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冰》岩华君

5、第五章 最接近亲人的存在

　　【被拉起来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只要自己在他面前摔倒，他可能永远都会这样做。
　　事实证明，他没让自己失望。可现在，自己却无法把他拉起来。】

　　刘强的住处在与警局相隔三条街的一个小区，住宅楼有些老旧，最高有九层，却没安装电梯。

　　萧潭爬上了2栋的六楼，打开了那扇门。房门钥匙和刘强的手机一样，都是杨璇帮他从代为保管的警察那里拿过来的。

　　这房子一点都不大，一室一厅，所谓的“厅”也只容得下一张书桌、一个沙发和紧贴墙边的狭长灶台。可是萧潭突然觉得自己身处的空间好像太过空旷，有些无所适从。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这个地方倒比他想象中要来得整洁。可这也意味着，房子的主人并未在这里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向书桌走去——那里应该就是他在家里的“工位”了，他这个人，除了工作恐怕也没什么可干。桌上除了一个纯黑的电脑和一个空的马克杯之外，只有几张无关紧要的纸。电脑和手机一样，都被密码锁住了，而且很可能是同一个密码。他来这里也是因为想找一些线索，好打开他的手机和电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调查的足迹。他已经试过了他的生日、他父母的生日、他从警校毕业的日期等等，就差再让宋羽挖出他当年暗恋过的警队一枝花了。

　　他拉开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面居然堆着很多奖章和奖状，一个挂着蓝色绸带的奖牌有些与众不同，他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国际刑警搏击大赛的铜牌。

　　搏击——当初的刘强，就是凭借搏击，硬生生闯入了他的生活，直到变成这世上最接近他亲人的存在。

　　很多年以前，在那个不能称作家的房子门外，刘强一把拉住他的右臂，然后一下从身后压住他的肩膀。他记得当时自己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肩胛骨的地方被扭得很痛。

　　刘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我好心好意地来看看你，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招你惹你了？不想见到我是吧，可以，等你什么时候能打过我了再说。”

　　萧潭当时实在不明白这个人非缠着自己究竟图什么，但奇怪的是，自己的好胜心真的被那句话激了起来，一被放开就真的动手向他打过去——当然，接下来的三次尝试都以秒败告终。

　　倒在地上的萧潭看见刘强向他伸出手。他伸手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萧潭迟疑了一下，最终也把自己的右手伸了过去。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地上很凉，他的手很大，手心很热，由于微微出汗而有些发粘。被拉起来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只要自己在他面前摔倒，他可能永远都会这样做。

　　事实证明，他没让自己失望。可现在，自己却无法把他拉起来。

　　他突然想试一个数字，念头刚起就已经开始嘲笑自己，但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输进去试试。

　　居然解锁了。

　　他感到心忽地坠了一下，不得不闭上眼。

　　“脑子坏了吧。”他就着眼前的黑暗骂了一句。

　　那是他终于打赢刘强，从他的私人拳击课“毕业”的日子。

　　苏青颖走到病房前，敲了敲门，没进去。她故意停在看不见病床的方向，但能看见杨璇仿佛被敲门声从梦中拉回现实，缓缓站起来，向着自己飘出一句，“你来啦？我们出去说。”

　　苏青颖极不习惯，或者说是完全不会寒暄，所以她们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后，她没顾杨璇的状态，把信递给对方后就直奔正题。

　　杨璇把信纸展开，听苏青颖用一贯的“高效”交流模式把信中的疑点一一抛出，语速堪比《野蜂飞舞》。好在自己也被她带动，回到了工作分析专用的强理性状态，勉强接上了她的频道。

　　“第一，周博士连邮件都用极其正式严谨的格式书写，应当已形成根深蒂固的习惯，即使在紧急情况下也不太可能写出这样毫无格式可言、胡乱转行的信。”

　　“确实……”

　　苏青颖没等她说完，“第二，他一向很在意用词和语法，甚至经常纠正学生在论文里的语法错误，或者对一些重复的、多余的用词提出意见。但这封信里出现了很多重复或多余的表达，语言也很奇怪。”

　　杨璇一边听一边反复看那些语句，的确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第三，我是从他桌面上拿到这封信的，就放在桌子中间，可当时桌面左上角明明有白纸。如果信是他在这里写的，又何必要用一张草稿纸呢？”

　　听完之后，杨璇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但她还没做好承受更多想法的准备，“没错，你说的三点都很异常……”

　　“所以我怀疑，周博士可能在这封信里藏了什么线索，应该可以帮我们找到他。” 苏青颖的语速慢了下来。

　　话音被空荡荡的走廊吞没，两人同时看向杨璇手中的那封信，以同样的理由陷入沉默。

　　独属于医院的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开始让苏青颖感到不适。这种不适并非不适应，反倒是由于过于熟悉，虽然自从她开始学习药学，一直设法避免进入医院。

　　“杨警官，现在我能提供的信息，也只有这么多了，那我先走了。这封信，还麻烦您还给我。”她快速起身。

　　“哦，好。……对了，稍等，这信我能拍张照吗？”

　　苏青颖点点头，等她拍完照，重新将信纸叠好，装进外套里层靠近胸口的口袋里，离开了医院。

　　至于之前碰到的那个怪异男子，她的大脑已经自动将之纳入“偶遇后无需再见且与己无关”一类，为了腾出空间来记忆要紧的事，即将彻底将其删除——她一向精明靠谱的大脑这次竟来了个结结实实的误判。

　　打开刘强的手机后，萧潭先翻看了一下导航记录。最后一次导航就在昨天，这意味着刘强在见自己之前曾经去过一次康悦诊所。而今早车祸的地点在通往康悦诊所那条山路的急弯处，看起来他是在第二次前往诊所时出事的。

　　他又打开手机备忘录，最新建立的只有两个，一个写着“康悦诊所”，另一个写着两个人名：周磊和苏青颖。看来康悦诊所很可能是他调查的一个目标，这是否意味着那个诊所有问题？而另一个备忘录里的两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也是调查对象吗？这些会和他的车祸有关吗？

　　手机里暂时找不到别的相关信息，而电脑居然也被另外加密了。他想，宋羽平日里隐藏的神力又有用武之地了。

　　萧潭把手机放回口袋，带着电脑、种种疑问和顺走的奖牌，坐上车往恒远开去。

　　回到办公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宋羽果然还在门外的工位等着，一见萧潭就迅速起身迎上，“萧总，关于车祸，我暂时还没有查到值得怀疑的地方。那辆货车就是给康悦诊所运货的，司机也是平时负责送货的人，那天只是像平常一样卸完货离开。从行车轨迹来看，也确实符合警方的说法。那个弯道又急又窄，本身就是事故多发路段，但双方都没在弯道前减速，”说到这里，萧潭的眼神起了变化，但宋羽没有注意到，“而且货车下山时惯性较大，刹车也不够灵敏，撞上小车的右前方之后还停不下来，冲下了山。”

　　萧潭在短暂的沉默后问道：“确认了刹车痕迹吗？”

　　“确认过了，不过又下了雨，仅凭留下的痕迹很难推断出什么。”

　　以萧潭对刘强的理解，他开车应当是十分小心的，不大可能在这么危险的路段快速通过，但他没说话。

　　宋羽接着说：“不过碰巧的是，货车司机詹武年轻时曾经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至于这个人的其他情况和家人的情况，我也正在调查，有消息我会马上跟您汇报。”

　　“……好。别放过任何细节。”

　　“明白。”宋羽这才把一直拿在手上的新手机递给他，“萧总，这个手机您看行不行？之前那个手机里的东西我已经导进去了，除了一些您不想要的联系方式”。她明白有些人的号码已经可以永久删除了，比如上次来闹过一番的红衣姑娘。

　　萧潭会意点点头，“很好。” 他接过手机，看了她一眼。从宋小姐脸上有些过深的腮红和格外艳丽的唇色来看，好像刚补了妆，而且隔间里大概光线不太好。不过萧潭还是觉得此刻这张脸看起来格外悦目，只是神情有点怪异。“干嘛这么看着我？”

　　宋羽没意识到自己的担心都浮在了脸上，只是怀疑自己又有些失态，马上收回目光，有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您的手，好些了吗？”

　　萧潭闻言，眉间闪过一丝排斥，很快又平复，清淡地抛了句“没事”，转身进入办公室，宋羽便也跟上。

　　他刚坐下就甩了几个任务给宋羽：1、调查康悦诊所的背景；2、查清楚周磊和苏青颖是谁，和这些事情有什么联系；3、破解刘强的电脑。

　　宋羽把这三件事收入脑子里的任务系统，那里已经有两件事：一是继续调查车祸，二是尽可能帮萧总推掉这几天的行程。任务繁重，但她反而心下暗喜，虽然这种情绪明显不合时宜。

　　从两天前萧总打完那个电话之后的反应来看，宋羽能感觉到，这个叫刘强的人对他应是至关重要的。而他肯把与那人相关的重大任务都交给自己去做，使她尝到了被信任的悠醇之甜。

　　一直以来，她总是感叹自己仅凭魅力即可拿捏他人的光荣历史，何以在萧潭这里惨遭终结。甚至在萧潭面前，她只在能装傻逗他笑笑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价值——虽然很多时候，犯傻不是装出来的，是在他面前身不由己掩之不及的脑短路直播。

　　不过这一刻，好像由来已久的愤慨都忽然烟消云散，根本不值一提。

　　任务接收完毕，她的CPU一边掩饰着喜悦一边整理优先级和对策，转身退场。刚迈出一步，萧潭突然叫住了她。

　　“小羽，”他并不常称呼她的名字，通常是有事直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间选了你吗？”

　　宋羽愣了一下，可能信息量有点超载，“啊？哦，因为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我，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对吧？” 她又做出了那种戏剧性的样子，发尾饱满的大卷也随着上扬的脑袋弹了一下。

　　萧潭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也对，但是，” 他把头一歪，“最关键的是你看我的眼神。”

　　“……什么？什么眼神？”

　　“没什么，挺好。特别能满足我的虚荣心。” 他看着宋羽泛红的脸，嘴角得意地勾出一个欠揍的弧度。

　　宋羽斗胆翻了个白眼，“此屋自恋气息太重，我先避一避，告辞。”

　　萧潭极少说实话，不过偶尔会带出半句。比如刚才，前为真，后为假。

　　他敢相信宋羽，因为这个女孩看自己的眼神让她觉得，她永远不会害她。仅此而已，挺好。

　　宋羽出去之后，萧潭站起身，走向窗边，看了看落地窗右侧的裂痕。这玻璃是双层的，裂了也不打紧，只是有些碍眼罢了。

　　他的办公室在28层，是他亲自选了一个会议室改装成的，没有“征用”32层原有的总裁办公室。这个高度足以饱览延雨河畔华灯点缀的夜景，但他也只是站在窗边望着远方出神。

　　宋羽说的关于车祸的信息，反而让他更加确定那是场阴谋，但此刻脑子里着实混乱得很。

　　只是他隐约觉得，如果将一切串起来，真相便会浮出水面。

　　都串起来，包括十八年前的那些事……

　　可能因为太累，头又开始痛了。他走到桌前，喝了一口冰水，接近零度的水滑过咽喉进入胃中，让他清醒了不少，这很好。他无法忍受自己思维的清晰度和对周围事物的警觉受到影响，就连病痛带来的昏沉都让他深恶痛绝。因为他相信自己曾经见识过，当一个人的思维不再受控，会是什么后果。

　　观察对象就是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