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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十九 ...

  •   “叮——”刺耳的提示音在童钥毫不犹豫按下鼠标按键的那一刻骤然响起。屏幕上慢慢显现出一行苍白的文字——“Welcome to the Dark Side!”在漆黑的背景上,就像她梦境中的那些雪花。
      “这里是Dark Side,是精神生活的避难所,是人性的阴暗面。
      感谢您的加入,我们将为你带来更加鲜活的人生!”
      雪白的文字突然变得斑斓,好像在为一位勇士奏响颂歌。
      “信息已成功上传,若通过选拔,您将在10个工作日内收到入场函。”
      童钥用力合上笔记本,却无意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清水飞快地蔓延,她无暇顾忌正向桌沿滚去的杯子,赶忙抓起桌上的一叠信封。杯子坠在地上,杯口开裂,她毫不在乎。只是焦急地翻看着手中的信,尤其是那个有些发旧的黄色信封。她打开信,用手摩挲着,反复确认这张微微湿润的信,并没有哪个字眼被水浸染。她轻步走到窗边,关上这间阁楼的小窗,将信小心翼翼地贴在玻璃上。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信末的文字,正悄无声息地追随水的脉络而去。
      “爱你的,父亲……”
      她用衣袖随意地擦了擦桌上的水,将其余的信封甩在桌上,那些信顺着光滑的桌面落进了桌沿与墙壁的缝隙中。她疲惫地坐回椅子上,用手支着脑袋,伴着被信纸削弱的阳光信注视着那封浸湿的信,仿佛这世上除了它,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可以让她在乎的事情。
      母亲去世那天,她逃走了,在学校后面的桃树下嚎啕大哭了三个小时,不是因为她有多爱母亲,而是因为她明白,她在这世上唯一能够被爱的可能,从此也彻底与她断裂了。
      童钥从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不是因为经历太多,而是因为经历太少。她不够关心人,不会表达感情,这都是家庭影响。从她记事以来,父亲忙于家族使命无法兼顾家庭和事业,而母亲的眼中总是只有哥哥,哥哥是个出色的人,但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陪自己玩耍,尤其在他成年之后,移民去了A区,童钥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在她的心中,她只是这个家中被遗忘的存在,一直以来,陪伴她的只有将她抚养长大的长谷太太,但她也是别人的母亲,她永远给不了她想要的那部分爱。
      总是在最少的关怀里活着,没有人教她如何体面地与爱打交道。能够让她大哭的日子,在她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也是屈指可数。就连三年前参加父亲葬礼的时候,她也没有落泪,或许在她心里父亲早就为事业放弃了自己。
      母亲的病在四年前便已经查出,这还是在她过世之后,长谷太太透露给童钥的。那时她一直忙于准备她心爱儿子的成人礼,几乎对所有人隐瞒了她的病情,原来只是不想让他的儿子带着这份担忧离开。在童钥心中,她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优雅的女人,她深深爱着她的母亲,尽管哥哥在的时候,她几乎总是留给她背影。哥哥离开之后,母亲的病也慢慢严重起来,三年来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医院中度过。童钥一有时间便会去照顾她的母亲,不仅是她明白,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而且也是因为,她能和母亲坐在一起无忧无虑的闲聊时光,真的太少了。
      童钥母亲过世之后的四个月以来,童钥便几乎每日都待在阁楼上,依靠家中女佣长谷太太送上阁楼的餐点勉强活着。她的人生不知从哪天起就早已变得一团糟,如今她依旧待在她的阁楼里,却已经没有家了。
      直到半个月前,童钥本想遵从长谷太太的提议,搬到福利院去,却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在父亲的书桌上意外发现了一个陈旧的信封,封面上的笔触清晰却又遥远:“钥儿亲启”。虽然有些陌生,但她能够确定,那是父亲的字。
      “亲爱的钥儿,原谅我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为了你们,以及世世代代的美好生活,我必须去履行一些无比重要的使命。若我遭遇不测,要坚强地生活下去。必要时到A区去,Frankstan在On&On等你,他会保护你。
      愿你每年的今天,生日快乐。
      爱你的,父亲
      童钦上
      2117年1月19日”
      信是九年前便已经写好的,童钥的父亲似乎早就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但他从没想过停止。似乎从那时起有什么事情就在冥冥之中愈演愈烈,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所谓家族使命,童钥并不能理解,她的父母总是在有意的让她回避这些内容,希望她只像个普通女孩一样安心的念书、长大。即便如此,随着她慢慢长大,也总能通过电视报纸中的内容了解到自己的父亲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于是她开始理解,她的父母也许只是在用疏离的方式保护自己,只是这个方式,似乎也给她带来了更加空虚的童年和青春。
      童钥的父亲生前是一名激进的平权主义反抗活动领导者,即领导B区反抗者反抗AB区隔断,宣扬重新开放自由通道,力求真正的平等。在因特伦国建立初期,AB区间的城墙是自由开放的,后因为莱斯特先帝等人的“智慧分级化”观点,初代帝王不得不关闭了通道,这一关便是八十多年,俨然分化出了两个世界。两个区域禁止通讯,发展程度更是相差甚远,无论是科技、建筑、文化、产业都有着天壤之别,AB区人对彼此世界的了解也只能依靠只能通过老一辈和移民者的转述来想象。从童钥记事起,父亲便很少陪在自己和母亲的身边,尤其是在九年前,父亲带领反抗者攻击城门,被判处一年监禁之后,她每次再见到父亲,都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曾经童钥也觉得父亲的执着只是一种愚蠢,城门关了八十多年,那么多人都曾为之抗争,也终究没能留下什么结果,而自己的父亲,纵然有他的高明,又怎么能跟城内的人匹敌呢。但她似乎也能理解,父亲是伟大的,他并不像自私的自己,他想要给全B区人一个真正的自由。所以有时候也会对着星星祈祷,希望这场无边无际的苦战早些结束,让她的父亲回到她的身边。但这一切的幻想都在一场事故之后彻底破灭。
      三年前,父亲乘坐的飞机在海中坠毁。机舱经历爆炸,断成两截后坠入大海,无人生还。航空公司经过调查,并未找到真正的事故原因,推测为有极端反抗者进行了自毁式袭击。没有遗体、没有缘由、消失的父亲、缺失的父爱……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落在她心间的一滴墨。
      父亲过世之后,童钥与病重的母亲相依为命。18岁的成人礼智体检测让她与成为A区市民的资格擦肩而过,但她并不失望,她还有母亲。母亲重病时,她更加贪恋母亲迟到的爱,在无数难免的夜里,是母亲轻抚她的额头,让她开始慢慢明白,自己和哥哥一样,都是母亲的孩子。她原以为母亲已经熬过了这么久,一定可以慢慢好转起来,但或许失去才是人生的真谛。
      童钥始终觉得是命运害惨了母亲,就像命运害惨了自己一样。母亲出生在A区的中产阶级家庭,成年后来到B区嫁给了父亲。她说过,在A区,治疗癌症早已向治疗感冒一样容易。只是如今,身为“低贱”的力量者,她不再拥有轻松活下去的资格。眼看着美丽的母亲慢慢枯萎,她愈发能体会到父亲的那份不甘。其实她和父亲是一样的,他们的心底有着与生俱来的、相同的使命感,B区人和A区人没有差别,都生活在相同的世界,拥有怎样的生活,应该由他们自己来选择。
      读完信的那一刻,好像有一把小小的锤子在一次次叩击她的心门。在这个节点,她阴差阳错的发现这封信。“到A区去”这四个字,一瞬间让她坠入谷底的人生透进了光。
      没错,她要到A区去,她要去那儿开始她新的人生,她要去见她的哥哥,她要去亲眼看看母亲无数次梦回的完美世界,她要向信中那个神秘的Frankstan求证,她不想再做不听不问不管不顾的那个局外人,作为童家的一份子,她觉得她有肩负起父亲未能完成的使命的任务,只是她不清楚她该怎样做,她又能做什么。
      也许只有真正失去后才会明白拥有是多么的珍贵。母亲死后,童钥在整理她的遗物中慢慢看清,她的父母并没有不爱她,他们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她。她的哥哥身为长子,生来便注定要肩负更多,她的母亲也许是早就料到她的哥哥会有离家踏上征程的那一天,所以想在这十八年中,尽可能地对他付出一生的爱。而他的父亲,更是在为母亲重回A区的梦想奋斗,为让他的儿女享受真正的世界而奋斗,在为人民奋斗,是一个无比伟大的人。
      于是在这一天,童钥登陆了Dark Side的报名网站——她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它的广告。每个人都说,作为一个B区人,一生中只有两次进入A区的机会,一次是18岁时智体检测达到智商140,另一次便是在Dark Side中取得第一名。前者是上天赋予的机会,后者要靠自己争取。但是,B区虽然在墙外,B区人却更像被城墙禁锢的那一方。世世代代安土重迁的想法渗入人们的思想,像童钥父亲这样坚持开放的人并不多,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Dark Side争夺那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除非她已经别无选择。
      报名成功那一刻,童钥感到自己整个胸膛中的血都在沸腾,这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血液原来是有温度的。她慢慢趴在桌子上,与桌面融在一起,把眼泪藏进袖子里。她不明白这泪水的意味,那对这样一个习惯了平静的她来说,未免太难解释。是恐惧吗?是思念吗?抑或只是内心的震颤。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其实也拥有了真正的自己。她再也不需要活在对爱的渴求里,从今往后,她只需要爱自己。
      一切曾经无法理解的漠视与失去的爱,其实也都在尘埃落定之后慢慢找到了姓名。她的父母是爱她的,她发自内心地为之感到喜悦,只可惜她还未能了解他的父母更多,只可惜她还未能拥有过真正幸福的家庭。孤独吗?难以避免,但欣慰总是更多。
      也正因为如此,父母纷纷离世之后,童钥感觉肩膀突然变得沉重,诚想是因为曾经为她托举人生沉重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吧。
      几天之后,童钥在信箱里遇见了那封“死亡判决书”。她毫不犹豫地拆开信封:
      “恭喜您,童钥小姐,8月13日,我们不见不散。——皇家娱乐部”
      准备离家前一日,童钥从书架上拿下了那个一直放在她房间里的水晶雪花球,这是她的父亲送给她唯一的礼物。她轻轻摇晃,鹅毛大雪纷纷落下,飘落在一家四口小人偶的头上、肩上、微笑的嘴角上。她从未见过雪,听说曾经的B区也会下雪,只是慢慢地那俨然成为了A区人的专利。因为寒冷的气候不适合作物生长,为了向A区提供足够的作物,皇家在二十几年前让B区成为了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她从未受过寒冬的苦,也从未体会过冬天的快乐。
      关上家门的那一刻,她有预感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无论如何,这一页总要翻过去,才能看到更多。
      长谷太太正站在窗前的花坛旁,用掺杂着复杂情感的眼神望着童钥。她一直孤苦伶仃的生活着,寡言寡语,却干活很麻利,也很疼爱童钥自己。想来今年她也该有50多岁了。她有个儿子,比童铭大一岁,18岁时去了A区,之后便时常对着那个有着他们合照的怀表发呆。她一直把童钥照顾的很好,也许是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孩子,比起童钥真正的母亲,她陪在童钥身边的时间要更多。而如今童钥选择离开,她也没有阻拦。
      “长谷太太,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
      童钥向前去,轻轻拥抱她,“您就像……我的母亲。”
      长谷太太摇摇头,“我完全没有资格与特蕾莎夫人相提并论。夫人为你和少爷付出的、承受的,是你永远都不能想象的。她所表现出来的仅仅是冰山一角,她深爱着你,她深爱着她的每一个孩子。夫人是一个无比伟大的母亲。”
      童钥轻轻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但您也是。”
      长谷太太欣慰地抚摸童钥的额间,“乖孩子,要照顾好自己。”
      一辆豪车慢慢驶停在房前,一个目光冷厉的女武士从车的后排走下。
      她一头黑发,用一条红色的绸带扎起高高的马尾,五官十分精致,有着很典型的东洋人特征。一对黄绿色的异瞳,像猫的眼睛。
      她轻轻提起她有着些许和式风格衣服的长袖,向童钥深鞠一躬。
      “童钥小姐,是时候出发去D区域了,请上车。”
      童钥侧身告别了长谷太太,与那位女武士一起走进了车的后排。她这才发现,这辆汽车并没有司机。
      “无人驾驶?”童钥问道。
      这位女武士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不全是。”随后按下了身侧的按钮,窗外的景象突然飞速后退,而车内的一切竟没有产生任何惯性。
      “喔……”童钥四处打探着。
      女武士轻笑,更加用力地摁下这个按钮,汽车后端一双类似机翼的车门缓缓抬起,“你最好系好安全带。”
      一阵短暂的眩晕和颠簸之后,童钥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在云层之中。
      “陆空两用、半自动型……。”
      “说的不错,看来您对科技有感兴趣?”女武士问道。
      “嗯,可惜科技产业早就就被A区垄断了,一直没有机会接触,只能从书籍和电视上了解一些皮毛。”童钥说。
      童钥从小便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幼稚、爱做梦,喜欢公主装扮和洋娃娃,她更喜欢科学,喜欢向着未知探索。或许是家庭的原因让她有着更加自立的性格,她比一般人更加理智成熟,也就有着更多时间用于思考。她天资过人,从小便是学校中传奇一般的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获得进入A区的资格,这无非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Oriyuki,你可以叫我织雪。我负责安排你们24位选手入住D区域的城堡,以及照顾你们这段时间的起居,到时候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
      “我会是最后一个到达城堡的吗?”
      “严格来说,你们会一起到达。”织雪看向窗外,轻轻敲打车窗。
      童钥微微抬起头,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望去,一整排与她所坐这辆车一模一样的两用车正彼此相隔相同的距离,在云层中排列出壮观的场景,以相同的速度,向着相同的目的地行驶。
      童钥不禁皱起眉头,“……似乎有点诡异。”
      “你想的没错,每个车里都有一个我,每个车里都不是真的我。”织雪轻描淡写。
      她向童钥伸出手,童钥小心翼翼地触碰她,却径直穿过了她的手掌。
      “真正的我,正在城堡门口等你们安全抵达。”
      “你不是人类?”童钥有些疑惑。
      “不完全是。”
      童钥猛地缩回手,反复打探着织雪那张精致的脸庞,仿佛见到了幽灵。
      “科技……真是奇妙。”
      “如果你能把这条路走到底,还会遇到更多有趣的事情。”
      车内突然闪烁起红色的警报灯。
      “下降中,请抓紧扶手……下降中,请抓紧扶手……”
      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拉力仿佛正将童钥从三万英尺的高空拽下,她努力摸索着身旁的扶手,闭上双眼之前,织雪的身影像显示屏上骤然断开的影像,霎时间消失了。
      “旅途愉快。”
      到达城堡门口时,童钥眩晕的感觉就像刚从滚筒洗衣机中爬出来。她环视四周,其他23个人也纷纷走出了车厢。距她不远处的一辆车前,正有一位金发女士不遗余力地呕吐着。
      真正的织雪正伫立在城堡门口,面对如此场景仿佛习以为常,轻轻摆手,几个清扫机器人迅速从花园驶出,将地上的脏东西瞬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欢迎各位安全到达D区域,在日后两天的的准备期里,我将与你们共同度过。”
      “现在请各位转身看到车窗上的编号,这将是你们的选手编号。”
      每个人不约而同转过身,织雪在他们的身后再次摆手,24个运输机器人慢慢排开,拾起大家的行李。
      “确认编号后,大家就可以跟随各自的运输机器人到自己的的房间稍加等候,我会按照编号顺序依次带领你们去办理登记手续。”
      织雪落下话音时,童钥正盯着车窗上反复闪烁“19”字眼痴痴地失神。
      每个人都打量着自己的编号,沉默着,或者交谈着;苦闷、抱怨、惊喜、兴奋,人的千姿百态都在此刻尽显,而童钥的心中只有些许的意外,以及感到了某些宿命。
      她今年19岁,生日是1月19日,现在的她又有了一个编号“19”,这个数字将在日后,甚至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直伴随着她。
      此时的她竟出奇的希望,她也能够在这场游戏中第19个死去。
      城堡每层有6个房间,童钥的房间在第四层,靠近楼梯的第一间。运输机器人将童钥的行李箱精准地推进房间角落,随后了收起托运铲和滚轮,像一个光秃秃的汽油桶缓慢退出了房间。
      童钥在房间里踱着步,无比华丽的欧式装潢一点点在她眼前展开。她用手轻轻触摸着帷幔,接着是壁纸、橱柜,总觉得哪里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这才猛地注意到紧闭的红色窗帘,让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有些骇人的红色光芒。
      她上前拉开窗帘,眼前的海景停息了此刻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童钥此前只见过一次海,在她八岁时,也是她收到父亲的水晶球的那一年,她人生中所有的快乐时刻都聚集于此。父亲和母亲带着哥哥和自己开着车一路前行,几乎穿越了整个B区,最终来到了B区的尽头,海滨城市L市——那里有一片无比壮阔的海洋。
      与眼下的海不同,如果说这里的海能使人平静,那么她在L市所见到的那片海则足以兴奋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喧嚣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击打在深灰色的礁石上,发出爆破般的撞击声;粗糙的沙砾,嘶吼着的海鸥,深蓝莫测的海洋,无人知晓它的尽头在哪里。与其用美丽形容它,震撼这个词更加贴切。无论经过多少年后,那片海依旧能够在童钥的回忆中熠熠生辉。
      这里的海过于温柔了,阳光落在绵软的白沙细沙上,实在令人不忍心打扰。童钥退离窗边,任由自己栽进柔软的床铺,转身朝向天花板,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实在是太安静了,阳光落在童钥的身上、脸上,片刻温热所带给她的那种宁静不知不觉令她回溯到父亲葬礼的日子。与想象不同,那个葬礼日没有阴霾、没有雨天,只有天上一轮仿佛永不会熄灭的太阳,和地下的那一位炽热的英雄。那时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她默念着父亲的墓志铭“Never Fall Down”(永不倒下),在众人的啜泣声中成为了最安静的那一个。“明明倒下了。”她心中快速闪过这个念头,又在一瞬间否定。她明白,她的父亲绝不会真正的倒下( Althrough his body fell down,his spirit would never fall down)。那时和现在的阳光也许并没有差别——这种温热并不是温暖,而是某种接近死亡的超脱。
      走廊里的脚步声一阵阵地经过,由远到近,再远去。就连童钥自己也难以分辨,这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梦中的场景。直到那串叩门声逼近自己,她的意识才真正清晰。
      “19号,童钥小姐,轮到您了。”织雪在门外喊道。
      童钥反应很快,立刻从床上弹起,小跑着冲向门口,满怀期待地打开了门。
      每次见到织雪,她总想说些什么,想要了解更多的事情,想要有关藏在她身上的科学,抑或只是说几句礼貌的客套话,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这边请。”织雪向她作出邀请的手势,示意童钥跟她前行。
      童钥乖乖点头,跟在她的身后,像一只等待安顿的小狗。脚步最终停在一楼大厅的侧厅门口。
      “哈罗德将军正在里面等您。”
      “他是谁?”
      “我的创造者。”织雪的脸上溢出了自豪,仿佛此刻她正在诉说的并不是她的造物主,而是一个属于她的作品。
      童钥带着一丝忐忑轻轻推开门,一位黑发男子正端坐在桌前,身穿灰色的修身铠甲,背后有着蓝色的披风,就像她梦中出现过的那些战士。他的着装十分正式,可见今天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童钥有些紧张地靠近他,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并不完全是黑色的,而是有着许多束白发掺杂在内,与他如雕塑一般俊朗年轻的脸庞有些不成正比。
      “请坐。”哈罗德将军向童钥微微颔首。
      童钥坐下来,两只手放在膝间,缠成一团。她并不紧张,她似乎比一般人更难产生一些细微的感觉,这也让她的人生容易了一些,只是有些别扭的举止让她显得无论怎么做都好像有些不得体。
      “你好,我是哈罗德。”哈罗德越过桌子,向童钥伸出手。
      童钥赶忙解开缠绕的双手,接应了哈罗德的问候,“您好。”
      哈罗德的手很大,仅仅用食指、中指、拇指便轻而易举地握住了童钥的指尖。他的手十分温暖,每一种人性的温度,都足以让童钥留恋。
      “这个表格需要你在我的协助下填完整,”哈罗德收回手,竖起他面前的透明板,轻轻触碰,上面便立刻弹出了一些信息,“有关你的基本信息都在这里,是你在报名网站上已经完成的,只需要简单核实一下就可以。不过这里还有一些拓展问题,需要你的回答。”
      童钥期待着点点头。
      “资料显示,你的家庭有四位成员,除你和你的父母之外,还有一位大你三岁的兄长,三年前移民到了A区。目前父亲母亲也都已经过世了。”
      童钥眨了下眼,点点头。
      “我很抱歉,但你要明白,不幸的人除了你还有很多。”
      “我明白。”
      “作为一个女孩子,未免太冷静了。”哈罗德若有所思,“你最害怕的事物是什么?”
      童钥沉默了一会儿,她原本以为自己有很多惧怕的事情,惧怕失去、惧怕父亲离开家门的每一次闭门声、惧怕母亲身旁脉搏血氧仪的滴滴声……但她发现,她似乎没什么好怕的,即使是至亲的离去,其实也不过是解脱的另一种方式。
      最后她摇摇头。
      “不怕黑暗、不怕孤独、不怕贫穷……什么都不怕?”哈罗德十分惊讶。
      她还是摇摇头。
      “那,现在的你最渴望什么?”
      童钥想了想,目中的光慢慢坠入那个十二月。
      她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八岁时的那个圣诞节,他的一家人,还有当时的邻居,一起度过了感恩节。炉火迸溅出橙黄色的火星,险些点燃她的裙子,邻居家的男孩吓得扔出了手中的木马,正好落进炉盆。暖红色的火光烧得更旺了,让整个房间暖洋洋的。窗外依旧没有雪,枯败的枝干仿佛也在羡慕屋内其乐融融的场景。那天,那个男孩哭了一整夜,她却一直笑。
      片刻,童钥收起嘴角的笑意。
      “没有,没有了。”
      那些都不会再有了。她曾经以为的幸福就是什么都不想要,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站在幸福的对立极端,她也不再有什么渴望的。最好的日子已经永远留在那时了,更多的她也不敢再奢求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智商是139,差一点就可以成为A区人。你所填写的参加Dark Side的原因是想移民A区,是因为这个吗?”
      童钥摇摇头,把手重新缠绕起来,像交错的藤蔓。
      “因为……妈妈很想念那儿,我想代替她回到那里。”
      童钥的母亲从18岁移民B区之后便再也未能回去过。在童钥儿时,母亲常常给她和哥哥讲述那些她在A区的生活,一切都那么完美,像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
      年幼的童钥和哥哥对A区有着极大的好奇,也曾问过许多幼稚的问题。
      “妈妈,A区的花儿也有红色的吗?”
      “A区的花,可以是任何你想象得到的颜色。”
      “那个地方,是用力量者的汗水编织成的伊甸园,一土一木都弥漫着奢靡的气息。列车在空中前行,穿过云层和高楼大厦。到了夜晚,霓虹灯五光十色,机器人驾驶着他们的代步器在街上游走。普通人和也可以挥舞着他们改造获得的漂亮的翅膀和机械的手臂。”
      “从来只有热闹,没有动乱。”
      “那里拥有世界上最美好、最繁华的景致。”
      童钥话落,哈罗德将军犹豫片刻,最后在她资料上人格一栏的“神秘型”打上了勾。
      每个人来到Dark Side,总归是因为渴望什么而想去争取或者是因为畏惧什么而想在那里得到逃避,唯独这种不悲不喜,无望无患的人,最令人感到危险。
      童钥是真的不再有什么渴望了吗,或许并不是。只是现在的她,第一次开始依靠自己只身面对危险的世界,心中的迷茫还未散去。现在的她就像一张白纸,她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会收获什么,但她知道,她不再害怕失去,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到A区去。如果能成功赢下比赛,她就可以如愿;如果无法做到,就这样结束掉自己虚无的人生,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好的,表格填到这就可以了。”哈罗德将军将手中的透明板放在桌上,站起身来。童钥见状也准备起身,却被拦了下来,“哎,稍等片刻。”
      哈罗德从腰间拿出一把形似□□东西,走向了童钥。童钥本能后退了一步。
      “不必害怕,只是跟踪器。”
      哈罗德将枪口对准了童钥的后颈,“放轻松些。”伴随着一阵冰凉的感觉,一个芯片瞬间被注射进了童钥的身体。
      哈罗德把枪移开,重新收回自己的口袋,“这样会方便监控选手。如果有人试图逃跑,会有裁判将他们送回岛上。”
      童钥反复触碰着自己的后颈,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伤口。
      童钥十分怀疑,“没有任何伤口……”
      “纳米芯片,内部还配备脉搏监测系统,选手失去生命体征也会第一时间检测出来。”
      “好神奇。”
      哈罗德笑了,“所有人被注射之后都在关心自己会不会赢,又或者担忧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只有你,”他望着童钥的眼神变得更坚定了,“会对我的纳米小玩意儿感兴趣。”
      “听织雪说,你想了解科技?”哈罗德回到座位上。
      “嗯,我不像其他女孩子,偏偏喜欢这些男人才会喜欢的东西,像个异类。”
      “不、不,没有人有资格规定你应该怎么做才是一个‘正常女孩’,你就是你。”
      面对哈罗德的注视,童钥感觉有一些希望正在萌芽,这样的话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也让她更加期待那个未知的世界。探索未知,在未知中寻找人生的真谛,探索自己的价值,不正是她一直所做的吗。
      父母的漠视一度让童钥以为是自己不够出色,也就让她更加想要证明自己身上的价值。不喜欢布偶、不喜欢花裙子的她又一度被同龄人当作异类,加重了她的孤僻。面对哈罗德的肯定,她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糟糕,或者说,在她的眼中不再只有父母的背影后,她也开始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更多、更美好、更重要的事情。更多的,她看到更多的自己,看到了自己人生更多的可能。
      “你没少被否定吧?所以有时候说B区观念落后,也并不是无中生有的狂言,‘求同’的观念实在是很糟糕。但在A区,你可以尽管做你自己。”
      童钥在哈罗德的陈述中看向窗外,仿佛透过窗望到了A区的景致。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之下,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可以快乐、可以愤怒、可以悲伤。他们通过现代的魔法——“科技”,可以随意变换自己衣服的纹理。他们的着装可以正式、可以随意、甚至也可以自由的跳出大众审美的束缚,成为最独特的自己。他们可以在科技的光辉下做任何B区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在公园中看机械宠物赛跑、在顶楼上利用虚拟现实技术举办演唱会、他们可以驾驶着自己的飞行器穿越云端,也可以拥有一套真正的钢铁侠机甲惩恶扬善;半机械人可以在老派酒馆比较谁的机械手臂更加有力,机械人也可以通过电波通过备连接交流梦境。最重要的,每个人都可以尽情爱自己想爱的人,也可以尽情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哪怕你只是一个不善言语、又喜欢玩模型的女孩,也不会有人指摘你“要像个大家闺秀。”
      “我很喜欢你。希望能再见到你,在A区。”哈罗德轻笑,“到时候,我愿意当你的老师。”
      童钥盯着哈罗德,痴痴愣了几秒。反复确认这究竟是客套话还是发自内心的肯定。
      她人生的新篇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续写了,时间每度过一秒,她想要到A区去的愿望便更加强烈一些。她这张白纸上开始出现了期待,她想,如果能够翻越Dark Side中的种种艰险,到A区去,她一定能拥有真正精彩的人生。她不再想第19个死去了,她要活下去,她要活得越久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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