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饶命》崔梅梓

3、第三章

　　二当家躺在床上。

　　她嘴里不住地哎呦出声，不时地翻滚两下，再喘上两声，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高亢地喊：“我要扒了李双的皮！”

　　“好了，别骂了，人在外间躺着呢，不比你好多少。”季芳平劝道，把手里的丸子碾碎了，抖落着倒进碗里，拿水化了，递给二当家，“把这个喝了，喝了就好了。”

　　二当家不情不愿地接过来，闭着眼睛灌了下去，还了碗，问：“哎，你怎么过来的？”

　　季芳平把碗放到一边，笑着说：“程公子送我来的。”

　　二当家愣了一下，没想起这程公子是哪号人物，便问：“谁啊？”

　　季芳平回，“你认识。”

　　“……到底谁？”

　　“你把他带到我那儿的。”

　　二当家恍然大悟，“噢！他呀！我哪知道他是谁，我见着他的时候他还昏着呢，直接卷了送到你那去的。”

　　季芳平笑着说，“他可是个君子，还是咱们寨子的恩人。”

　　二当家来了精神，也凑过去，问：“怎么了？你喜欢？那正好，我寻思着要给你招婿，原本是想着我家的表哥，既然你有……”

　　她离得近，季芳平下手都方便，捂住了她嘴，低声斥道：“别乱说，他人就外间呢，叫他听见了怎么办？”

　　二当家往外间看了一眼，拉下了季芳平的手，满不在意，躺在床上翘起了二郎腿，脚还晃荡着，“他听见了就听见了，能怎么着？我还能怕他不成？”

　　她这副样子，季芳平看着想笑，但她又觉得不能笑，但实在忍不住，便绷着脸笑，“是啊，你薛二当家，怕什么？”

　　“对，二当家什么都不怕！”

　　季芳平贫够了嘴，拍她一下，嘱咐道：“我可得跟你说清楚，他对咱们寨子有恩，你别乱说话，再冒犯到人家。”她又停了停，才淡淡地说：“再说了，我哪配得上人家，我是个断了腿连路都……”

　　这次换二当家捂住了她的嘴。

　　二当家看着季芳平，神色很是郑重，“芳平，你不要再这样讲，相信我，我会找到能治好你的腿的大夫，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季芳平拿来薛暧的手，缓缓摇了摇头，“我哪也不想去，我要留在这儿，我的亲人们都在这儿，我要陪着他们。”

　　二当家还想劝，外边突然也有了说话声，她只好停下来。

　　李双被程靖架着进来，见了二当家，很是激动，脚下一个不稳当，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他趴在地上，虚着声音开口，“二当家没事吧？”

　　二当家见了他嘴就开始耷拉，听他这么问，咋吧两下嘴，说：“二当家没事，也就差点死了而已。”她伸出右手，比划比给他看，“看见了吗？就差这么点，蚂蚁都爬不过去！”

　　李双的表情顿时跟一齐死了爹妈一样哀戚，呜呜地哭起来，抹着眼泪哽咽，“我也是想不到啊，二当家……”

　　“我问你个事啊。”

　　李双跪直了，抽抽搭搭，“二当家尽管问，我绝不敢瞒二当家。”

　　“汤是你炖的，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害我，我就想问，怎么我倒了，你也倒了？”

　　“这……”李双结巴了半天，“那汤出锅前，我先尝了尝咸淡……”

　　“对！”二当家点头，“我问的就是你怎么尝的？二当家这儿就一口锅，一副碗筷，连勺儿都只有一个！”

　　李双的哭声梗住了，而后爆发出更大的哭声，嗷嗷直叫，“我不敢了二当家！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二当家破口大骂，“你这次就得玩完！”她回头看抱住了她腰的季芳平，喊道：“别拦我！他今个儿死定了！”

　　季芳平环了二当家的腰往后头拖，“你干什么？这才多大点事。”

　　二当家一脸震惊，“这事还不大？”

　　“这根本不算什么，寨子里出事了，真正的大事，我本来不想今天告诉你的。”季芳平看着二当家震惊的脸，平静地说，“寨子粮仓让人烧了。”

　　“嗯？嗯！”

　　“你把鞋穿上啊！”季芳平喊。

　　这一晚，二当家的哭喊声在白水寨上空盘桓不下，附近山头的鸟都不得安息，皓月清辉里，婉转不绝到天明。

　　二当家眼睛哭得核桃一般肿，嗓子都嘶哑到发不出声了，可是她看着烧焦的粮食残渣，只恨不得再趴地上嚎啕大哭一场。

　　这时候有人递了杯水到她面前，手洁白莹莹，几乎要跟白瓷杯融为一体，连声音都很温和，“喝点水再哭吧。”

　　二当家抽噎一下，目光从那只手往上，移到到来人的脸上，又重新落回到杯子上。

　　“新的，没人用过，再三确认过呢，而且想到是给二当家用，还特意洗了三遍。”

　　二当家收手接过杯子，再一次抬头仰望来人，打了个哭嗝，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其实，也没这么讲究的。”

　　程靖道：“我信。”

　　二当家吞了几口水，又问：“你叫什么？”

　　“鄙姓程。”

　　“哦，行，知道了。”二当家头又低回去，再干巴巴地啜泣两下，哀伤得不行。

　　程靖在二当家身侧蹲下，开口问：“你怎么哭这么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二当家又要哭了，就是没哭出来，但架势还是摆的足，悲痛欲绝，“这可是粮食啊！”

　　“可你不是这里二当家吗？”其实他想说，土匪头子，哪有土匪头子哭成这样的？

　　他想了想，觉得说得刚刚那句话很没有头脑，她怕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便想着再说两句搪塞过去，“以白水寨的财力，只烧这么些，也不算多，不至于如此吧？”

　　二当家表情猛然凶狠起来，用她现今那破锣一样的嗓子喊道：“敢烧我的粮食！都给我等着！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杀谁？”

　　二当家没回答，抓着地要站起来，但是她实在跪的太久，精疲力竭，靠着胸中一口怒气才能拔地而起，但这一口气确实撑不了太久，刚站起来腿就软了，眼见着又要跪回去了。

　　站在一旁的程靖适时出手，扶住了她。

　　二当家扒着程靖的胳膊缓了腿上的酸麻，站直了，拍着他的肩膀感激地道：“谢了！兄弟，你对寨子有恩，二当家记着。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牛头寨，但当时你昏着，二当家瞧着实在于心不忍，所以带了你回来，你如今醒了，去留随意，可你要是不急着走，等二当家办完了事你还在的话，二当家请你喝酒。”

　　程靖点头，彬彬有礼道：“二当家要办什么事？”

　　“这些个不讲规矩的土匪，我早看他们不顺眼，我要扫平这一带的山头，挨个把那些寨子都挑了！”

　　程少祎神情变得有些精彩，“剿匪这事，难道不该是官府来做吗？”

　　白水寨议事厅，吵吵闹闹，沸反盈天。

　　二当家坐在最里头，狠狠地拍了拍手边的桌子，“肃静！都肃静！”

　　二当家还是极有威严，这一嗓子喊下去，鼎沸人声立即平静下来，就是二当家嗓子疼得一连灌了两杯茶才缓过来。

　　二当家咳了两声。

　　下头立马有人说，“让二当家说，咱们都听着！”

　　二当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事，就是这么个事，寨子虽然是我做主，但是大家亲如一家，各位都是叔伯兄弟，这等大事，还是得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大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拘束。”

　　二当家说不用拘束，那就是真的不用拘束，这议事厅霎时又热闹起来。

　　有人就说，“二当家，咱们打牛头寨是因为王彪那龟孙子杀人劫财，把那过路的商队全杀了，还抢人清白姑娘，坏了季老大定下的规矩，咱们出手惩戒，有由头，咱有理，可这次是因为什么？”

　　二当家拍案而起，“为什么？咱们粮仓都让人给烧了！这就是挑衅！”

　　“不是不知道是谁干的吗？”

　　“横岭寨干的！”

　　“横岭寨？他们为什么要烧咱们粮仓？找到证据了？”

　　“我说是就是！就是他们干的，不需要证据！”二当家理直气壮。

　　“这不行啊二当家！”有人喊。

　　二当家又道：“那没事，不是横岭寨，就是别的寨子！一个一个找，最后总能揪出凶手来！这个仇，咱们肯定能报！”

　　人堆里，有人重重地咳了几声。

　　听着这沧桑的咳嗽声，众人纷纷望过去，连二当家都停了下来。

　　这是一位极年长的老者，他是这山寨最初的建立者之一，他们那一代的人，如今也只剩他一个了。他活了很久，饱经世事，脸上的褶皱就如同这西南起伏不定的山脉，纵横交错，干枯花白的长寿眉都盖住了他浑浊的眼睛。

　　他要站起来，旁边立马有人扶他，“孙老，怎么了？”

　　孙老看向二当家，说：“二当家，我觉得不妥。”

　　二当家语气还是恭敬的，“哪里不妥？”。

　　孙老颤巍巍地说：“前头说了，咱们能拿下牛头寨，是因为他王彪有错在先，咱们出手，那些人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二当家，我不是说你不好，大家都是信服你的，但是如今真的是世道变了，再也不是大当家在时那样了，他们来烧粮仓，不管是谁做的，就证明他们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们可都不是良善之辈，咱们万不能再树敌。”

　　二当家却说，“那如孙老所说，若真是如此，咱们才更应该先下手才是！绝不能陷入被动，他们绝不会与白水寨相安无事！”

　　孙老又咳了两声，说：“二当家，如今世道是真的不同了，新朝已经建立三年了，他们不会容忍这里这么多的山寨，到时候势必会围剿我们，陆正德训练有素的大军，咱们不是对手，根本挡不住，这时候只有各匪寨齐心，共同进退，或许还能有条出路，要是咱们内部自己互相残杀，消耗了实力，到时候只能白白便宜了官府。”

　　孙老这一番言论，不可谓不是先见之明，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议事厅吵闹得更厉害了。

　　在这样的喧闹声中，二当家冷笑一声，“陆正德？他得先管好自己，至于咱们……”二当家缓缓举起手臂，“诸位，我薛孝成今日在此立誓，日后无论如何，我必保诸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