。

      伊藤玲奈站在门口观察了一段时间,惊恐地发现那些大兵专抢年轻女人,逮起来用绳子绑成一串儿,还用黑*袍头巾把她们全身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双或茫然或绝望的眼睛。

      “是独神教徒。”

      听了她的描述,伊藤美咲倒没有多么慌张:“西域地区以宗教治国,新教是主流宗教,但独神教势力也并不弱。这个宗教认为女人的头发是羞体,所以女性一般都会用头巾面纱遮住头发和脸部。”

      “……那我们怎么办。”伊藤玲奈六神无主地眼巴巴看着伊藤美咲,后者很是镇定地一点头:“安心,他们不会对我们不利的。”

      伊藤玲奈还没回答,沈长河却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伊藤美咲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将军又有何高见?”

      沈长河并不看她,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手里的书:“一介阶下囚而已,能有什么高见?”

      话音刚落,伊藤美咲手里的武*士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笑一声:“有话直说,少阴阳怪气地兜圈子!”

      “看来伊藤小姐心情很不好啊。”

      刀锋上寒冷的触感让沈长河细白的颈项立刻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悠然道:“跟表面上信仰独神教的杨怀忠合谋推翻高昌王室和新教的统治,做了暂时盟友,所以你就认为天下独神教徒都是自己人——这叫什么逻辑?”

      伊藤美咲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狞笑道:“我还真是小瞧你的本事了,这么关着你,居然还是什么都知道。我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啊,聪明过头的沈大将军!”

      “过奖,在下愧不敢当。”沈长河立刻拂开她的手,动出了一阵铿锵的铁锁链声。他的脸上笑意盈盈,眼神里却止不住流露出露骨的厌憎之色,仿佛被伊藤美咲碰一下都恶心到无法忍受。

      伊藤美咲不再看他,扭头对忍者吩咐道:“备车,先把他带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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