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黄河》赵羡

294、一个月后

　　一个月后，花园口。
　　余之南一身运动装，从远处跑步回来，鬓角额发被汗水浸湿些许，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在空中呼出一口白雾，随意擦了把汗，打算先去看看小家伙们。

　　找到大鲵和小鲤鱼已经过了一个月零七天了，天气也从零上转到了零下，但是它们依旧没有被放回河中，换句话说，以后是否还要放回河中还需要慎重考虑。这是队长给的提议，也是显而易见的结果。余之南已经不想再回忆重新将小鲤鱼和大鲵诱拐回小黄鸭里时，那一瞬间由惊喜转为的惊愕——它们过的不好，很不好。
　　金灿灿的小鲤鱼失去了耀眼的颜色，一眼看过去像是褪了色的劣质镀金手镯，金色的鳞片蒙上一层灰，鳞片炸着，缝隙里藏着黑泥和寄生虫，鱼鳃张开，鲜红的鳃丝被淤泥堵成了深色，一双眼睛也不再那么鲜亮了。化验后的结果告诉他们，污泥是在污水沟里早就已经携带了的，至于寄生虫，鳞片炸开自然会有虫子钻进去。
　　它的背鳍破了一块，尾巴一端变成丝状，鳞片上和额头上也有摩擦的痕迹，队长说那是鱼群中常有的竞争，冬天食物少，争不过自然会受伤。
　　它可是和玉带海雕一起游水的小鲤鱼啊，余之南现在想到，还是有点不能接受，而想到倪跑跑，就是剩下完全的难过和庆幸了。
　　还好，还好虽然晚了这么多天，但还是找到它们了。

　　大鲵光滑的皮肤变得粗糙，黑色光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灰扑扑生着斑块的体表，它的脊背上生着不明丝状物，那不是蜕皮，而是溃烂。大鲵特有的治愈机制在这里几乎没有发挥作用，或者说，能起到的作用太小了。野狗犬齿的贯穿伤相当深，也更加难以愈合，创面在黏液的保护下能止住血就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它身上伤口不止一个，腹部伤口因为之前浸泡在污水里，已经感染了，相比较而言，断掉的尾巴反而是伤势最轻的一处了。
　　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还是队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迅速带上手套，以清水缓缓冲洗，大鲵喉咙里传来呜咽声，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警告，也许是求助，也许是并不想在见到人类。
　　然而无论怎样，事实就摆在面前。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所有的情绪都无济于事，能做的只有迅速处理伤口更换水体布置水环境——没有什么如果，也没有什么一开始就放在实验室这种假设。

　　余之南安静穿过水文站小楼的长廊，来到一楼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才六点多，值班的工作人员在进行最后的测量，而轮班的同事已经起床准备上班。楼里不算很安静，但是也没有其他的多余声响。
　　走廊不远，结构就像他们保护区的办公楼一样，走廊左侧是一间间办公室，右侧则是一扇扇隔开的窗户，透着窗外的景色。不同的是，鄂陵外面是无尽的草地，而这里则是永远奔流的黄河。
　　水声低沉，隐隐能传到这里，晚上睡觉像是在枕着涛声。余之南回神，看着面前的暗红色木门，轻轻压下了把手。

　　吱呀一声轻响，有光从外面透进来，容容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伏了下去，两只爪子微微合着，里面是还在沉睡的小鲤鱼。
　　余之南随手合上门，轻手轻脚走过去拉开窗帘，清晨的天光照射进来，窗外是水文站生活区的小院子，种着一小片菜地，旁边就是画好线的篮球场，虽然只有一面篮筐。菜地里菠菜叶子小小的绿绿的，边上插着一排小葱，倒是菜地前的那棵小枣树早早就掉光了叶子。
　　外面有风，天上有云，是个阴天。

　　屋内不是很亮，但这一点光也足以看清楚了。
　　会议室不大，在信息防汛室建立起来以后，这里已经变成了资料室。右边靠墙并排立着两个大立柜，里面分门别类放着这些年来的水情资料，并每年不断更新着。另一边墙边则用两张办公桌拼出一个平面，上面放着一个长宽两米的方形水缸。
　　两个小家伙就浮在里面，还有一只萌萌的小黄鸭玩具。

　　“今天是大雪呢。”
　　余之南随口说着，像是在跟小朋友说话，虽然这两只“小朋友”明显听不懂。她拿起放在一边的探测仪放进水中。过了一会儿，检测结果显示在屏幕上：溶解氧3.8，pH6.9，总硬度7……余之南偏头看一眼水缸边上挂着的温度计，21.8度，比昨天高了0.1度。

　　考虑到噪音光电问题，箱中水体加热没有采用加热棒，而是在底部外侧铺上了温控板，也多亏这不是什么塑料箱或者玻璃板，而是科技浓度超标的实验室定制产品，不至于发生破裂的意外事件。有时候余之南都怀疑，实验室的人是不是被文森特绑架了，为什么这么放心的把还没有发表的成果交出来。
　　“各取所需而已。”文森特的回答十分简洁明了。
　　做完自动控温系统，文森特就匆忙走了，返回他们已经走过的河段去补充数据，而杜行……仿佛已经遗忘他还有一间工作室在开着，收拾东西就跟着文森特一起回去了，说要拍一些照片，顺便帮帮忙，过了几天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要给他们一个大惊喜。
　　所以现在留在水文站的就只剩下她和队长两个人了。
　　队长忙着整理资料，写报告，打电话，出去开会，只是在每天晚饭时间，会固定抽出时间来会议室看看，每隔两天做一次水质化学检测和重金属检测，喂喂食，或者跟它们两个说说话——当然这点是她不小心撞上的，谁让她没什么正事，整天除了帮忙整理资料就是照顾大鲵和小鲤鱼呢。
　　不过队长就连说话也是任医特有风格，什么监测系统啦，什么鱼群等级啦，还有尾鳍修饰，鳞片抑郁症等等，后来队长还拿了块平板放在透明箱子前，专门给它们放鱼类纪录片或者海底总动员。

　　余之南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不过每当画面亮起时，倪跑跑和烁小金总是看得格外专注，有时候连进食都会忘了。

　　但是现在太早了，还是下午在看动画片吧。余之南想着，仔细观察着水中已经醒来的小鲤鱼。经过一个月的修养，小鲤鱼鳞片的光泽又回来了一些，鳞片缝隙里的污渍清理干净，鳃丝也重新恢复了鲜红的颜色。尾巴一摆，又是那只活泼的小鲤鱼了。
　　可惜的是背鳍缺了一角，没有办法再长出来了。
　　队长说那是被其他鱼咬的，不过能不能找什么补一块呢，就像是给嘴巴受伤的鸟装支架一样，不过小鲤鱼还在长吧，还是等长大了再补比较好……余之南想着，眼神越过小鲤鱼和漂浮的小黄鸭，看向总是很警惕的大鲵。

　　倪跑跑伏在水里，好不容易长大的身长因为尾巴的缺失又缩回去了，不过它的状态比刚找到时好了许多。感染创面被文森特按着打了一针，伤口清理干净后就好得飞快，倒是没什么大碍的尾巴还是没有长出来。
　　队长将这种惊人的愈合速度归之于大鲵神奇的生理机制，文森特则在考虑是不是能把那一截尾巴接上去，反正尾巴也没有特别大的用途。
　　发言奇葩之余让她和杜行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因为抓着烁小金打针结果被大鲵拍了一脸水，故而蓄意报复。

　　大鲵微微晃了下尾巴，在水中叫了一声。
　　余之南道：“不行，你们吃多少得队长说了算，等下再给你们喂。”

　　走廊外传来一声喊，余之南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房门关上，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小金鼓鼓嘴巴，道：“为什么鱼鱼不能和人类说话呢~”
　　容容踩了几下水，浮到水面上去。这里的东西总是让他很惊讶，比如说永远不冷不热的水，明明已经冬天了，空气都变凉了。再比如说，那一块会亮起来的板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鱼，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小金对那个很感兴趣，十分想要再看一看昨天见到的那群热带珊瑚鱼。

　　“他们可真是太好看啦！”
　　小鲤鱼睁大眼睛，惊讶又好奇的冒着泡泡，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漂亮的鱼鱼呢，他们的水草也好漂亮，好多好多颜色，还都不一样。
　　真想再看看呀，小鲤鱼翻滚着在水里冒了个泡泡，又道：“他们是哪里的鱼鱼呀，在黄河吗，还是别的河？”
　　容容道：“在海里。”
　　“海？”小金转眼看过来。
　　容容“嗯”了一声，道：“就在黄河的尽头，很大很大。”

　　小金“哇”了一声，游到容容背后，摸摸他的尾巴，道：“还没有长出来呢。”
　　容容回头看他一眼，道：“还没有。”
　　“那什么时候会长出来呢？”小金问。
　　容容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小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淡金色的胸鳍展开，轻轻拍拍容容的尾巴，小声道：“快快长出来呀尾巴，现在是冬天，等春天来的时候，你要像小草一样快快长大呀~”
　　容容听着，探爪摸摸小鲤鱼的背鳍，眼看望着窗外那棵小小的枣树，随口道：“冬天了啊……”

　　到达水文站后的日子，变得相当简单和规律起来。
　　早起跑步，看鱼，吃早饭，喂鱼吃早饭，整理资料，给鱼放片，整理资料，一天就这么过去，临睡前再去看一次鱼，记录数据，如此便算是完整度过了一天。
　　一开始有一些客人到访，勘测局的，水利局的，林业局的以及当地警方等等，消息传开以后，来的人就更多了。他们只能把水箱移到最里面的会议室，只是偶尔才会有其他人来看一眼，比如说vita和他的小黄鸭。
　　Vita说他还是没有能漂完黄河，有点遗憾，也有点可惜，要是他能和小鲤鱼一起漂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一把，还说以后有机会的话，鄂陵见。
　　余之南只能感谢他的好心但是坏人还是不要碰见了，顺便告诉他要去趁早，鄂陵早晚会限制开放的。
　　Vita还在水箱前给两位没能前来的小伙伴打视频电话，试图炫耀，可惜会说话会出现人类的手机并没有比有鱼鱼的平板更有吸引力，不过五分钟炫耀行动就宣告失败。
　　视频那端的阿维和代家乐乐得不行，还有那些不过一面之缘的水文站朋友们，通过内部消息得知后，还趁着休假时间专门来看一看，余之南每带着他们走一次，都觉得黄河更加神奇一点。他们不过是一起走过一段路，吃过一次饭，见过一次面，甚至只是指示路牌上的一行留言，就这么成为了朋友。

　　更多时候，余之南会和水文站的小伙伴们一起观测数据校正水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或者在展览厅作志愿者，接待那些前来参观的游客和中学生。
　　陈主任早已经放弃喊人回来了，本来冬天也没什么事，爱跑就跑吧，反正也没几个人了……不过余之南向他保证春天忙起来之前绝对会回去，而且不休息，天天加班。
　　老陈对此不置可否，只说老任没事吧。
　　老任则忙着汇总资料，处理数据，准备报告写作，无止境的汇报、开会、做检讨，以及野生动物预警系统的年末总结，老房终于不甘寂寞的把担子丢过来了。他只能忙完这边忙那边，处理完这个数据再看一眼那张汇总表，忙得格外希望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有时候连吃饭的都不顾上，只能带着饭盒和小家伙们一起吃。

　　傍晚。
　　老任推开最里间的会议室。
　　阴天，天早早的就黑了，屋内昏暗，能看到窗外蒙上灰度的院子，风声呜呜想着，看来明天又要降温了。
　　老任打开地上的台灯，走过去看了看水温，依旧稳定在22度左右，摸起来比空气暖和许多。他呵了口气，看着还在游动起来的小鲤鱼，打开它们的食盒。
　　小鲤鱼的硅藻和钩虾，大鲵的速冻小银鱼。
　　——不要问为什么不喂活的，喂活的第二天就会看到一只大鲵，一只小鲤鱼和一群吃饱了的小银鱼。

　　大鲵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开始进食。老任在心里“啧”了一声，这真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大鲵了，手中饭盒掀开，里面是圆滚滚的饺子。
　　老任愣了下，还以为今天是冬至，算了下又觉得不对，余之南推开门，道：“队长？”
　　老任道：“怎么了。”
　　余之南合上门，脸上有了点笑意，卖关子道：“队长今晚八点有时间吗？”
　　老任一口吞了个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味道还不错，他“嗯”了一声，道：“没有。”
　　余之南：“……”
　　余之南：“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杜行不是说给咱们个惊喜吗，今晚八点，烁小金和倪跑跑的纪录片全网开播，用的是咱们一路拍下来的视频和图片资料……是不是有兴趣了？”

　　老任点点饭盒道：“饺子不错。”
　　余之南好笑的看着队长，道：“那是，陶子姐力荐，全郑州最好吃的饺子馆，还说等冬至了咱们一起包饺子……那我把视频链接发过去？”
　　老任点了下头。
　　余之南顺利完成任务，收起手机道：“其实是那家伙怕没人看，找人来凑凑场子。”
　　老任看了眼时间，19:03，他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外面有人喊着余之南的名字，她便开门出去了，临走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问：“还会把它们放回黄河里吗？”
　　水箱里响了一下，是小鲤鱼尾鳍摆动的声音。老任看着暗光下摆动的一点点金色，过了一会儿道：“再说吧。”
　　如果能活过这个冬天的话，老任在心里说。

　　小金道：“外面好大的风呀~”
　　容容看着窗外摇摆的枯枝，道：“对，好大的风。”
　　小金晃晃尾巴，有点想念晃晃悠悠的黄河了，虽然黄河没有干净的水，也不像这里这么温暖，大风的时候还掀起高高的浪，但是但是，那样才是黄河，而他是黄河的小鲤鱼呀~
　　容容看着他胸鳍下的鳞片，道：“怎么。”
　　小金道：“想回去。”
　　“回哪里？”容容问。
　　“回到黄河里~”小鲤鱼脱口而出，片刻后又有点发愣，黄河那么大，他回哪里去呢？小金摆了下胸鳍，看向容容，道：“容容想去哪里。”
　　容容想了想，道：“哪里都可以。”
　　“哪里~是哪里呀~”小鲤鱼拖长声音，在水里冒了个泡泡。那边电话铃声忽的响起，把小金吓了一跳，容容揽着他抬眼看过去。

　　老任迅速接起手机，道：“喂，你好。”
　　那端传来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道：“是我，陶向谦。”
　　老任皱了下眉，放下筷子道：“怎么有时间……不对，你在哪里，有情况……有发现？”
　　电话那边笑了两声，在冰封的雪山上呼出一口冰碴，道：“对，有发现，作为同一个项目的不同分支，我想着还是应该先跟你说一声——我们找到了，黄河源大鲵，在阿尼玛卿山3号冰川下的空洞里。”
　　老任晃了下筷子，听着听筒里有点欠揍的声音，终于笑了下，道：“那很好啊。”
　　“那当然太好了，哎呀我不跟你说了，没电了！我们要回去了！可他妈冻死我……”话没说完，电话就自动断了，老任瞧着屏幕上结束的通话，摇头笑笑，瞥见水箱里游过来的大鲵，忍不住点点它，道：“找到了，你的家。”
　　容容歪歪脑袋，对于那个可以说话的小盒子有点好奇，小金则晃着背鳍，张望着老任的饭盒，道：“好人类在吃什么呀~白白的~”
　　容容道：“饺子。”
　　“饺子？饺子~”小鲤鱼听不懂，在水里滚了一群，叫道，“饺子是什么呀~”

　　老任就着地面的灯光大口吃饭，觉得今天的饺子确实不错，还没吃完，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这次不是死对头，而是把工作都丢给他的大了半级的上司。
　　“喂……”
　　老任刚开口，对面老房就劈头盖脸的将一串话砸过来——“老任，有紧急情况，系统最新消息你看了吗，广东海关截获一批野生动物及冻品走私，保护站工作人员上传DNA与RNA测序结果时发现，少数不同冻品表面及皮毛存在同一个碱基序列，粗略比较发现，与几年前在野外采集到的一种病毒株高度相似。”
　　“什么？”老任的蹭一下站起来，撞到桌子，发出咚的一声响。
　　水箱中的水晃了一下，小金不解看过去，道：“是饺子不好吃吗？”
　　容容想了想，道：“很好吃。”
　　老房道：“96%，蝙蝠冠状病毒，就目前能获得的数据显示，高度相似中存在位点变异，目前正在联系论文作者，以获取准确基因库进行更详尽的比对。”
　　老任眉头皱起来，他下意识转身朝门外走，瞥见地上的灯又反应过来，回神收起还没吃完的饺子，确认水箱中食物已经被吞食干净，便匆匆关灯离开了。
　　“详细说说。”老任严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快一连串脚步声踏响着走远了。

　　小金道：“你看，都没有吃完，肯定不好吃。”
　　容容看着没关紧的门，歪歪脑袋，道：“也许吧。”

　　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震得玻璃哗啦一声响。
　　小金晃了下尾巴，又换了个话题，道：“人类好厉害呀，有能挡风的窝。”
　　要是他们的窝被风这么吹，早就吧水草吹光光了，还好还好，风只能在水上面吹，也吹不动大大大石头。
　　容容“嗯”了一声，看着重新陷入黑暗的屋内。
　　光亮消失了，窗外又亮了起来，远处有灯，闪着红色和黄色的光。小金看着，努力望了望天空，黑乎乎的，云层把星星都遮住了。
　　小金道：“星星也睡觉啦~”
　　小鲤鱼摆了下胸鳍，一片鱼鳞轻飘飘的掉了下来，落在水箱底，发出一声轻响。
　　容容看着，片刻后冒了个泡泡出来，低声重复道：“星星也睡觉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传来欢呼的声音，沉默而安静的室内，小鲤鱼的背鳍花瓣一样的摆动着。不知何时，风停了，窗外飘起了雪花。
　　容容回头看了一眼，忽的带着小金攀出水箱，随意一摆尾巴将装银鱼的盒子撞在地上，道：“走吧。”
　　“走~”小金在口中闷闷叫着，十分想要去看看这里的雪。

　　漫无边际的夜幕之下，万物一点点换上银装，在灯光下反射出纯粹的白色。水文站前人们忙碌了一阵，而后凌乱的脚步又被大雪覆盖了。背后办公楼灯火通明，没有人注意到有那么一道雪痕，沿着院墙的边缘，一点一点延伸到院墙外的河边。
　　楼上，老任看着预警系统后台上传的检测报告，本来是作为补充添加的病毒库，没想到比任何模块都来得迅猛，虽然他希望这个东西永远不要发挥作用。
　　“上报吗？”房广安捏着一支笔，眼镜表面反射出电脑屏幕上已经写好的报告。
　　“我病毒学的不多，也许很严重，也许虚惊一场，可以就近送去病毒所培养扩增……上报吧，”老任忽的叹了口气，他捋了把头发，在灯下看向漫天飞雪的窗外，道，“快退休了怕什么，大不了跟现在一样天天做汇报，我去联系病毒所的朋友，虚惊一场再好不过了。”
　　房广安笑了下，随手点下发送按钮，看着转动片刻后显示的“发送成功”字样，调侃道：“那正好，到时候我的检讨就交给你了。”

　　雪花一片一片掉落着，容容推着小金慢慢往前爬，听见雪花飘落，也听见鱼鳞掉落的声音，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想了想又没什么好说的。他想说的，小金都明白，小金会说的，他也都知道。
　　小金趴在盒子边缘，抖了抖被雪花冰到的背鳍，道：“好凉呀容容~”
　　容容“嗯”了一声，道：“下雪了。”
　　“下雪啦~”小金仰头，看着低垂天空下纷纷洒落的大雪，忽然间想到他第一次看到雪花时，是和大哥一起，他还在好奇为什么天上会掉花花，花花还凉凉的，大哥就推着他回家，说快要结冰了。
　　当然他们那天还是好晚好晚才回的家，还被爸爸关了禁闭，大哥有点生气，又关了他自己的禁闭，小金晃了下尾鳍，道：“我想回家。”
　　容容拂开岸边雪层，将小小的盒子推上冰面，低声道：“好，回家。”

　　大雪纷纷扬扬，如杨似絮，飘落在这万里平原之上，刹那间，大地银装素裹，雪夜如同一双大手，温柔的覆盖一切，也抹平一切。
　　雪花一点点堆积着，在河中堆起一个小鼓包。
　　在这个晚上，有许多人准时点开同一个纪录片。入眼便是清澈湖面、碧色草原与连天雪山，画面干净，色彩明快，构图精准，这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忽的，镜头转入水中，水声响起，一只金色小鲤鱼晃着尾巴从侧面游过来，稚嫩的画外音响起——“我叫烁小金，是一个来自鄂陵的小鲤鱼，今年一岁啦，这是人类给我起的名字啦，因为我的鳞片跟大家都不一样，怎么样，是不是金闪闪的呢……”
　　片头走过，屏幕暗了下去，四个大字跃然其上——保卫黄河。

　　落花飞雪何茫茫，别有天地是人间。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雪压弯了路旁的灌木枝叶，一声簌响落下积雪来，这场雪才停下。天依旧阴沉着，夜还没有过去，黄河已然换上新装。宽阔河面与滩地融为一体，只有石头和灌木会在雪被下顶起鼓包，河中心却也有一处平缓的小鼓包，像是涌起的浪花被冰雪定格了一般。
　　一切都静悄悄的，大雪吸纳了所有声音，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只有冰层下永不止息的水流，依旧滔滔不绝的流淌着，在某一个瞬间，水流堆积起浪花撞上河冰。

　　叮——
　　有微光亮起。
　　光芒在河心鼓包出点亮，起初就像是被云层遮盖的星光一样，而后渐强，在达到最盛的瞬间倏地朝内一收，一亮一暗间，两个光点交错着缓缓升起。
　　片刻后，一双手伸了过来，拂开雪层捧起小鲤鱼和大鲵，朝面前的人示意。黑衣少年剑眉星目，一身格外挺拔。他手指微动掐了个诀，一枚水球凭空出现在手心。
　　白衣少年眉眼弯弯，托着小家伙们轻轻朝前一送。奇妙的，小臂长的大鲵就那么轻巧融入巴掌大的水球中，水流温柔覆盖过来，抚平了他身上的伤痕，就连尾巴也一点点长出来。小鲤鱼浮在旁边，忽的一摆尾巴游动起来，身上鳞片金灿灿的，就像落在水里的阳光一样。
　　小金歪歪脑袋看向容容。
　　容容也看过来，星辰般的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水球咕嘟一声，大鲵冒了个泡泡，碰碰他身边的小鲤鱼。小金笑了起来，忽的叫道：“我们走~”
　　“去哪里。”容容问。
　　“去哪里~呢~~”小金拖长声音说着，绣着金线的长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他晃着脑袋，指向黄河东去的方向，道，“去看漂亮鱼鱼~”
　　容容莞尔，抬步跟上。
　　水球浮上浮下跟随着，水中的两只小家伙也悄无声息的发生了变化，小鲤鱼身逐渐形拉长，额上冒出尖角，大鲵体表一点点覆上鳞片，四爪变得坚硬起来——

　　容容上前，牵起小金的手沿着河道走。
　　小金笑了下，一双眼睛清澈的就像是鄂陵的湖水，他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呀，我都不记得啦~”
　　容容道：“我也忘了。”
　　水球飘来荡去，从背后转了了过来，里面的小鲤鱼和大鲵终于恢复他们本来的样子，一金一黑两条小龙在水中玩耍着。

　　“那还记得什么？”
　　“记得小金。”

---

作者有话要说：　　落花飞雪何茫茫—出自李白《草书歌行》。
别有天地是人间—出自李白《山中问答》，原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改了个字拼了句诗。
-
嘿嘿嘿，今天是完结章，有宝贝猜到了吗~
明天或后天更一章小番外，讲讲还没有讲到的事，以及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里说呀，我尽力写出来~
下方是惯例完结小作文，长长长长长↓
0 不是仓促结尾，可能有点突然，但是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还记得文案上的那句话吗，“结尾可能会变身”，于是就变身啦，所以本文也就结束啦~至于为什么不写下去，因为身为小鲤鱼的冒险已经结束了，换句话说，“你可以不用再战斗了”。
1好像没有写到的地上悬河。大家想象中可能是一抬头看到河水在天上流过——这样的场景是不存在的，事实是河面宽，河堤比河面还要宽两倍不止，不是大坝一样一道竖堤，而是横跨黄河两岸数千米，分内外堤，像山一样宽阔的河堤。所以对于小鲤鱼来说，哪怕天天扒着岸边，他也什么都看不着，只能被逛公园的人看……
按照概念来说的话，从下游花园口开始，黄河河段都可以归属于地上河范围了，毕竟泥沙堆积，也就是多一点和少一点的区别。所以勉强算是踏进了地上悬河的范围。
2 行文节奏。
这篇文构思只花了一点时间，查资料则贯穿了整个写文的过程，收藏夹叠了近千页，一度对着地图念叨为什么这么长啊，天哪还有那么远——还好终于磨磨蹭蹭写完了。
一开始并没有想那么多，剧情详细大纲只写到雕雕跟小金告别，算是第一卷，后面只写了重要章节的转折点，比如说还没有修改的兰州段，磴口水闸的向日葵等等，具体细节和资料都是边写边查现学现卖的。所以大家会觉得草原的剧情更连贯，出了草原剧情就越来越松散了，对此，我个人坚决认为跟草原本身比较有趣有很大关系，因为遇上人类城市后，连只鸟都少见啦——
哈哈，开个玩笑，其实还是写作能力行文节奏，以及知识储备的问题，当你理顺剧情打算这么这么写的时候，地图上却告诉你不行，因为现实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如果这种情况频繁发生时，写作计划就会被打乱，紧张的节奏放慢，看起来好像永远在慢节奏游水一样——至于为什么不查完资料再写呢？
因为实在太多了，脑子有点记不住。
3 一开始的构思。
最初的最初，小金和容容的故事你们可能想象不到，它跟现在完全完全不一样，是一个现代社会小妖怪假扮河长守护望河的故事。小金是个只会化形法术低微的小妖怪，每天撑着船在河里捡垃圾，容容则是被他捡到的另一只小妖怪，他们和河里的小伙伴们一同经历了诸如河流污染、滥捕滥捞、生物入侵、大坝修建等一系列问题，类似于逐步递增的单元剧解决模式，算是一个比较普遍的轻喜剧。
后来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呢，因为我那天看到了一个新闻。
新闻联播，□□视察黄河，下面写着“黄河流域高质量发展”的字样。我当时就想，反正都要写，与其披着环保的皮写一条想象中的河，不如实实在在写一写黄河。既然是“实实在在”，那也就不需要小妖怪和法术了，小金和容容也就变成了小鲤鱼和大鲵。
（这里插一句，容容一开始品种是蝾螈，所以起名叫容容，但是后来查了一下，北方好像没有这个东西，就被我改成大鲵了，虽然还是叫容容，但是单纯叠音从升级到小金的专属昵称啦~）
4 有些写到的和有些没写到的。
正式开始准备之后，我才明白给自己挖了多么大的一个坑，看着地图上黄河也就个几字嘛，拐几个弯不就到了，仔细研究后才知道黄河要绕过那么多弯，穿过那么多山，接纳无数河流才汇聚成入海口的蓬勃姿态，过程中也不乏发出卧槽这么多大坝，天哪大坝完了还没出上游，啊啊啊人人人田田田这要怎么写，这是个外星人遗迹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水文站怎么找不到啊，等等我知道了那叫尾矿库——诸如此类的感叹。
结果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样了，有写到的草原荒漠化，水力设施建设，放生行为，过度捕捞过渡开采，农村□□，水文站等；有写到但是没有点明的，比如农村发展与城市建设问题，大坝建设移民问题；有一些准备了但是没有写到的，比如说七夕放河灯，河滩边拍戏，河洛古国，小龙虾云云。
有一些有意思的没能写出来，不太遗憾，毕竟如果全部都写的话，冒险就要变成流水账游记了（虽然现在差不多就是了），而且小金和容容也要回去呀，有些事情就留给他们自己经历吧~
当然，中间也有一些错误和虚构，比如上面提到的尾矿库，我是真的找了好久最后问了地质大佬才知道具体名字，它不是废弃矿山，而是专门堆积工业废渣废矿的地方。还有五月份的话，鄂陵还是个冷酷冰湖——不过这点是我故意的，如果再晚的话，就赶不上油菜花开了。虚构——倪跑跑就是最大的虚构了，真的没有黄河源大鲵呀，鄂陵的鲤鱼也是虚构，那里最多的就是裸鲤啦。
所以真真假假，大家就当个故事看好。也许某一天，会突然在网上或者新闻里看到类似的场景，这个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啦~
5 资料。
看完的视频资料就是纪录片《黄河》和《前往星宿海，中国黄河源之旅》。
一中一日，一早一晚，对比起来看蛮有趣的。《黄河》央视纪录片拍摄于87年，画面和配乐一度让人联想到西游记，当时的主旋律还是人定胜天，对比现在的高质量发展，其实变化还是很快的。《星宿海》画面很漂亮，看看日本人眼中的黄河。
书籍资料，一本是闪米特的致命冒险，一个是比尔波特黄河之旅，还有黄河边的中国，不过后面那个没看完，主要是年代比较久远。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比如说鱼什么都知道，哲学悖论大思考，昆虫记，国家地理云云。
这里说一下，闪米特的这本书是支撑我做完大部分前期工作的最初动力，因为他提供了一个最接近河水的视角——漂流。书中观点个人不做评价，看看风景还是挺好的。
一开始因为资料比较少（那时候还不会看卫星地图），所以文中初期会有一些书中和纪录片里出现过的元素，比如说虫草，沙漠化，水葬，转山，辩经等，不过补充资料都是自己后续写的时候慢慢查的，笔记上只记录了地点和关键字，行文逻辑还是自己的——说起来有些惭愧，本人没怎么去过黄河，一开始甚至连黄河流经了哪些省份都不清楚。
当然还有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文献，新闻，地图，网站，网友文章和发帖，因为太多就不一一列出了（有很多宝藏哇，最喜欢物种网站）。感谢网络时代的便利，感谢喜欢在网上分享知识和生活的网友们，也感谢能看到最后的各位小可爱们，这个故事呢，到这里就……与其说是结束了，不如说才刚刚开始。再说一次，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里说，我尽力写出来呀~
啊对，最后Q了一下新冠，主要是现实的发展实在是过于离谱，谁也没想到开启2020年的会是一场全球性的大流行，并且延续至今，总之，希望故事里的各位能有不一样的时间线走向，再说了，我们还有小金呢~
小金：……
小金：我要看漂亮鱼鱼！
容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