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饶命》崔梅梓

5、第五章

　　薛孝成一向雷厉风行。

　　横岭寨，顾名思义，它依托两道横岭，在横岭之间，发展出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匪寨。这是除牛头寨之外离白水寨最近的匪寨。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高，太阳光愈发毒辣，薛孝成就算是坐在树荫下打着桐油伞，也被这日光刺得心烦意燥。

　　使她烦躁的不仅仅是这日头，还有久去未归的白水寨众人。

　　又等了好一会儿，薛孝成实在坐不住，站起来，在这棵巨大槐树下慢踱一阵，走到椅子边盘腿坐着的李双身边，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喊他：“起来。”

　　李双赶紧爬起来，边拍身上的土边回话，“怎么了？二当家。”

　　二当家皱着眉头沉吟一阵儿，说：“那几个弟兄到现在还没回来，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又叮嘱，“多带几个，见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回来。”

　　李双应了，点了人匆匆去了。

　　程靖原先在一株主藤有茶碗口粗的紫藤花架下站着，一直瞧那些铃铛串似紫色花穗，他虽没往二当家这边瞟一眼，但耳朵却一直密切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现下有了异动，他从花架下出来，走到薛孝成跟前，问：“出了什么事？”

　　二当家面有深思，闻言看了一眼程靖，抱了臂，有些忧虑地道：“派人才去探路，原本只是走个形式，毕竟只是土匪械斗，一帮乌合之众，不成什么气候，可现如今瞧着，情况好像不大对。”

　　程靖低头看她，问：“哪里不对？”

　　薛孝成又瞥了他一眼，说：“这得等那些兄弟们回来问清楚了再说。”她原地胡乱走了几步，眉头深锁，烦忧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程靖笑了一下。

　　薛孝成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薛孝成才转了个身，李双惊恐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不好了！二当家！”

　　薛孝成与程靖对视一眼后，当即动身前去接应。

　　程靖跟在她后边，从始至终只离她两步远。

　　李双出现在薛孝成面前，怀里半抱半拖着个人，身上一股浓重血气。

　　薛孝成嗅着这血味，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

　　李双顾不及擦汗，讲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二当家，我，我找到这位兄弟的，尸体……”

　　听到“尸体”两个字，薛孝成眉心一跳。

　　“他被扔在路边，早断气了。”李双几乎要哭了。

　　薛孝成还未言语，又有人回来了，也一样带着尸体，神色惊恐。

　　最后这些后来出去的那些人都回来了，几乎人人背着尸体。

　　薛孝成看着整齐的八具尸体，沉默不语，旁的人跟着她一起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李双率先打破寂静，“怎么办？二当家。”

　　薛孝成不说话。

　　程靖在一旁道：“还是先带着人回去吧，昨日才下的决定，今天就来，确实有些操之过急。”

　　“回去？”有人不满出声，“就这么回去吗？那这些死去的兄弟怎么算？二当家！不能回去！”

　　有人附和他，“是啊！二当家，不能回去！”

　　薛孝成仍旧不言语，她在数人，数他们背回来的八个人。

　　一共八具尸体。

　　出师不利。

　　薛孝成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惨烈的败北，这是第一次，还是以这样出其不意的方式。

　　那些人还在喊，薛孝成仍旧是不说一个字。

　　她一直不说话，激烈的局面渐渐稳定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看着薛孝成，看着他们的当家人，等着她的决断。

　　须臾，薛孝成动了下唇，声音很轻，但不容置疑，“回去。”

　　“二当家，怎么能……”

　　薛孝成已经先走了。

　　程靖紧跟着薛孝成离去，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发现他们已经甩了白水寨那些人好长一段路了。

　　程靖又离薛孝成近了些，几乎要挨着她的肩膀，薛孝成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漠。

　　程靖开口询问，“二当家如何看？”

　　薛孝成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程靖也一同停下来，他也同样看着薛孝成。

　　阳光穿透密林，剑一样锋利，停在路上的这一对年纪仿佛的男女，此时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

　　他们都想从对方身上看出些什么，沉静的目光后各藏着一把剔骨尖刀。

　　薛孝成先开口，问：你是谁派过来的？”

　　程靖眉头跳了下，摇头，说：“不是。”“

　　薛暧是不信的，她就像是没听见程靖刚刚的话一样，继续追问：“陆正德？”

　　程靖顿了一下，但很快就答：“不是。”

　　“那是谁？”

　　“没有谁，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商人，因为一些我不愿意说的原因，流落到了横岭寨，被二当家所救。”

　　薛孝成目光锐利，看了他一阵，问：“当真不是？”

　　程靖回，“当真不是。”

　　薛孝成深深看他一眼，随即迈开步子，程靖继续跟上。

　　“为什么会想到西南王？”程靖问。

　　薛孝成不急不慢地回：“因为只要不是陆正德，其余都无所谓。”

　　程靖闻言笑了下，“那为什么陆正德是特殊的？”

　　“他当然特殊。”二当家道。

　　前朝哀帝末年，社稷动荡，各路起义不断，天下大乱，各方势力割据，共逐失鹿，战火延绵不绝，权力交迭如同大浪淘沙。

　　当今的圣上薛连，便是这黄沙吹尽后的真金。

　　薛连本是北地守将，微末出身，于行伍间崛起，经过多年经营，终成北方霸主，又在这场天下权力的争夺中，力克群雄，登基为帝，开创了新的帝国王朝。

　　若以当年形式而论，薛连是北方霸主，那陆信陆正德算得上西南实际上的主人。

　　这位西南之主，在三年前归顺了薛连，得封瑞王，乃是新朝唯二的异姓王之一，辖管西南，总揽西南的军政大权。

　　总而言之，陆信的境状，与他归顺薛连前并无什么两样。虽然西南众州出现在了大梁的舆图上，但西南仍旧是由陆信当家做主。

　　薛孝成如今正是在这位西南王的地盘上讨生活。

　　这么多年，从动乱到安定，这位西南王并没有理会过境内的这些匪寨。

　　季云的公约不仅使众匪寨之间守望相助，也使得匪寨与官府之间相安无事。

　　如今季云死了，他的继任者十分年轻，并且在某些方面与他大相径庭，这份安定如今难以为续。

　　薛孝成边走边说，“横岭寨的大当家，名唤胡蛮，我没见过，只听人说过，说他有丈高，生的山一样壮，一身蛮力，是只真老虎，曾生啖过人肉，比牛头寨的王彪还要凶一些。”薛孝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程靖，见他面不改色，便偏回头继续说下去，“可是我还听说，这蛮子，莽夫一个，有勇无谋，是个三言两语就能被撩拨到要拼命的人。”

　　“我觉得，这样的人，就算是只凶猛的老虎，在我面前也不过是只小猫，一点都不难对付。”薛孝成呵笑一声，“哪成想……”

　　那八个人到底是如何死的？

　　“所以，二当家是怀疑有人暗中相助？”程靖说，“其实也有可能是别的山寨。”

　　别的山寨，自然也有可能。

　　季云在时，其余众山寨即使联合也不是白水寨的对手，于是生生被压了一头，签了季云那逼娼从良的公约，改吃起了草，但是豺狼虎豹，个个本性凶恶，自然是不愿意。

　　王彪第一个跳出来，薛孝成杀了他。

　　经此一役，薛孝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众山寨间形成了足够的威慑，所以并没有其他山寨跳出来对牛头寨的事指手画脚，他们全都选择了沉默。

　　王彪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有人潜入白水寨，烧了白水寨的粮仓。

　　薛孝成动作如此之快，刚接手了牛头寨，接着便要攻打横岭寨，有人按捺不住，背地里搞些动作，实属正常。

　　薛孝成却摇着头说，“我觉得不是。”

　　程靖便问：“那二当家有何高见？”

　　“那样的伤口，不可能是土匪的手笔。”二当家道，“确实如你所说，此番有些操之过急了。”

　　程靖笑道：“二当家是个谨慎的人。”

　　“是我大意了。”二当家回头看了一眼，李双他们正背着尸体艰难行进，隔老远都能瞧出悲怆来。

　　路不好走，更何况背的还是一个寨子里的弟兄，今晨出门时还一同欢笑，如今却已经成了没有温度的尸体，实在让人伤感。

　　薛孝成突然说：“我后悔了。”

　　程靖抬头看她，二当家却又转身，说：“算了，走了。”

　　薛孝成同程靖说话，“你说你是个商人，做的是什么生意？”

　　程少祎不假思索地答：“茶叶。”

　　“自家的茶园？”

　　“是。”

　　“你跟你弟弟是怎么回事？”

　　程靖笑道，“二当家还是要盘查我的底细。”

　　“不是。”薛孝成说：“我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人聊天，你要有什么要问我的，大可以问。”

　　“好，恭敬不如从命，那在下就冒昧了。”然后他就真的开始问：“二当家既是莫阳人？怎到了此处？”

　　“我不是莫阳人。”薛孝成淡淡道：“我家在北边，我算是个北方人。”

　　薛孝成说到这儿，忽地停了下来，不再往下继续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程靖觉得她这会儿有点难过。

　　薛孝成舒朗了眉目，语调平和，“家里头待的不开心，大了就四处走，散散心，偶然路过此地，不想走了，就留下来了。”

　　程少祎想起那天晚上同季芳平的交谈，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二当家留下来是因为喜欢期山的梨花吗？”

　　“不。”二当家回答的坚定，“我不喜欢，一点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