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罅隙》秋逢君

31、小年

　　寒意被窗关在屋外，但空气中漂浮着的、丝丝缕缕的湿冷却无孔不入。

　　老人捂着膝盖轻叹，那是年轻时在农场落下的病根。闻吟将空调的温度又打高了些，把热水送到外婆手边：

　　“早上的药吃过了吗？”

　　“唔，吃过了吧？”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无可避免地开始遗忘，她回头唤自己女儿，“孟姝我的药吃过没有啊？”

　　孟姝系着围巾，匆忙的神色看起来连灶火尚未来得及关：“怎么啦？”

　　“药啊，我吃过了吗？”

　　“吃过了，还是我看着你吃的。”孟姝似乎是有些无奈，说完立马就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一盘盘家常菜逐渐摆满了餐桌，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孟姝盛了一碗米饭放在一张空座位之前，动作极轻，像是怕惊动了遥远的魂灵。

　　闻吟点燃了一个纸元宝，然后把它丢进一个桶里。

　　火光燃起。

　　外婆对着那张空椅子，温和道：“孟志兴啊，我们都过得挺好的，你在那里也要好好的啊。”

　　孟姝似在微微叹息：“爸，多吃点啊。”

　　满满的一桶元宝很快便燃烧殆尽，香火气飘散走远，余烬皆是在世之人的思念。

　　外婆仍在絮叨着，每年这个时候她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对自己心爱的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孟姝让闻吟过来磕头：“对你外公说说话啊，让他多保佑保佑你学习进步。”

　　外公去世得很早，在孟姝还未成年的时候，他就因癌症撒手人寰。

　　额头三次触地，闻吟又一次许下那个每年都会重复一遍的朴素的愿望：一家人身体健康。

　　他起身对孟姝道：“都已经年级第一了，好像也不能再往哪儿进步了。”

　　期末考试依旧是三分天下，闻吟蝉联语数英三门年级第一，加上物化的五门第一则是萧昼铮，黄嘉佳是文科的五门第一。

　　但闻吟副科的成绩还是没眼看，九科总分直接掉到一百开外了。

　　“那你不会说高考啊，真是死脑筋。”孟姝翻了个白眼。

　　外婆坐在沙发上流着眼泪，一时沉湎于过去难以自拔。孟姝拍着她的后背：“好了，不是都过得挺好的吗，爸肯定也跟我们一样。”

　　客厅中烟未散尽，闻吟的目光落在餐桌上的一束年宵花上，星星点点的红，枝桠上挂着几个可爱的坠饰。

　　他难以与外婆共情不仅仅是因为从未见过外公，他在年少的某一天就忽然明白，太过剧烈的情感只是一把会刺伤自己的利刃，它挽回不了任何。

　　于是他逐渐学着收敛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装作满不在乎，如今骤然回首，少年好像突然之间就长成了现在的模样，性格很闷又无趣。

　　除了萧昼铮。
　　他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窥视到自己偶尔外露的一丝情绪。

　　闻吟有些惊讶自己的脑海忽然就蹦出了萧昼铮的脸。

　　少年眼里带笑，戳破自己对另一个同学隐晦的刻薄，真情实意地笑了好几声，对他说：“下次还是直接告诉他吧，我看以他的智商估计也很难听懂。”

　　不知道萧昼铮现在在做什么呢？

　　一片烟熏雾绕之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浮夸的笑语盈盈。

　　萧昼铮强忍住几欲被呛出的眼泪，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只需要刻板地按照设定好的指令作出反应。

　　可他的灵魂仿佛缓缓升腾，在高处冷眼俯视着怪诞的景象，包括他自己。

　　“这次考试昼铮又是第一吧？真是优秀！”

　　“哎，他也就每次运气好点，不像你们灿灿，人长得漂亮又聪明……”

　　运气？

　　萧昼铮简直忍不住想发笑。

　　在他眼中，包间里的金碧辉煌逐渐剥落，褪去华丽精致的色彩，露出被隐藏的肮脏腥臭，然后缓缓融化、崩塌，化为一个巨大的泥淖漩涡，把他裹挟着坠落。

　　“我去一下洗手间。”萧昼铮猛地起身，椅子拖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尖音。

　　他逃到餐厅之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外套，他用力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像一条脱水的鱼回到了水里。

　　他活过来了。

　　一点烟味飘了过来，钩子一样引得萧昼铮回头瞪着那人。

　　抽烟者见萧昼铮脸色不善，嘴里叼着烟，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抱歉。”

　　紧接着他又轻咦了一声。

　　萧昼铮难得失去自持，语气很冲：“你看什么？”

　　抽烟者随手丢了烟头，一脚踩灭，往前走了几步将萧昼铮的模样看得更清楚：

　　“怎么没穿外套，不冷吗？”

　　萧昼铮面无表情，却已是缓和了许多：“关你什么事。”

　　“哦，只是想提醒你小心感冒。”

　　萧昼铮诧异：“你认识我？”

　　说罢，他将目光分给抽烟者些许，那人乍一看倒是分辨不出具体岁数，身型很瘦很高，墨黑的头发垂落在眉下，眼睛狭长，在不露表情时也如一双弯月，看上去有几分女气。

　　萧昼铮在心里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他。

　　“那倒没有。”那人说得随意，“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有。”萧昼铮否认了。

　　“哦，那要不要加个微信？”

　　萧昼铮惊讶于他的自来熟：“见谁都要加微信的，我只见过推销。”

　　男人笑起来：“不加算了，本来过两天想请你吃东西的。正好过来出个差，没几天就要回去了。”

　　“为什么请我？”

　　“看你和我眼缘呗。”

　　萧昼铮鬼使神差地就调出二维码给他扫。

　　“你叫什么？”他通过了好友申请，出声问。

　　男人发来消息：夜燃

　　“你叫夜燃？”

　　“嗯。”

　　萧昼铮也回了一条：萧昼铮

　　夜燃眼睛的弧度扩大了些：“知道了，等我消息吧。”

　　“咔。”他又点了一支烟，看着萧昼铮冻得通红的侧颈，“回去吧。”

　　*

　　闻吟捏着号码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广播终于叫到了他的号码。

　　“哥。”缪岚以公谋私，大力地挥了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到我们啦！”

　　闻吟睁开眼睛，一时气无处撒，便给一旁埋头奋笔疾书的魏文臻来了一拳，然后带着缪岚挤开人群进了店里。

　　魏文臻捂着肩膀，跟在他们后面嚎叫：“闻吟你又吃错药了？”

　　甜品店里人满为患。这家网红店之前只开在魔都，最近才在这儿开了分店，天天排队如长龙。

　　缪岚呆在家里每天吵着要吃，本来是项微月和闻暨要带她来的，结果一听起码要等2个小时，于是闻暨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转手甩给了闻吟。

　　闻吟刚把点餐码扫出来，对面魏文臻和缪岚已经热烈地讨论上了，两人捧着魏文臻的手机：

　　“妹妹想吃什么？我感觉这个草莓的看起来不错。”

　　“我觉得芒果的应该更好吃一点？唔，可是草莓的也好想吃。”

　　“那妹妹你看这个怎么样，几种口味都有了……”

　　光是点餐就纠结了十分钟，闻吟随便点了个草莓味，就见魏文臻在等餐间隙还拿着单词书在背。

　　“你至于么？还是省中人人都像你这样？”

　　魏文臻苦笑：“别人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是我不这样就不能保持这个成绩了。”

　　积攒了一肚子苦水，这会儿总算被魏文臻找到了宣泄口，他拉着闻吟：“你是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变态……”

　　缪岚用勺子搅着糖水，皱着小脸：“天啊！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我不要去省中了。”

　　“说得好像你能考进似的。”闻吟损起她来一向是毫不留情的。

　　缪岚反击：“切，你不也没考上吗？还成天吹自己大学霸。”

　　“你懂什么，我那是故意的。”

　　缪岚满脸写着“不信”。

　　“你选择了一中保送？”甜品店的另一边，萧昼铮与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夜燃也刚刚落座。

　　萧昼铮“嗯”了一声。

　　夜燃咂咂嘴，表情颇为遗憾：“还以为你会是我学弟呢。”

　　萧昼铮扬眉：“你是本地人？”

　　夜燃点点头：“不过现在一直在魔都。”

　　“为什么？”

　　“向往自由呗。”夜燃解锁了手机，向他炫耀着自己的屏保：“还有我对象也在魔都。”

　　萧昼铮的瞳孔骤然紧缩。

　　屏幕上是一张两个男人的合照。

　　夜燃仔细观察着男孩的表情，低声笑道：“怎么了，不会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没有……”萧昼铮眼神闪烁，一时间舌头都捋不直了，“那个……你们……”

　　“哈哈哈。”夜燃像个刚完成了一场恶作剧的小孩，“赶紧的，想吃什么自己点。”

　　萧昼铮连忙低头划手机，可脖子却抻得很直，看起来颇为僵硬，他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这家店你在魔都吃过吗？选哪个会比较好吃？”

　　“啊，是我对象很喜欢吃这家店。”夜燃懒洋洋地开口，“他喜欢芒果口味的。”

　　萧昼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