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最后的留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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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打来电话时，天刚蒙蒙亮，风敲打着老式公寓并不牢固的窗户，听得人心烦意燥。
“还在贝榆的那间公寓里？”
“嗯啊。”任冬合上卧室房门，压低声音说，“郑希然发烧了，吃完药刚睡着，我得留下来照看。唉，强撑到现在才倒，太不容易了。”
“你呢？”尤夏语气严肃，仿佛在警告她不许撒谎。
于是她老实回答：“我还好，只是有点缺觉，去沙发上躺躺就行。”
他似乎放下心来，音调拖长：“家里……还好吗？你爸怎么样？”
任冬叹口气，但并不沉重，像刚刚哄完哭闹的小孩，无奈道：“他当然很生气啊，怪我瞒着他。但这也不是头一回，他气完就好了。放心啦，没事的。”
两人沉默一阵。
任冬问：“商务方面是不是要赔很多钱？”
“真正在合同期内的没几个。放心，我能搞定。”
“《夜杀》还能顺利上映吗？”
“这要看瑞西内部怎么评估。我想，至少有一半的可能吧。”
“我会去给你拉票的。”她问，“手上有新签的戏吗？”
“没有。”
“工作室那边打算怎么办？跟尚云解约后，本就没带几个人出来……”
“我准备了一笔遣散费。”
“橙子他们如果愿意，可以来橡皮工厂，应该有对口的岗位。”
“嗯，我会跟他们说的。”
他们谁也没有崩溃，平静地讨论着每一件事该如何善后。
“我订了明天回国的机票，下午到，但可能会延误……”
“我去接你。”
“小心开车。”
“知道啦，就失误过那么一次，被你念叨到现在。”
电话挂断，任冬躺在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
贝榆的电脑就在手边。
也许是想找点事做，不让自己沉浸在失败的巨大懊丧中，她再次打开那个游戏页面。
任冬像学字的小孩一样从头到尾不断默念着那些日志，逐渐感觉到不对劲。她拨回酒会那篇，终于明白这份怪异从何而来——杨瑾递出的那份交往协议在贝榆进屋之前就打印完毕了，这是明知有人要来，一早备好的？
她想想又摇头：这能说明什么呢？就算杨瑾早有预谋，同意签字的还是贝榆自己。
“自愿”这条罪状仍然贴得牢固。
网上的骂战因为官方插手逐渐进入尾声。人们面对风暴过后残骸遍野的战场，竟然仍能记得清算功过。他们总喜欢显示自己高贵的道德标准，视轻抓轻放为无脑圣母，硬揪着“被迫”和“自愿”作为最后的审判依据。
可是啊，地位不对等的关系，谈什么自主自愿呢？
她又想起那间好似果核的房间，以及尤夏夹在笔记本里的那张合照。
人心总有软肋，会被奴役操控，可能是情感，也可能是欲望，或者梦想。
这时，屏幕上弹出文字框：“您的宝箱尚未被发现，安全值+1！”
任冬愣怔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藏宝箱！！当初发现贝榆游戏账号的那种激动再次席卷全身，她强迫自己冷静，说服兴奋的大脑别总是提前庆祝。藏宝箱由玩家自定义设置，可能是文字，也可能是图片、视频。她希望是视频。只要杨瑾在贝榆签字时有过一句威胁的话，哪怕只是暗示呢，也足够她反击了。
石砖宛如灰色的格子整齐排列，她一个不漏地依次数过去，终于——熟悉的黑框弹出，年轻女孩憔悴的脸乍然跳进视线。
客厅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任冬盘膝坐在茶几前，半条腿失去知觉也没挪动分毫，像入定打坐，灵魂出窍。
“你打算做什么？”郑希然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出现。
任冬猛回过头，见人靠在门边，脸上仍浮着病态的红。低烧夺走他的力气，似乎站立都困难，但眼神却清澈明亮，不再如先前那般如同死物，开始有鲜活的人气。
“这段视频，你一连看了五遍。”
听到这句话，任冬才意识到他或许已在那里站了许久。她舔舔嘴唇，显出被人抓包般的心虚：“你没什么感想吗？这可是她留给你的视频……”
郑希然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到她身旁，以同样的姿势坐下。
“感想啊……”他将电脑屏幕转向自己，移动鼠标点开藏宝箱。视频再度播放，黑色的眼珠倒映出恋人生动的影像，他深深呼吸，然后吐出：“我不在乎她把唱歌这件事看得比我重，我难过的是——她没有给我救她的机会。哪怕最后输了呢，至少，我为她战斗过。”
视频很快播完，郑希然似乎回味了一阵才扭过头：“任小姐，我大概猜到你要做什么。”
他眼中闪动着光芒，像看着平行世界的自己，心生羡慕又感激不已：“不用问了，我答应你。”
***
“希然，我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对你万分残忍。对不起，我一直这么自私，当初拉着你玩音乐的是我，拽着你进娱乐圈的也是我……可谁会想到这么严重呢？听说男生那边要好一点。我从来不敢跟你谈论这些，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性，是娱乐圈里的通行货币——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我吐了。你知道那种明码标价的感觉吗？陪剪辑师一晚，就可以在节目里多露脸五分钟。大家那么习以为常，甚至还能讨价还价，买五赠一。因为出镜的名额永远不够用，上台的机会永远不够分。杨瑾总觉得他是我的恩人。其实也没错。如果没有他，像我这种非科班的，长相一般，技术一般，永远也摸不到正经歌手的边儿，开演唱会更是白日做梦！
“那天，站在那个房间里，我忽然意识到，那份打印好的合同，即便不是给我，也会给别人。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与其拒绝他后惶惶不安地想着哪一天就被封杀或者淘汰，不如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条错误的不归路，可我没有选择。如果能有正途可走，谁会钻偏门呢？你知道舞台对我的意义。只要一次，这辈子只要有一次就够了！我希望自己的声音能被时间记录……
“我成功了。
“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只是代价昂贵得我支付不起，所以我决定逃债。死亡嘛，不过就是一道任意门，虽然不知道它会通向哪儿，但至少可以重新开始。下辈子——如果能选的话——我想做一只鸟，最好是国家保护动物，害我掉一根羽毛都要被判刑的那种……”
“郑希然”在微博公布了女友的网络日志和视频遗言。
同时一大波热文悄然出现在人们视野，它们似乎毫不相关，又像在说同一个问题——
《职场小白需提防的十大潜规则陷阱！》
《苍天帮我证明，对老板说‘不’有多难！》
《专业解析：如何打破权力垄断导致的单向压迫》
《独家娱乐行业版图，看看你的爱豆在哪条利益链上》
《别让死亡成为唯一的抗争手段》
大家边看边点头：是呀是呀，有道理，太对了！
***
高峰积雪融化，雪水汇成一条冰龙借着陡峭的山势奔腾不息。安全绳嘣的一声断裂，他在湍急的河水中失去方向，身体像被狂风卷走的残叶，孤立无援。河道中尖锐的石头划得他遍体鳞伤。
“奶奶，有水鬼，救我！”他张口大叫，呼喊却被浪声吞没。
他仰头看到河岸两边站满了人，他们面目模糊，吵吵嚷嚷，似乎在激烈地争论他为何落水，却没有一个愿意垂下善良的绳索。
河水仿佛有吸力，带走他赖以为生的血液和魂灵。他探手伸出水面，够向高空，祈求神灵的慈悲降临在自己身上。
忽然，他听到有人高呼他的名字，那声音坚定关切，似日光破雨，劈水而至。
“尤夏——”
尤夏在候机室里醒来，抬头看着显示屏上标红的“Delay”，暗责自己真是乌鸦嘴。回国的航班果然延误了。
贵宾候机室里只有三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一对年轻情侣，隔着两排座位坐在他右后方。他压低帽檐，余光注意到那位穿着碎花衬衫的女子偷瞟他好几次了。
“那个，打扰了……请问您是尤夏吗？”她走过来，落落大方地问，神态和语气都极有礼貌，显然没什么恶意。
他点点头。对方随即露出兴奋又羞涩的神色，举起手机道：“我能跟您合个影吗？”
这对尤夏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赶在当下这种敏感时刻，意味却大不相同。他脱下帽子和口罩，笑容温和：“当然。”
女子招呼男朋友过来帮忙，像在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般自言自语：“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运气太好啦！”
她说话带一点南方口音，跟尤夏家乡那边十分接近。他很好奇对方是哪里人，但没有开口问。
可能出来玩，还没来得及看国内的新闻吧——他做出这种判断。
合影愉快地结束，女子道过谢，临走时忽而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很期待。”
期待什么？新戏吗？
对方看出他的疑惑，笑着吐吐舌头：“哥哥，往事不追，世界会一点一点变好的。我很期待那时的你。”
善良，尤夏在她的目光里捕捉到类似的信息，继而隐隐意识到有什么改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他看着那两人回到自己的座位，然后掏出手机，打开一直被刻意无视的微博。视线仿佛具备导航功能，他一眼看到热搜榜上的那个话题，一个他已经许久未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词汇——“热烈而纯净”。
有关这个词的故事，他只告诉过一个人。
尤夏点进话题，看见排名最靠前的那条微博来自一个无比眼熟的粉丝ID——“夏饕餮”。
她说：“曾有人评价他‘热烈而纯净’，我想看到那个尤夏。不死的心，不老的梦，哪怕野火烧遍，也能从灰烬里开出灿烂的花。”
飞机落地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北京正在下雨。他小跑着穿过笔直的长廊，隔着一道玻璃门望见出口处拥挤的人潮。
春雨如丝，淅淅沥沥，清洗着旧日的风沙。夜晚在他眼前铺开浓墨似的幕布，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唯有那些印着他名字的灯牌似一颗颗星辰点亮，给予他希望的海洋。
尤夏没有带伞，摘下帽子坦然走入雨中。
夜风微凉，似湿漉漉的手掌。他们站在道路两侧，不知已在雨中等待多久，衣襟晕湿，发丝凝珠。他们不似梦中面目模糊的人群，脸上皆温柔坚定。
“尤夏加油，我们等你！”
不知谁在人群中突然大喊，质朴的誓言激起海浪般一声高过一声的回应。
胸腔内跳动的心脏与这些声音逐渐共振。没有观众的剧场终将死亡，他本已为自己设置好结局，却有人逆转了他的终场。
他凝神望向前方，看见道路尽头撑着一把夺目的红伞，颜色鲜艳得仿佛在雨中燃烧。那是大火肆虐后从灰烬与污泥里开出的第一朵玫瑰。他知道，以后还会有第二朵、第三朵……蓬勃的生命不再挣扎于痛苦的灾难，它们欢笑着开满山野，将芬芳回报给这个世界。
“你知道《仲夏之欢》最受欢迎的同人结局吗？”
“是什么？”
“国家扫黄打//黑，放债大佬蹲了号子，谢繁接受批评教育后如愿开店，还学人家搞起语音直播。一个声控白富美听音识人，每天对着屏幕发送999朵玫瑰，疯狂刷礼物。几年下来，月入百万的大主播觉得这位粉丝执着专一、毅力非凡，满心佩服地要去跟人拜把子。结果自然是，网络姻缘一线牵，四目相对求奔现……”
“噗，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你猜呀！”
“夏饕餮！”
“在！”
“你还欠我九百九十八朵。”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第23章 最后的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