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当金主的日子》爱夜鱼

5、针锋相对

　　C市地处南方，多大山，险峰峻岭独树一帜，是影视采景不可错过的绝美之地，向来深受大导喜爱。这里的影视城建得早，位置偏僻，远离市区，开车两个小时起步，中途还有几段是碎石泥巴路，很难走。因此现场谁也不愿拖沓，满心想着早完工早回家。

　　尤夏今日戏份不多，但还是拖到十点钟才结束。他裹紧大衣钻进保姆车，看见陈瑄正坐在后排打游戏。她瞅一眼尤夏手背崭新的创口贴，嘴里发出啧啧声：“又是刘臣？听说一个简单的落地要反复拍几十条才给过……哎？怎么就你一人？橙子呢？”

　　过度疲乏的身体无意进行任何沟通，尤夏闭上眼含糊地嗯两声：“让他回酒店拿点东西，可能被什么事绊住了吧……”

　　瑞西财大气粗，住宿方面也不马虎，直接在市中心的星级酒店包下五层。尤夏的房间在十九层最东边，是个有客卧之分的大套间，符合他一番男主的待遇。助理橙子住在隔壁。但他此刻并未在自己房间，而是站在大套间的客厅里搓手又搓脚，像个被抽查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局促不安。

　　面前的大方桌上摆满女性用品，卷发器、睫毛夹、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不成对的首饰、大大小小的衣物，还有几袋已开封却根本不符合尤夏口味的零食，物证般呈列，回溯某人并非偶然一次夜宿而是根本就住在这里的事实。

　　橙子本以为自家影帝已算是脾气怪得难伺候的典范，不曾想跟前这位大小姐更甚。抓出轨抓个现行，竟然没有暴走，而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拿着从他那儿没收的手机刷微博，到底是气过了头，还是在酝酿着秋后算账呢？他被房里愈发冰冷的低气压搞得有点神经质，贴住墙，放缓呼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不小心当了出气筒。挨打不妨事，但打完还要因为没拦住再挨一顿尤夏的骂就很委屈了。

　　窗外夜色浓郁，“嘀”的一声房门打开，橙子望眼欲穿地看着自家老板踏进屋，不露声色地给自己甩了个眼神。懂！让他带着身后的陈瑄消失嘛，明白！头一点，脚一弹，立刻溜之大吉。

　　空气里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湿润，酒店特供熏香撩起阵阵绿竹的清爽。任冬抱臂看尤夏淡定地换衣换鞋，不禁越发来气：“回来得挺早啊！听橙子说，平时都要到凌晨三四点呢。”

　　他像是没看见桌上这一片，瘫进侧面的单人沙发神态自若地打招呼：“来多久了？”

　　“不算久，刚好足够把房间翻一遍。”任冬敲敲木桌，斜勾的嘴角生动诠释什么叫笑里藏刀，“解释一下吧。”

　　尤夏镇定得宛如一个出轨惯犯，目光反袭回来，仿佛他才是主审。

　　于是，上扬的音调从讽刺直接升级为恼怒：“看什么看，让你解释呢！”

　　他似乎对这个反应颇为满意，错开一点视线，语调愉快地承认：“哦，陈瑄最近住在我屋里，这些都是她的。”

　　任冬被这种理所应当的无耻态度激怒，捏了捏蠢蠢欲动的铁巴掌，踩着重音问：“为什么是她？”

　　只一句话，便终结了他的愉悦。

　　房间里猛然爆开的压力似寒锥冷刃，嗖嗖劈砍着空调吹出的暖风。尤夏微微偏头，半张脸躲进阴影，像蒙了层阴郁的面具。他右手微屈，一下一下地点着左手手背。那里缠了好几层创可贴，深色的血液甚至浸透至背面，可想伤口不浅。

　　“你关注的只有这个吗？”他轻笑两声，明明毫无谴责之意，却让人顿时心生愧疚。

　　任冬绷紧脸皮，屏蔽他的干扰：“别打岔，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右手上移，蹭了蹭眉角。这个动作拨开了粘满酒精胶的碎发，露出额上几道划痕与一个微肿的包。太刻意了，简直像是订婚之后对着镜头秀鸽子蛋的女明星，只不过人家是为了炫耀，他是为了博同情。磨磨蹭蹭，不知是在等任冬改主意，还是在想理由。终于，他呼口气，身子侧歪，敷衍搪塞的口吻极富渣男气质：“老朋友多年未见，叙叙旧呗，小题大做的，有什么……”

　　任冬被气笑了。

　　“叙你妈的旧！”她蹬着脚从沙发上跳起，陡然提升的音量像在密闭空间投下一枚空气弹，炸得人耳膜报警。

　　她用一秒钟思考自己是否有力气掀翻面前这张桌子，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声带，冲着尤夏劈头盖脸地骂开：“你们是盖着被子纯聊天，还是看星星看月亮，研究人体结构，为生命科学造福，我他妈都无所谓！我问的是，为什么挑中她！这部戏里的女演员，要咖位有影后，要人气有小花旦，要年轻漂亮乖巧配合的新人更是数不甚数，为什么偏偏是她！别跟我说什么叙旧的鬼话！当我好糊弄吗，你丫个混蛋，百分百就是故意的！”

　　自看到那个视频起，她已忍了十多个小时，实在缺乏耐心跟尤夏打太极。房间里充斥着尖利的怒吼，她浑身高热，挥舞着拳头，像要跟人打架。

　　相较之下，尤夏冷静得过分。他露出被人搅黄午睡的无奈表情，起身从桌上的零食袋里掏出什么，黏糊糊的语调像在讲睡前故事：“你呀，真开不起玩笑！我找她当然是因为——她是谢繁喜欢的人啊。”

　　他张开手掌，一颗大白兔奶糖跳进视线，像变魔术时突然在手心绽放的白玫瑰，令她仓皇一步后退。最经典的原味，曾出现在《仲夏之欢》，曾被谢繁捧着去讨好他喜欢的姑娘。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他献宝似的笑着，露出不被赏识的委屈。

　　“拿一盒同样的糖就敢称她是谢繁心爱的人？”任冬冷笑着夺过糖果，像丢掉假冒伪劣的赝品般摔出去，“她不是！连边儿都沾不上！差得远呢！”

　　“为什么？”尤夏笑得极宽容，循循善诱似的，“如果她不是，那我也不是了。”

　　“什么是不是，跟我玩绕口令吗！”任冬胸口快速起伏。如果法律允许，她真想掐着脖子逼问。或者有什么黑科技能让她钻进尤夏的脑子里，看看他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自己的事一点也不肯透露，却硬逼着别人接受他乱七八糟的生活与强盗逻辑的观点！他凭什么！仗着自以为是的了解玩弄她的情绪，真那么有成就感吗？

　　她在理智回笼之前，双手揪住尤夏的衣领——没有领带，不然可以直接勒死。棉质卫衣太过柔软，连密匝的褶皱捏起来都毫无气势。懊恼逼红双目，她苦于找不到方式发泄，硬生生憋出了眼泪。

　　一哭，便不可收拾。可这一哭，就更加显得势弱，有理也变成了无理取闹。任冬可以允许自己花痴无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她绝不可软弱。眼泪是面对家人讨巧的武器，不该轻易示人，可对着尤夏她却屡屡失控。因为、他真的太让人生气了。

　　“哎哎，怎么又哭了？气什么啊？”

　　瞧，连观察力都一如既往，次次戳着她的肺管子说话，来回这么多趟，她没一次赢的！

　　她拿袖子胡乱地抹，沾湿的睫毛颤颤巍巍，眼底的光却一点点凝聚，正如在胸口汇聚的勇气。任冬拿回属于自己大小姐的腔调，质问道：“我在气什么？哈，问得好！究竟是气你随便睡其他女人，辣瞎了我的眼，还是气你粗心大意，被人偷拍闹出丑闻，让我们家蒙羞？不，尤夏，最让我愤怒的不是这些，而是……”

　　她咬得牙根酸痛，恨不能将每个字都化作刀刃射出去：“……你用一件人人不齿的事污染了我的回忆！”

　　隔音的墙壁将这句话牢牢困住，荡出去又飘回来，盘旋于两人之间。

　　尤夏脸色忽变，像听见陌生的外国语，幽深目光中露出一股观看荒诞电影时才会有的笑意。那是当眼前所见违背己身认知和宇宙公理时下意识否定的神色。

　　她似乎戳到了尤夏的肺管子。很好，终于体会一把得胜的快意。

　　言语如刀，杀人不见血。当刀把倒转，自己变成施虐方时，严格的正义便被丢出九霄云外。她陷入大仇得报的自满情绪，不再斟酌词句，贴前一步，几乎挨到他的鼻头：“你知道现在网上提起《仲夏之欢》都怎么说吗？说你们不堪入目、臭味相投、内部净化，说你们是渣男贱女、天‘作’之合！真难听啊！怎么办？你影响到他了，沉湎于低级自私的享乐，却在他生命里落下洗不掉的污点……”

　　“闭嘴！”尤夏轻喝一声，掐着她的肩膀将人推离。没控制力道，任冬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她瞪住行凶者正要控诉，却见他霍地一声撕开手背上的胶带，尚未长好的裂口一下子崩开，鲜血直淌。

　　任冬看到大量红色，整个人一下慌乱起来，急得直跺脚：“你干嘛？！”

　　尤夏一声不吭，自己埋头在便携药箱里翻找，乒乒乓乓乱响，动静大得像是在捣鼓五金工具。

　　任冬心焦地环顾四周，捏住柜架上一个深色药瓶提醒说：“药在这儿！”

　　他回身瞪一眼，恶狠狠夺过，好似是她把药藏起来不让人找到。止血、抹药、缠纱布，任冬没想到他手法看着粗暴，却意外熟练，单手包扎也能顺畅服帖。她傻站在原地旁观，逐渐忘了自己刚刚在骂什么。

　　尤夏很快收拾完，抬目看一眼，凉凉地说：“口口声声谢繁，我对你而言只是个工具人吗？”

　　任冬就算拿X光将他的脑袋照个360度全景也想不到这句话会出自尤夏之口。太哀怨，根本不符合他日天日地的性格与冷酷无情的立场。但她被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语气唬住，一下找回两人对骂的气势，不假思索地回怼：“当初是你自己要拿谢繁做交换，也是你自愿以他的身份留在我身边，现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尤夏眉毛抽动两下，喉咙里像是哽了颗鸡蛋。他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呵气般缓缓道：“任冬，我不是谢繁，至少不止是他。”

　　近在咫尺的双目微微泛红，像是连续拍了几天大夜戏睡眠不足，又似饿红了眼，一种疲惫而贪婪的神色交杂其中。她鬼迷心窍似的，犹豫一瞬，却好像传达出错误信息。空气中绷紧的弦被谁轻拨撩动，炽热的呼吸在彼此间游走失控。

　　他们也吻过的。但从未像此刻这样勾出血气，比起亲吻，更像是一种标记式的撕咬。

　　他身上寒意未尽，宛如进入后调的香水，只剩下丝丝缕缕，不易察觉。她想起那朵于弥天山火中幸存的红玫瑰，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保留的那份希望是给谁？

　　“你在想谁？”

　　隐含威胁的声音穿透耳膜，呢喃的嘴唇贴近脖颈上的大动脉，她脑子里又蹦出那张酷似吸血鬼的脸，意识到自己此刻引颈就戮的姿态实在太像献祭了。

　　或许，那传说错了，悲剧的不是吸血鬼，而是被他们当做食物的人类。受惑于美丽的外表而甘心献出自己，却不知道已经失去灵魂的种族根本不会因此产生丝毫情绪波动。贪婪之心欲壑难平，她会被拖进破败的坟墓，跟他们一起腐烂。

　　“尤夏……”她睁开迷蒙的眼，暖色光里他带伤的脸越发接近记忆里的画面。

　　“你懂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懂。所以我信任你，依赖你，愿意和你分享自己的心事。可这不代表你可以向我索要更多。”手指虚划过他的嘴唇，像要抹掉亲吻的痕迹，“刚刚那一下，你想得到什么？”

　　尤夏眼神微黯，捏住她乱动的手。细腕之上，紧得像戴了手铐。他轻轻呵气，吹动她一池眼波。那里正被什么人满满占据，因此他说：“想你看到我。”

　　任冬试图仰头避开，却被他另一只手摁住后脑勺。狂者无惧，他做事真的从不给人留余地。他们保持着一个只差分毫便能接吻的距离，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直接喷在对方脸上。她警告道：“别太得寸进尺。”

　　尤夏龇出几颗白牙，像是终于撂爪子的狼，拉开一个自满的笑：“任家的长辈有没有教过你，贪婪是一切成就的源头？”

　　“我们家不教这种强盗理论！”

　　她踮脚狠撞他的额头，两人紧贴的身体终于被迫分开。尤夏疼得嘶一声，而后又觉好笑。他看着气急败坏的任冬，像是明确自己已然胜利在望，无需再计较这些身体上的输赢，摸出一根香烟点上，爽得眉毛都舒展开来。

　　“你啊，实在不懂争夺的意义……自小什么都不缺，想要的东西还不用开口就有人捧到跟前。但假如有一样，他们捧不来呢？”他故意顿住，确认她面露忐忑才落下这最后一刀，“倘若谢繁存在于当世，却另有心仪之人，你会怎样？是成全，还是争夺？”

　　恍然间，仿佛尤夏手撕创可贴的一幕重现，只是这一次，伤口在她身上。

　　“看吧，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伟大。成全？说得好听，不过是无法得到时自我安慰的妥协，又比我的‘争夺’高尚几分呢？”

　　听他三言两语就把“争夺”合理化，任冬几乎咬破嘴唇：“别再利用谢繁！是，我不高尚，我会选择争夺，但那是因为我爱他，我的感情全部出于真心，从来都不是交易！你呢？你凭什么？”

　　眸光藏在氤氲之后，似隔着水雾，难以分辨。不知从何处传来轻笑，带着烟草香的身体再次靠近，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面容此刻温柔下来，像急流冲过狭窄的河道后突然汇入湖泊，平和，却再次深不可测。尤夏垂目微笑，眼睫落下的阴影随之颤动，像受伤挣扎的蝴蝶：“我也只争夺对己而言重要的东西。这个理由，可接受吗？”

　　这大概是他今晚说过的最接近真相的话。

　　眼前之人只需抬首便可轻松勾住她的视线，任冬再次产生被吸入湖底的眩晕感，任由他的手指牵住鬓边软发，绕一圈，再绕一圈，恋恋不舍似的，帮她勾到耳后。

　　“尤夏，你爱我吗？”

　　他眼中闪过几丝诧异，似是未曾料到任冬竟然反守为攻。

　　“你能承诺以后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属于我吗？”她厌倦无休止的纠缠试探，更受够那些似是而非的猜测，伸手掐住对方突突跳动的脉搏，要于此时此地逼出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

　　她听见那人吞咽的声音，似乎正在考虑用哪种声线来回答。冒着小胡茬的下巴蹭过脸颊，他于耳鬓厮磨的亲密里深深叹气：“抱歉，不能。”

　　手心里的温度逐渐远离，她望着几步之外的人，笑得近乎捧腹：“你在争夺我的爱情，却吝啬付出自己的吗？奸商！骗子！强盗！”

　　他眼底终于翻涌起类似痛苦的情绪：“你若是想要……”

　　“我不要！”任冬大叫一声打断，仿佛对擂时抢招出手的弱方，生怕对方一动自己便失去阵地，“你的爱廉价又低级，我看不上！”

　　出于什么心理才会贬低对方？大概是想狠狠回击，好捡起自己散落一地的尊严。她告诉尤夏，她想给的时候一定大大方方地给，但若心中哪怕只有一分不情愿，那也谁都夺不走。

　　“你活得真自由。”不知为何，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任冬立即反唇相讥：“是你活得太没良心！——以后别动谢繁，这是我的底线，没得商量！”

　　狠话说到极限，便酝酿出联盟破裂的危机。尤夏像是突然头疼，摆着手走进卧室。隔着一道半掩的门，他再次燃起香烟。尼古丁的味道丝丝缕缕飘出，衬得他嗓音沙哑，似有若无：“你……为什么爱他？”

　　独自站在客厅的任冬在那一刻忽而荒谬地觉得，他似乎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