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界》迷路鬼斯

32、三十一 变幻

　　就像哈罗德所说的那样，许多事情已经在慢慢发酵。不远处彻耳的的救护车铃响破长空，童钥对此已经感到麻木。过不了多久，“本市第三次规模性恐怖袭击事件”就会在中心广场轮播。
　　这座曾经娱乐至上，充满欢笑和享受的城池，日渐动荡不安，被市民们视为恶魔的天眼教人把矛头从机械警察逐渐对准了整个A区，他们与皇家的矛盾愈发激烈，更大的战役将要一触即发。令皇家头痛的是，他们依旧如同幽灵一般，阻碍他们的人统统会被除掉。他们神秘无比，皇家无法追踪他们的踪迹，只能任由他们这般猖狂却无力回天。
　　白尧逐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却又无法信任内阁。于是根据他所掌握到的部分EOF成员信息，暗中与一些不太赞成Key极端做法的温和派的EOF成员联系，建立了一个以EOF为基础的势力，对EOF组织来了一出反间计。
　　斯蒂文森的身体状况日渐恶化，有人说他不久就会死去，有人说他今天就会死去。一切都在变得失控，无论是人民还是政府，无论是皇家还是EOF，无论是蓄势待发的卡麦尔还是原有可能得到继承权的赛文，都已经坐立不安了。
　　二月的风冷得彻骨，童钥一个人行走在白日苍茫的街道上，那些不知疲倦的灯火，似乎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暗淡了许多。
　　人们担心危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纷纷躲在家中，那些昔日热闹繁华的景致，慢慢离童钥越来越远了。
　　但是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休息日的街道上空旷得不像样，童钥趁闲暇打算去自己最常去的超市采购一番，却在途径中心广场时遇到了麻烦事。
　　一位EOF组织的极端人员正在一旁的草地精心准备投掷炸弹，在童钥刚好与女神雕塑会面之时，炸弹被抛出，直冲她而去。
　　这并不是哪个EOF组织成员的计划，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计划——制造骚乱就是他们的计划。他们并不针对谁，又或者说，他们认为任何人都并不无辜。
　　童钥正在被死神的准星瞄准，而可怜的她却毫无察觉。
　　关键时刻，她突然被卷进一个人的怀中，那个人用极快的速度将她扑倒在面前的草地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蔽了身后席卷而来的巨大冲击波和火焰。
　　童钥只觉得瞬间的眩晕，好像穿越了时间，再睁开眼，达正把她护在身下，像一座坚实的盾牌。
　　中心广场的标志女神像被骤然炸毁，道路上仅存的几个人见状开始尖叫着逃窜。那尚未播报完毕的前一件事故发生的全息新闻，因为信号的干扰变得闪烁不停。
　　达身上还依稀冒着斑驳的火星，透露出他皮下的金属光泽。他迅速起身，仿佛有所察觉是的，向着另一侧的灌木丛追杀而去。他身上有一份必然会将那位暴徒捉拿归案的决心，对他来说，这并不是盲目自信。
　　“派达去追击天眼教的亡命徒？不觉得有些大材小用吗。”白尧问道。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就是除掉天眼教吗？”卡麦尔和白尧在S区的顶层咖啡厅悠闲地喝着咖啡，仿佛A区的纷乱与他们无关。
　　他们身处城市的上端，远远地可以看到烟雾弥漫的A区正充满着动荡与焦虑。虽然之前S区也遭到过几次袭击，但是介于其特殊的保护机制，除非内部人员所为，一般人难以到的这里。就算有危机发生，高强度的武器系统也足以将威胁及时铲除。所以他们，似乎并不担忧。
　　“话说，你确定你没有其他有关天眼教的情报了？说的多了，可是有功劳的。”
　　“没有了。多亏了你，童钥对我彻底失去信任，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了。”白尧喝了一口咖啡，悠然地制造着谎言。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对卡麦尔完全坦诚的。
　　“那就罢了。”傲慢的卡麦尔才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了达，我们依旧有办法对付他们。
　　“阁下，抓到一个。”卡麦尔通讯器突然响起留言。他不屑一笑，“你看，才放出去几分钟？”
　　白尧确实有些吃惊，不禁感慨，自己与达，确实已经不像是同类了。
　　达的大脑被安装了全城的地图及监控系统，以及全城的人员身份档案。一旦出现危险，他可以迅速调取周边记录，分析暴徒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并且通过他超出常人的速度进行追击。纵然是来去如风的天眼教亡命徒，也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有的是好戏看了。”
　　童钥慢慢起身，望着自己眼前这片昔日的胜景化作熊熊火光，止不住地心痛。消防员在不紧不慢地扑灭大火，医护人员小心地扶起她，建议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但她拒绝了，难为情地挥挥手，说“我没事。”现在的她只想知道，刚才的达，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境。
　　她向前走了几个街区，一个人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人正被五花大绑压上押解车，达正安静地站在一旁，对着通讯器不停地说着什么。转身时，他看到童钥，向她走来。
　　他面无表情，眼中毫无光彩，身后肌肤破碎，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你没事吧？”
　　童钥摇摇头。
　　“回家去吧，最近减少出门。我会尽快把他们一网打尽。”
　　童钥感觉自己面前的这个人非常的陌生，达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曾是EOF组织成员的事情了。
　　或者说，不。
　　童钥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危机感涌上心头，“你要做什么？”
　　达的记忆既然被Beetle编辑过，那么达脑海中那些有关EOF成员的记忆，也便会成为一个极大的隐患——曾经他对EOF有多大的忠诚，现在就可以有多强的恶意。
　　“我会把制造骚乱的人全都抓住。”
　　“你可以保证，不伤害其他人吗？”
　　“我会用性命保护无辜的市民。”
　　“我是说……你也曾是EOF的成员。可不可以放过其他人，求你了。”
　　达停顿了许久，没有再像一个人工智能一般极快地分析作出回答。他在思考，这一瞬间，是他的大脑在掌握主动权。
　　童钥期待他会像过去那样，在必要时唤醒他温柔的本性，但是物是人非这个词，早已冥冥之中发生在她的身边。
　　“威胁皇家的势力，一定要被铲除。”
　　童钥匆忙地把情报发往EOF暗网总部，黑客紧急设置了多道防火墙，加密了系统，防止达闯入他们的阵营。Key发令暂时中止一切袭击活动，并且命令没有使用化名的成员，离开卧底场所，先想办法躲避起来，保全自己。
　　但是悲剧还是接二连三的发生了。短短几天，达就如同死神本身，让多个神秘如幽灵般的天眼教成员浮出水面。他们被关押起来，等待他们的是日复一日的审判和折磨。他们有的人选择自我了结，有的人被虐杀而死，他们用性命坚守了EOF的尊严。
　　“我们不能一直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
　　“皇家的傀儡可恨至极，他们杀死我们的兄弟姐妹就像捏死一只虫子一样简单。”
　　“我们必须杀死达。”
　　暗网波动不断，EOF的每个人都变得提心吊胆。
　　“杀”、“死”，这两个字，逐渐成为了童钥眼中见到最多的字。
　　童钥无奈，为什么一切事情都必须靠武力解决。现在无论是制造极端的EOF，还是被派出镇压起义、屠杀EOF成员的达及皇家派出的军队，都让童钥本能地想要逃离。
　　甚至当边缘区的极端主义者拿石块砸破她的窗户，她都麻木得感觉不到恐惧了。
　　边缘区确实是个混乱的地方，但是当整个国家都变得不再太平，这里反而成了唯一的净土。
　　在这些日子里，童钥发现边缘区是有自己的秩序的。
　　这里不会有警察涉足，虽然异类和极端者较多，大多是落魄之人，但是也别忘了，他们依旧是智慧的人间失格者。他们全部受命于一个叫做船冈咲的商人，原因很简单，他出色的商业头脑，可以让每个人吃饱饭。他们的领土意识很强，不会轻易离开边缘区，而擅自闯入边缘区的人也会受到他们的威胁。警察把他们看作垃圾，不屑于，也不敢去惊扰他们。
　　童钥也是慢慢才明白，斯蒂文森将她驱逐于此，其实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现在的卡麦尔以及将矛头对准了EOF，但是碍于白尧的利用价值，他暂且放过了童钥。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对她下手。
　　目前掌握着机械兵军团的哈罗德将军，依旧以霍克家族，也就是皇家的名义，掌握着绝对的权力。但是斯蒂文森的意识已经不足以做出清醒的指令，所以大部分权力，都几乎掌握在了拥有少而精悍的优秀超级士兵的卡麦尔手里。卡麦尔通过直接指示包括方仕成、达以及其他后来实验而成的超级改造人士兵，间接调用哈罗德的机械兵军团，在全城设置士兵，以维持秩序的名义，消除EOF隐患。卡麦尔则在城市的顶端，自在地欣赏着这一切，就像在一览属于自己的江山。
　　赛文作为尚人党，手下的人类士兵不敌机械士兵，只能中规中矩地作着维护皇城的工作。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白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为正义而挣扎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也许这也是卡麦尔计划中的，专属他的折磨。他多想回到童钥身边，弥补她心中的创口，用自己的力量保卫她周全。
　　这个城市，已经千疮百孔。
　　人终有一死，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国王，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和足以起死回生的医术，他也还是死去了。人们总是说拥有的越多，代价也就越多，所要承受的也就越多。或许最后并不是死亡结束了他，而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就在2128年4月，如龙般的殡葬队填满整个街道，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路旁，见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童钥在人群中抬头望着远处顺着干道缓缓前行的殡葬队，心中贸然生出的怜悯，也让她觉得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到底也是个悲哀的结局。斯蒂文森用尽一生争取，不忍放手、努力守护的国家很快就要被其他人分割决裂，甚至是践踏。而这一切，他都不再有资格指摘了。
　　四月的细雪，让童钥不清楚究竟是人为还是上帝的安排。哈罗德将军主持着葬礼，祭奠一位伟大的君王离开了人世。至于这个群龙无首的国家，我们必须按照斯蒂文森国王的遗嘱，恭迎新的接班人登上皇位。
　　赛文。
　　这戏剧性的走向让每个人都不禁感慨，为什么不是卡麦尔。
　　卡麦尔目前掌握着皇家实验中心的大权，加上他足以碾压赛文的军事实力，纵使他现在对赛文发起篡位，赛文也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卡麦尔并没有这样做。斯蒂文森是赛文的教父，当卡麦尔意识到再强大的自己也始终无法抵抗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他的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孤独。
　　他突然有些想念将他带大的梅根修女。
　　其实他早就知道，梅根修女其实是EOF的成员，当年，他正是被像自己这样的人残忍的杀害。当一个人不得不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那副模样，痛恨自己和痛恨世界，或许是同一种选择。
　　哈罗德宣读遗嘱完毕，赛文放肆地大笑起来。他嘲笑斯蒂文森，嘲笑人群，嘲笑卡麦尔，嘲笑白尧。那份得意的嘴脸，仿佛不计任何的后果，哪怕下一秒他将会死去，但是这一刻，他赢了。
　　白尧抑制不住想要冲上去，却被卡麦尔敏捷地扼住，“再忍一会儿。”
　　人群中的童钥垫着脚尖，吃力地目睹了前方发生的这一切，对于险些又要因为冲动酿成大错的白尧，她不禁轻笑，感慨这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风云已经变幻。
　　整个街道重新变得空旷，昔日的辉煌成为幻影，人们不悲不喜，麻木的灵魂失去了方向，四散而去，只留下驻足在原地的童钥，目睹赛文骄傲地离去，卡麦尔狼狈地离去，哈罗德无奈地离去。他们要赶回皇宫，举办普天同庆的登基仪式，哪怕这个国度已经一团糟，这份倔强的体面还是不可舍弃。
　　现在的B区还如同过去一样吗？机械兵还会剥削人民吗？他们还在努力反抗吗？看到新一代的君王是如此一个暴戾又傲慢的人，他们会感到心寒失望吗？
　　童钥想要的结局，并不是这样的结局。她有一瞬间的邪念，想要看到现在人群中冲出亡命之士，将卡麦尔和赛文通通带回地狱，但她转而又打散了这个念头。确实，权力的争斗，是复杂到她无法想象的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明君，甚至说，不是任何人都有能力捧得起那顶王冠。如果卡麦尔和赛文在此刻消失，又有谁能够守护这破碎的土地呢？是极端的Key吗？童钥并不这样觉得。
　　她开始同情斯蒂文森。
　　想要维持和谐的，是童钥的对立面——霍克家族名义下的皇家。想要复仇的，是童钥的同类，EOF组织。
　　表面上，是选择阵营。实则是在拷问——她的信念是什么？以及，她愿意为了信念中的世界，去付出什么？
　　在Key看来，与斯蒂文森为伍的人是肮脏的，他们被皇家牵着鼻子走，失去人性，被金钱与权力麻痹，还乐不思蜀。然而他打着反抗的名义，实则是在发泄自己的私仇，也并不是理智的人。
　　但在哈罗德，和受到过皇家福祉的人们看来。S区的人才建造了无可挑剔的城市并且掌握着先进的技术，实实在在让这个国家变得繁荣而稳定。A区与B区，S区与E区，一定要势不两立吗？
　　童钥始终觉得，A区人应该尊重接纳B区人，而B区人也应该敬畏A区人。他们并不是生来的敌人，反而，他们是同类。只有一种文化遇到了另一种文化，才发现自身独特的地方，无论是力量者还是智慧者，都有其独一无二的价值。身份归属，不该由先天血统划分的，而是应该通过后天的价值观选择。拥有怎样的生活，是他们的自由，没有一堵墙应该横亘在他们之间，也没有一颗子弹应该对准自己的同伴。
　　权力的斗争，不是将一方固执的思想灌输到整个国度的宣讲游戏，只有人民自发选择的安宁，才能带给这个世界真正的和平。
　　如果让童钥来抉择，她绝不会选择伤害任何一方。她开始理解斯蒂文森，他没有找到组织矛盾发生的办法，所以将AB区隔绝开来，却未料到这加剧了矛盾的激化。他狂热的野心被残酷的真相压垮了，他原以为拥有权力就拥有了一切，却未想到当权力被握在他手中，他更宁愿他不曾拥有过这一切。真正冷血的人并不多，但凡感受到人性的呼唤，一个人就永远做不到真正的理性。他把自己藏在皇宫厚厚的墙壁里，将权力一点一点放任内阁，想要逃避这一切，直至抑郁成疾。他苦苦寻求的，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平衡。
　　白尧穿过人潮余留下的温度，来的童钥面前，仿佛翻山越岭。
　　半年不见，他们好像都变得疲惫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一次又一次，感受着彼此眼波中的密语，谁也没有开口。
　　童钥的心跳忽快忽慢，想到她曾对白尧说过的那些残酷的话语，以及不得不再次让她想起的那难以面对的真相，伴随着一阵眩晕和耳鸣，她情不自禁闭上了眼。
　　白尧只是温柔地向前一步，试探般地将童钥的脑袋推向自己的颈窝。在那之后，才慢慢把另一只手落在童钥的背上，像往常那样，轻轻拍打。
　　“对不起。”童钥的脸贴在白尧的肩上，呜咽几句。
　　“是我对不起你。”白尧的手停止了拍打，“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些事。我们恐怕需要换一个阵营了。”
　　“我也想过这件事，你找到其他势力了吗？”
　　“差不多了，而你，会成为势力的关键。”
　　童钥离开白尧的怀抱，白尧扶着他的肩膀，饱含期待地望着童钥。
　　而这一次，童钥没有再犹豫，“我不会让大家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