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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番外:化作千风 ...

  •   合众国历五十二年,秋。

      青城山中。

      老道士从观里的大殿后面走出来,因为他方才听到了门外的喧闹。他出来的时候,门外的一女一男正前后脚地走到大殿之中——

      男人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身形高大,面容俊美无俦;女的已过不惑之年,体态修长,容颜清丽,不落俗尘。男的一脸疯狂,而女人,则是面容平静。

      “总统!等等我,你等等我!”

      男人俊秀的眉眼因为焦急而蹙成一团,三两步上前拽住中年女子的右手,却被后者一把拂开:“闹什么,这里是清净之地。”

      “可是总统……”

      “我已不是什么总统了,莫再以此相称。”冷漠地甩下这一句话,女人大步迈过门槛,面向大殿正中的太上老君像,长身玉立,闭目双手合十,再也不发一言。

      然而,那个男人却依旧不依不饶。他冲上来扯着女人的衣角,态度也软了许多:“姐……”

      语气十分委屈,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大型犬。女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甚至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张开:“小锋,回去吧,回你该回的地方。”

      “……你就是为了义父,对不对?”男人攥紧了她的衣角,狠声道:“你醒醒,他都已经死了十年了!为了个死去这么多年、而且从来都没将你放在心上的男人,你值得吗?啊?”

      “不许你这样说!”

      下一刻,女人已然扬起了手,却在落下的一瞬间停住了。男人眼眶含泪,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恨恨道:“打啊,你打啊!反正我就是眼瞎,看上了你这个大我十岁的女人。谢忱舟,你有什么可挑三拣四的,我都不怕世人说三道四,你怕什么?!”

      “萧锋!”谢忱舟几乎是要骂人,但还是忍了下来。最终,她只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对于你的错爱,我很感激。可是小锋,我并不爱你,对我来说你也只是弟弟、是家人,仅此而已。爱是两情相悦,是无法勉强的……走吧,回去吧。”

      萧锋终究还是听了她的话,离开了青城山。临走之前,他怀着满腔怨恨给她留下这样一句:

      “谢忱舟!你如今的样子简直就像从前的义父一样,自以为是,孤傲清高,令人生厌!”

      他走以后,一旁站立许久的老道士才出了声:“这位居士,可是刚刚卸任的谢大总统?”

      谢忱舟肃然道:“正是。”

      顿了顿,她又道:“今日我来这里,是想求道长收留,带我出家。”

      “此事好说,好说。”

      老道士缓步上前,以道家礼仪行了一礼:“居士,请到静室一叙。”

      在静室内等着办理收徒手续之时,谢忱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请问道长,俗家时尊姓大名?”

      “免贵姓萧。”老道士笑呵呵地替她斟了一杯香茗,一边翻开手头的书。谢忱舟沉吟半晌,也笑了笑:“说来也巧,我有个义弟也姓萧——就是方才在门口闹腾的那个小子。”

      “哦,是吗?”老道士却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礼貌地陪着笑。谢忱舟保持着动人的微笑,继续说了下去:“他叫萧锋,是前西南军政府将军萧子业的独生子。”

      老道士脸上笑容不变,端着茶杯的手却僵住了。谢忱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请问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没想过看看自己的儿子?”

      老道士——萧子业放下茶杯,神情平静而温和:“一入道门,万事皆空。居士也是即将出世的人了,又何必纠结于此。”停顿半晌,他又续道:“更何况,我也看得出,居士待那孩子是极好的。”

      谢忱舟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他很喜欢你,不是么?”萧子业道:“能让他喜欢的人,待他一定很好。居士当年迷恋长河,难道不也正如他现在迷恋居士一般?”

      触及往事之下,谢忱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好半天,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我曾听军政府中老人说过,你年轻时也曾对将军有过畸恋之情,是也不是?”

      “是啊。”萧子业出人意表地承认了,而且,承认得极为痛快:“或许说,我是把对长河父亲的迷恋转移到了他本人的身上。那种迷恋如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将我的理智焚作灰烬……我求而不得,便糊里糊涂地娶了毓秀,结果害了她们母子一生。这件事,是我这一辈子所犯下的最重一桩罪孽。”

      谢忱舟一直安静地听他说完,才缓缓吐出口气出来:“……其实,我很能理解你当时的心境。”

      萧子业笑问道:“那么,居士呢?你得到了他,高兴吗?”

      谢忱舟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不,我从未得到过他——只不过有一点很值得高兴:我完全理解了他当年的理想,而且,也真正地继承了他的遗志。”

      “他的遗志,指的是什么?”

      “自由。”

      萧子业摸了摸鼻子,皱纹丛生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俊秀的影子。他学着她的语气,郑重其事地重复道:“自由?”

      “对,自由。”谢忱舟轻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不是某个人的自由,也不是某类人——比如有钱人、官*僚和特*权*阶*级的自由。他要的自由,是普天之下所有秦国人的自由。”

      她忽而反问道:“萧先生出家之前也曾做过将军,如今回想起来,可觉察出了你与沈将军的不同之处么?”

      “……”

      萧子业沉吟半晌,方才轻叹一声:“我没有长河那般叛逆,也没有他那样的雄心、手段和魄力,更没有他那般天下为*公的胸襟。”

      “这只是表象。”谢忱舟盖棺定论道:“你与他之间真正的差距,在于你不敢打破旧秩序、打破秦国千百年来迷信强人*政*治、迷信*专*制和集*权的怪圈,而他敢。他不仅敢这么做,而且也确实做到了!”

      “是,所以大权旁落之后,我虽曾怨恨过他,最终也接受了这个结局。”萧子业坦然地笑了笑:“不得不承认,你这十年任期内确实做了很多实事,对整个国家而言,你的贡献足以造福千秋万代。”

      他转而反问:“这是于公。于私,他却是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你,用道义和原则将你束缚在这总统的高位上,让你失去了作为女子、作为一个普通人所应享有的乐趣和自由。你可怨他?”

      谢忱舟神色黯然,语气却愈发坚定:“不曾。”

      她再次叹了口气,缓缓道:“就在几日前,我还做过一个奇怪的梦,不知道长是否愿意听我絮叨几句?”

      “洗耳恭听。”

      “梦境里,我变成了李云凌……”

      故事背景,仍是维新政府统治下的秦国。年轻的医者沈长河和年轻的女革*命者李云凌在太原城宿命般地相遇了,时代的洪流却裹挟着这两个年轻人卷入权力斗争之中,可沈长河却始终不愿迎接命运强加给他的挑战……于是,他本着“小富即安”的想法,和自己所爱的、同时也爱着自己的女人一起逃到了墟海对岸。

      定居海外之后,李云凌——或者说是“她”,过上了所有其他女人命中注定要过的、相夫教子的生活,同时也隔岸观火地望着海的对岸、自己曾经的故乡。那里,先是维新政府与新党*党人内讧,然后被东瀛等列强侵略、大好河山化作一片焦土,再是稀里糊涂地依靠着世界第一强国的力量驱逐了侵略者、光复了河山,但随即再一次陷入无休止的内战——

      内战结束之后,胜利者获得了书写历史的权力,失败者如同过去几千年来历代封建王朝的失败者一样,沦为笑柄。胜利者凭借着自己的主观认知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秦国人,还是适合用集体主义和(此处自主和谐)制度来统治,国家才能太平。

      “新朝”建立,皇帝和功臣们剃了短发、穿上西装,本质上却和几千年来所有封建王朝的皇帝、功臣没有什么两样。渐渐地,人们失去了批判的自由、失去了改变自己国家的自由,官*僚*和大资本家联合起来,普通民众沦为了等待收割的一茬又一茬的新鲜韭菜。特*权*阶*级们将特权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高傲地俯视、践踏着底层;极小部分韭菜们天赋异禀、顺应潮流,各种意义上玩儿了老命“努力奋斗”,成功加入了剥*削阶*级;另一部分韭菜则将愤怒之火投向资本家,拿起笔于文字、书稿中重拳出击,放下笔在现实中卑躬屈膝;极个别清醒的韭菜,无助之极地选择了自杀;还有最后一小部分,意识到自己无力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便选择了逃离,去了海外。

      她偶尔会和逃到海外的这些人谈起自己的祖国,在场所有人都庆幸着,自己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国度——那里,人们正在“自相残杀”。她和丈夫沈长河聊起此事,丈夫却告诉她:“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她望着自己的孩子,他们有着和父亲一样绝美的容貌,可却又不完全像他们的父亲——毕竟,他们也有她的一半秦人血统。在大洋国的学校里,他们“异样”的外表沦为白人嘲笑的对象:“卑贱的黄种狗,滚回秦国吧!”

      于是,大儿子愈发内向,试图通过努力学习、进入好学校找到好工作来赢得白人的尊重,可天生“低人一等”的外表让他始终无法融入白人社会;小儿子自暴自弃地与黑人、其他混血人混在一处,学了一身不良习气,最后成了监狱的常客。

      后来,他们老了。大儿子娶了一个出身贫寒、受教育极少、言行粗鄙的白种女人——为了改善自己的血统,他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她和沈长河有了孙子,可孙子却拒绝承认自己是秦人:“秦国人——黄种人全都是垃圾劣等人种,我是白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愤怒地质问起自己的亲孙子。孙子梗着脖子,一双灰绿色的大眼睛里全是怨恨:“因为老师和同学都说,秦国贫穷、野蛮、专*制且落后,秦国人愚昧无知、甘做奴隶,根本算不上文明国家!不只是秦国,所有的黄种人国家都是垃圾!只有我们白种人,才是这个世界最高贵、最优秀的人种!”

      “可你祖母我就是秦人!”

      “我没有你这个祖母!”孙子扯着嗓子骂她:“滚出这个家,老太婆!”

      她哑口无言,随即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全家吵闹了几天才算消停。可过了几天,那些秦国的移民老姐妹们又来找她叙旧,顺便给她带来了秦国国内发行的报纸。她眯着昏花的老眼看了又看,却只看得见上面字体奇大的标题:

      “大洋国因总统选举乱相丛生,举国或有陷入内乱之忧。”

      她想起来了。今年正是总统大选之年,两个候选人打得不可开交——这些被秦国的官媒们引入进去,大加嘲讽,却偏偏忘了,自己的国家甚至连选举这个zhi度都不存在……

      五十步笑百步——不,是百步笑五十步。哈哈哈哈!

      “秦国人……过的好吗?”

      “嗐,什么好不好的。”一个老姐妹笑道:“你也知道,咱们国家的人几千年来都这么过来了,有口饭吃谁还会在乎别的?我孙子回来跟我说,他们学校里的老师一直很奇怪,为何秦国如此专zhi、保守、毫无自由,却能稳定地统治到今天?我告诉他,那咱们秦国人还不能理解你们大洋国人每天街头枪战还不乱呢,是不是?”

      她又一次哑口无言。最后,终于想到了如何接下去:“你在乎吗?”

      “在乎什么?”

      “自由。”

      “哈哈哈!”老姐妹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自由是人家白人的,又不是咱们这些移民的!母国没出息被人家嘲笑成这副损德行,自己人又不团结,咱哪儿能有什么自由呐?你没见着那大洋国总统府里有那么多外国移民,却没有一个秦人移民吗?”

      “那……当初为什么还要背井离乡,逃到这里?”

      “……”

      老姐妹被她问住了。那一天,所有人都不欢而散。

      又过了几年,她终于老得到了寿终正寝之时,临死前,她没见着自己的孙子——说不定,他还希望自己赶快死、这样就少了个“污点”呢。沈长河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年轻时倾国的美色早已随着时光飞逝而不复存在,那双曾让她沉醉的绿眼睛也浑浊得看不清了……她反握住他的手,眼睛却转过来望向窗外的蓝天——

      那是,大洋国的蓝天。

      “秦国人,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么蓝的天啊……”

      留下这一句后,她极不甘心地阖上了眼。

      “再醒来之后,枕头都被我哭湿了。”谢忱舟放下茶杯,淡淡地做了结余:“我想,这个结局远比我现在更加悲惨和糟糕,不是么?”

      “看来,你对长河的死释然了。”萧子业眨了眨眼:“你说得对,他做的一切,对这个国家都太有意义了——他以一己之力,扭转了秦国和秦国人的宿命。否则,历史也许会是另一副模样也未可知。”

      “谁知道呢……”谢忱舟淡笑一声。萧子业又问她:“真想好了要做道士么?青灯苦修,可是很枯燥和寂寥的。说真的,现在西洋都有试管婴儿的技术了,你真不打算给自己留个后?”

      “再枯燥寂寥,你都能挺过来,我又为何不能。”谢忱舟正色道:“至于留后——秦人人口众多,我的基因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传不下去便传不下去吧。看你对自己儿子这态度,我也就明白了,留不留后其实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为何要修道呢?”萧子业问:“真不是为了祭奠长河、自我放逐?”

      “很久以前,我确曾这么想过。”

      谢忱舟释然地笑:“但是现在,我有了新的追求——”

      “我想探究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人生的终极意义。我想追求‘道’之所在。”

      “道在这天地之间、万物之中。道至高至大,却又微于毫末。《道德经》曰:‘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无处不在。”

      “人生呢?人生意义何在?”

      “人生本无意义。人活一世,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他自己所赋予的。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谁又说得清?正如你梦中所见,一切都那般真实,谁又能肯定地说,你我如今对面而谈是真实、而你梦中所经历的一切是虚幻?也许你就是李云凌,而现在坐在你对面的我,才是你的梦境?又或许——你、我、其他所有人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都是虚妄?”

      “萧先生,你这真是玄之又玄了。”谢忱舟无奈一笑,闭了闭眼。孰料,再睁开眼时,眼前竟空无一人!

      他去哪里了?

      谢忱舟万年不动如山的脸色终于变了变。随手拿过放在对面的那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海国列传。

      随着一页一页地翻阅,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最后竟惨白成了没有血色的纸……

      “总统,醒醒?”耳边忽然响起萧锋焦急的声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们到青城山了,要不要先看看医生?”

      自己怎么还在飞机上……

      谢忱舟定了定神,睁开眼坐了起来。不多时,几人下了飞机,萧锋仍和以前一样跟屁虫似的追着大步流星的她:“总统!等等我,你等等我!”

      青城山中,无名观前。有着和萧锋相似容貌的老道士站在老君像后面,安静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向前,面露微笑。有那么一瞬间,谢忱舟颇觉恍惚:

      是真实,抑或虚幻?她早已分不清了。

      不再看身后的年轻人,谢忱舟大步迈过观门,面带微笑地走入这宿命般的轮回之地。这一刻,她仿佛已参透了宇宙的奥秘、飞升成为千古一遇的智者……

      逆天而行如何,顺势而动又如何?一切都不过是命运的安排,也许,也会是最好的安排了,不是么?

      ——全文·终——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最后:
    当初在撰写《海国列传》时,绝对不会想过,它竟反过来影响了我的三次元。
    从他以后,我再也未能创造出任何一个令我满意的男主角,实在悲哀。
    他仿佛耗尽了我对男性所有最美好的幻想与灵感。此后余生,任何一个男人,无论二次元还是三次元,都在无法让我心动。
    冤孽。写完这本小说的一年后,我竟还会有当初那种失恋一般的心痛感觉,太可怕了。事到如今,才明白《三体》里罗辑的痛苦。不同的是,罗辑得偿所愿,而我,一无所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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