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罅隙》秋逢君

39、断翅的鸟

　　顷刻间，谢忱觉得自己把一切都看明白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索性闭上眼睛瘫在一边装死。

　　谢忱的突然噤声反而让萧昼铮感到心里有火却无法发作，又看向一动不动的闻吟，轻轻去搭他的手腕：“我们去外面说。”

　　闻吟半倚靠着书架，稍长的头发凌乱地糊着他的眉眼，像颗玻璃珠子似的拨一下才动一下。听到萧昼铮的话，他木木地点了点头。

　　临到门口，萧昼铮回头冷冷地看了谢忱一眼，像是要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能走。”

　　“唉……行，闻吟那你和他说清楚。”谢忱抬头望天。

　　萧昼铮把闻吟带到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内，用后背抵住门。惨白的灯光从门上镶嵌的小窗漏进来，极为巧合地从两人之间泻落而下。

　　薄薄的斜长光斑之间，闻吟与萧昼铮分立两侧，却像隔着一道始终触摸不到的屏障，但两人都能切实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闻吟身后是向下的楼梯，一片黑黢黢的，仿佛是什么深不见底的黑洞，随时都有可能会跌进去。

　　于是萧昼铮让闻吟上前来些，一条光带便被分离出来，游走到他脸上，衬得愈加苍白。

　　明明挨得这么近，萧昼铮借着那点微光甚至能数清闻吟的睫毛，可他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了想，问，“他没欺负你吧？”声音一出口竟有些哑。

　　闻吟摇摇头：“没。”

　　萧昼铮伸手要拉他的手腕，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又怏怏地放下，“你……别害怕，有事我都会帮你的。”

　　“萧昼铮。”

　　闻吟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那片黑暗似乎是他的安全区，确保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谢……但是，真没事。”

　　心里将熄未熄的怒焰又涨了一分，但似乎又与之前的感受有所不同。萧昼铮逼近了一步，声音也高了上去：

　　“那你们这算怎么回事？”

　　闻吟一窒，撑着扶手忍不住往后又退了些。而萧昼铮也觉得现在的自己非常不对劲，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还是像谢忱说的，你是自愿的？”

　　前方没有传来回答，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变得略有些急促起来。

　　萧昼铮似乎执意要得到一个答案，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几步，闻吟无路可退，脚下一步踏空——

　　情急之下，萧昼铮连忙拽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他的后背把他拉了回来。

　　闻吟靠在他身上不住地小声喘气，萧昼铮拍拍他的背，“对不起，闻吟你……”

　　有一点濡湿滑进萧昼铮的领子里，令他浑身骤然顿住。他抬手碰了碰闻吟的脸，指尖摸到了湿湿的凉意，他立马又慌了神，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闻吟拿手背擦去脸上的泪，仍低着头站在台阶边。
　　似悬崖边断翅的飞鸟，摇摇欲坠。

　　“没……”

　　萧昼铮想，要不就这样吧。
　　我这么一直逼他是在做什么？

　　他刚要去把消防通道的门开了，一个念头猛地就无端冒出来，如一颗种子眨眼间就破土迎风暴长。

　　视野朦胧，萧昼铮的脸在逆光之下成一片模糊的暗影。闻吟听见他犹疑地问自己：

　　“闻吟你是不是，也是……”

　　只一阵轻风，就将崖边苟延残喘的鸟卷起，再无情地抛下——

　　“啪。”

　　摔成了一滩烂泥。

　　现在萧昼铮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哒哒。”

　　萧昼铮把闻吟带到门边，那边要更亮一些。他借着光用拇指抹了抹闻吟的眼下，然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把手放在那里，就放任尴尬地悬在空中。

　　他让闻吟抬头看着自己。

　　“你听我说，这个事你不要再告诉别人了，不管说什么，你都别承认知道了吗？”

　　他轻拂开闻吟的额发，低声道：“我不会和第二个人说的，我跟你保证。”

　　“嗯。”闻吟微微侧过头摆脱了他的手，“我相信你。”

　　萧昼铮心里却很不好受，短暂地沉默片刻，又问：“那你……喜欢谢忱吗？”

　　在问出这句话之前，萧昼铮其实已经做好了预设。但是他又想不通，那为什么他当时又会在阅览室哭呢……

　　如果是谢忱对他不好，那他还是要去找谢忱的麻烦警告他必须对闻吟好点，毕竟闻吟可是他们1班的“镇班之宝”，谁都不能欺负他，也不能对他不好，不然……

　　不然……

　　萧昼铮“不然”不下去了。

　　为什么是谢忱？
　　他不是渣男吗！

　　闻吟凭什么看上他！

　　“不喜欢。”

　　萧昼铮一怔：“真的？”

　　“嗯。”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松了一点：“好，我知道了。”

　　谢忱在阅览室都快把作业给写完了，终于等到开门的声音。

　　回来的只有萧昼铮一个人，但他也只是通知谢忱他可以回家了，然后就转身走了。

　　“诶，闻吟呢？”

　　萧昼铮皱着眉，语气不善：“不关你什么事。”

　　谢忱：……

　　闻吟其实就在阅览室外靠着墙发呆。

　　萧昼铮微一侧头就能瞥见他，从侧面看闻吟显得更瘦，眼尾也有点红。

　　“回教室吧。”

　　“嗯。”闻吟走在他前面，也没停下来等他。

　　萧昼铮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后，问：“吃饭了吗？”

　　“还没。”

　　“那还是先去食堂，不然晚自习肯定会饿。”

　　“不会。”

　　“闻吟！”

　　两人都停了脚步，萧昼铮无奈又有点难受：

　　“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之前是，现在也一样，你不用躲着我或者怎么样。”

　　他绕到闻吟前面：

　　“之前在阅览室，我那是对谢忱生气不是真的对他有歧视……你就当我气上头口不择言了好吗，我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闻吟闷闷地嗯了一声。
　　可我不能再把你当成之前那样对待了。

　　“吃饭去吧，晚自习缺课明天我去找老陶开假条。”

　　这次闻吟放缓了速度，等萧昼铮并肩一起走，如往常一样。

　　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东西潜移默化地改变了。

　　“闻吟怎么又在睡觉？他在其他课上也这样？”政治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把闻吟“拎”起来罚站，萧昼铮硬是帮他找借口，希望能让他高抬贵手放闻吟一马。

　　没成想被老头厌屋及乌了：

　　“你是班长是吧？这么看不起我这1分就跟他一起站出去！”

　　闻吟拿着书梦游一般地往外走，萧昼铮在他旁边，把他眼底的乌青看了分明，关心的话还是没憋住：

　　“怎么回事啊，晚上没睡好？”

　　闻吟胡乱地点了点头，又说：“还好。”

　　这几天他几乎大半天都在打瞌睡，总是时常晃神，对什么事全然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最近正值倒春寒，连绵的阴雨天也格外令人胸闷气短。
　　有雨丝飞到闻吟的唇边。他舔了舔，凉而涩。

　　他没跟萧昼铮说，最近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的时间线全部都被打乱，他被困在一座名为“记忆”的迷宫里，有时遇到童年时的自己正缩在角落里哭。

　　偶尔他又打开了某一扇门，看到门口的自己坐在沙发上等孟姝回家，等到睡着了。

　　还有数不清的洗手间，布局与他初中时的一样，阴暗潮湿。他想跑，却被人从后面追上，然后感受着他们嬉笑着把自己一点一点拖回去。

　　每次闻吟惊惶着醒来，身上各处都有汗，发上甚至有凝成的水珠滴落在被子上，洇成一点暗沉，似一块经久难除的垢。

　　灰灰听到了动静，灵巧地跳到他的床上，舔了舔他的手指。

　　闻吟摸了摸它白顺的毛，动了动身体让自己靠在床头。

　　床头恰好是一道弧形，一层层棱起的木头抵在他一节节脊椎上，带来冰冷的刺激。

　　闻吟闭着眼睛，伸手往下探。

　　灰灰盯着轻微起伏的被子，忽然感到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骤然攥紧，扯到了几绺猫毛。

　　“喵~”

　　闻吟听到小猫低低地冲自己叫唤，勉强撑开眼皮，但是目光却很涣散，无意识道：“走开。”

　　平时聪慧的小猫这时候也搞不懂闻吟究竟是怎么了，反而怕他难受，一直绕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时而凑过去舔舔他的脸。

　　渐渐难以压抑的喘息声在这个不大的房间内冲撞、回荡，似乎令室内的温度都无端上升了几分。
　　闻吟的脖颈处一片汗涔涔。

　　灰灰被拢在闻吟的臂弯里，手指抚摸着它肚子上的软毛，但渐渐就不动了。

　　一声略高的呻/吟过后，闻吟的眼睫上都沾了水，身体还有些微颤。

　　等慢慢平复下来，闻吟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清理干净，而此时迟到许久的困意终于袭来。

　　“闻吟？”

　　闻吟顺着声音回头看，眼里先是有些茫然，而在聚焦到萧昼铮的脸上后，他的视线又像是被烫了一下，逃似的飞快移开。

　　靠近后门的窗突然被大力推开——

　　“你们两个在那里叽叽歪歪的干什么！”政治老头的怒声如雷滚滚而来，“闻吟给我站到前门窗户那里去，我看你们这回还要怎么说话！”

　　闻吟不言不语地走到前门。一片衣角擦过萧昼铮的手指，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猛然塌了一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