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幼草青青》眼镜腿儿

11、回转

　　外地人要到茶峒来，有着一个不得不经过的渡口。那渡口边曾经住着一个老船夫和他正值豆蔻的小孙女，祖孙俩守着渡船，拿着那长杆，只要听着有要过渡的人招呼一声，便拿着长杆往岸边轻轻一推，驾着那艘渡船去接人了。

　　可后来老船夫死了，他的孙女翠翠也短暂地离开了这个渡口，只是兜兜转转，天下之大，好像再没有比这个渡口更适合她栖身的地方，最后，翠翠又回来了。

　　天保站在渡口边，隔着这一片渺渺的河，看着对面那艘渡船，和渡船上窈窕的少女身影，脑海里依稀闪过几个片段。那些碎片式的回忆给人的感觉是美好的，可那种美好和朦胧的情感并没有太多关系，它更像是看见了一片美景，感受到了正好的日光，听见了新生鸟儿的鸣叫，于是下意识产生了一点与己无关的欢喜。

　　是这样纯粹的情感而已。

　　正因为天保有那样热切喜欢着的人，所以他反而很明白真正的感情并不只有这样纯粹美好的一面。爱一个人既使他欢喜，又使他苦闷，既使他勇敢，又使他胆怯，最后使他变成天底下最笨的呆子。可他再如何犹豫不决，辗转反侧，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向着自己喜欢的人迈进了一步又一步。

　　傩送带他来看翠翠，即使他并没有说这是翠翠，天保也一眼便能认出。于是天保知道了，他确实喜欢过这个颇有灵气的美丽姑娘，可他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他已经不再喜欢她。

　　傩送见天保这样长久、沉默地看着翠翠，明白他多少想起了什么。傩送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他曾经很纯粹地喜欢过翠翠，纯粹地想要娶这么一个差点被大鱼吃了去的小姑娘。

　　天保的失踪改变了这一切。傩送恨老船夫用模棱两可的态度迷惑了天保，给他希望，又让他白费心思，最后郁郁乘船而去，遇了意外。傩送对老船夫的憎恨，让他难免有些迁怒到翠翠，使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地喜欢着她。

　　可如今老船夫去世了，天保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夹杂着愤恨、失望与不舍的情感，又悄然变了味。傩送扪心自问，他做不到将翠翠拱手让给天保。

　　所以此刻见天保这样看着翠翠，傩送既高兴，也不高兴。

　　可不管傩送有着如何复杂的心情，天保的想法却简单多了，他现在不高兴极了，甚至有些生气。因为他从傩送带他来见翠翠的行为中，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事实：“你没有替我送那封信，对不对？”

　　傩送没有想到天保见过翠翠后，率先想起的会是这件事，而他本身就不擅长撒谎，听到这发问后脸上难免露出端倪。

　　天保双唇抿起，眉头紧皱，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傩送很明白，这是兄长极端愤怒的样子，他没想到天保会为了这件事情生气到这个地步。

　　这些天陆陆续续想起许多事情，同时还从旁人口中听说许多事情的天保并不想对兄弟发怒。所以他忍了又忍，最终只是转身打算离开，他要自己去送那封信。

　　傩送下意识拉住了天保：“你如今记忆还没好全，我怕你现在做决定以后会后悔。”

　　傩送确实是一片好意，所以天保只能闭了闭眼，将那股急躁压下去，对他道：“我已经跪在她父亲的面前说过要娶她，我不是要去做什么决定，而是要去履行我的承诺。现在，我想先让她知道我如今安然无恙。因为她恐怕已经因为你没替我送的那封信多哭了好几日，我不想再让她哭下去了。”

　　傩送有些惊讶，他从未见过天保因为任何一个姑娘说出这么多这么热烈的话。就算当初他们知晓彼此都喜欢翠翠，想一争高下的时候，天保也从未这样。他沉默寡言地同他比拼，冷冷淡淡地接受失败，平平静静地选择离开，不像现在这样……这样鲜活。

　　傩送终于开始正视这一点，他的兄长，兴许是真的喜欢王家那个姑娘。这认知使他又陷入新的担忧之中：“他们或许早就认出了你，只是因为有些记恨我，这才迟迟没有告诉你，让你吃尽了苦头。而等到第二次再来探我的口风，我仍然不松口后，他们便把目光转向了你，还让你以为是恩德。至于王家的大姑娘……”

　　受了老船夫这事的刺激，傩送想事情时，总习惯于向最坏的方向去想。在他的设想中，王家大姑娘对天保兴许也不是那么诚挚。可不知道是因为当日窗边那匆匆一瞥里对王家姑娘羞怯文弱的粗略印象，还是因为天保越来越难看的神色，傩送没有说出口，而是略微改了改话头：“就算她什么都不知道，可结亲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要娶她，你便不得不同她的父母兄弟打交道，而同那样的人打交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天保甩开了傩送拉住他的手：“如果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兄弟，而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刚刚我就已经揍你了。”

　　天保顿了顿，想到他回来后听说的，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傩送所做的一切，对傩送道：“我那段时间是失忆了没错，可我并没有因此失掉我的头脑。他们和船夫并不是同样的人。”

　　傩送欲言又止。

　　天保索性道：“就连船夫，他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其实天保能想明白船夫的小心思，他不过是想将好的尽数留给孙女，这才有时模棱两可，倒未必真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念头。只不过天保曾经的一番心意在这来回反复中被白白磋磨一遍，后头又出了事，这才让人反过来觉得船夫可恨。

　　天保停下脚步，看向傩送，道：“就算我当时死了，我的死也和船夫没有关系，就好像后来船夫的死，也同你没有关系一样。”

　　傩送说不出话来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死了一样安静。

　　天保到底做了他十几年的兄长，一眼便在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时候，点出了他心中的忧虑。

　　当初傩送以为天保死了，对老船夫多有愤恨，自然是冷言冷语，不愿多看。老船夫自己恐怕也于心有愧，又被傩送这般对待，心中担心孙女的大好姻缘就此葬送，最终郁郁成疾。

　　傩送自己心中明白，他不是一手促成老船夫之死的人，可在那个过程中，兴许他也是落了石头的，还将人砸得生疼。如果天保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不会对老船夫的死有任何愧疚。可如今天保回来了，傩送到底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难免便在意起了老船夫的死。

　　所以他只能愈发地说服自己是老船夫不对在先。

　　天保看出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恐慌，安抚了他。傩送终于明白，天保并不需要他来担心，而他也不应该再给天保添乱了。

　　这一次，傩送没有去阻拦天保离开的步伐。而逐渐恢复记忆的青年，也终于可以将信送到自己失忆时恋慕上的姑娘手中。

　　可是姑娘没有回信，连让人带一句口信回来都显得吝惜。

　　天保明白了，王家人生气了，兴许，他的小姑娘也生气了。

　　与顺顺促膝长谈后，天保又一次上了船，顺流而下，去寻他喜欢的人。经过茨滩时，天保下意识觉得有些好笑，在众人眼中，他已在这里“死”过两次，是以经过这段河流时，几乎船上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生怕他“死”第三次。

　　只有天保，对这里其实没有多大阴影，他甚至觉得冥冥之中是这个地方改变了他的命运。

　　茨滩的水还是那么湍急，像是人们变幻无常的命运，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人席卷进其中，搅得粉身碎骨。可也有极偶然的时候，湍急的水流没有阻挡船只前进的步伐，反而好心地送了它一程，让它能够更快地奔向那个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