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金刀刀刀刀

1、【001】

　　苏缇从梦中惊醒，躺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真正将自己抽离出来。
　　起身下床，摸黑去客厅倒了杯水，站在落地窗前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窗外是寂静的城市街景，路灯橙黄，偶有车辆疾驰而过，片刻后便又恢复到先前的凄清。
　　前半夜应当是下过一场不小的雨，但他沉浸在那个梦里，竟完全没有察觉，现下瞧着被雨水砸下的满地落叶方才恍然。

　　牧怜离开他那天，也下了一场大雨。

　　捧着马克杯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苏缇的视线有些模糊，却没有落泪。
　　他哭了太久，求了太多次，骂过老天，手刃了所有残害过牧怜的人，近乎疯狂地寻找着能让这个人回到自己身边的办法……可千百年的时间弹指而过，他却依旧没能在数世轮回中与他再见。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梦到的也只有那个雨天，藏身潮湿阴冷的山洞之中的一幕幕。
　　牧怜被割断筋脉的手脚和被剜掉的双眼已经不再淌血，但合着掩在衣物之下的数处箭伤，一路颠簸下来发炎感染、腐烂生脓，散发着一股恶臭。
　　“别死……求求你，别死。”梦中的自己紧紧将这人抱在怀里，在他耳畔哀求，“牧怜，只要你活下来，回去我便与你成婚。”
　　“……往东，”他怀里的人却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翻过、这座山，你就安全了——”
　　“我知道，”苏缇垂着眼睑，视线早已模糊不清，“等雨停了我便带你走，你再忍一忍，很快的。”
　　“玉生烟……认得路，”牧怜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它、它能带你走出去……”
　　“不许说了！”苏缇厌恶他当下的语气，却又在吼过之后立时后悔，一叠声道了歉，“你不许死，你敢死我就让四哥灭你九族……”
　　弥留之际的人早已神志不清，牧怜瞪着空洞的眼，嘱咐完嘴里又开始念他的名字：“七、殿下……琰儿，琰儿——”
　　“我在，我在这儿，”苏缇将脸埋在他满是血污的肩头，失声痛哭，“不要死，求求你，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吗？！牧怜！”

　　苏缇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天色逐渐放亮后才回过神来。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沙发上坐下，打电话叫了一份早餐，等待的过程中又想起彼时与牧怜初见。
　　那一日他坐在酒肆二楼凭栏而望，正巧撞进骑着玉生烟进城的牧怜眼中，男人看到他先是一怔，继而策马上前，仰着脸笑问：“我叫牧怜，你叫什么？”
　　不待苏缇开口，伺候在旁的小厮便已然作答：“你这莽夫，竟连当朝七皇子都不认得？”
　　“七皇子？”身着黑色武服的牧怜略一沉吟，“你便是琰儿？”
　　“大胆！”小厮还想叫嚷，却被苏缇用折扇敲了脑袋，捂着脑门儿委屈道，“主子……”
　　苏缇不去理他，只着眼打量着下头的牧怜，片刻后才问：“你认得我？”
　　那人笑得爽朗：“我与你四哥认得，他时常提你。”

　　思绪被送餐的服务生打断，洗漱后吃过早餐，苏缇看了一眼时间，见差不多便出了门。
　　同住在这间酒店的还有这次的导演何思远，但他们从来各走各路，见面打不打招呼都要看彼此的心情。
　　苏缇自己开车去片场，工作人员见到他也基本不搭理，甚至有些人脸上还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嫌弃与厌恶。
　　他却并不在乎这些，溜达一圈儿后去找何思远，独自坐在离他不远处漠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龚灼下飞机后上了剧组安排的保姆车，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
　　上飞机前他刚替公司另一名艺人赶了个通告，加上来来回回路上花费的时间，算起来已经将近三十六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加班加点地赶工不算什么，最过分的是还要替人挨骂受挤兑，明明不是他的问题却被整得跟特么三孙子似的，身心俱疲。
　　和他一起过来的助理付雪戎也是一脸疲惫，却不敢休息，用手机看剧组发来的时间安排和注意事项，把需要龚灼了解的部分整理出来，一会儿好发给他看。
　　也就眯了半个来小时，龚灼醒了，付雪戎便把整理好的东西发给了他。
　　“谢了。”龚灼嘟囔了一句，明显还没睡够，但也不敢接着睡了，“还要多久到？”
　　“再半个小时吧，”付雪戎关了导航，往窗外看了一眼，“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龚灼揉了揉脸，“别那么神经质。”
　　付雪戎还是忍不住：“马上就要见到何导了诶！哥你怎么能这么淡定！”
　　龚灼叹了口气，没答话，自顾自地翻看着手机上的东西。
　　能演何思远的电影他其实也挺激动的，但激动过后只觉得压力山大。
　　毕竟他一个十八线，在此之前连电影的龙套都没跑过，一下就给他整个业界名导，还让他演男一——虽然这个男一的戏份并不是很多，甚至算不上非常重要的角色，但他心里多少有点儿忐忑。
　　可再怎么忐忑也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龚灼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甚至琢磨着挨打都能忍，只要别把他换了就行。

　　龚灼和付雪戎直接被拉到了片场，好在是赶在开机仪式举行之前到了，否则付雪戎非得跳楼不可。
　　下了车一路疾行，等见着何思远的人影，付雪戎才安了心，忙催着龚灼过去打招呼。
　　何思远对龚灼的态度倒是还行，这位在圈儿里出了名的看颜值给脸色，对长得好看的人只要不触他底线，向来十分宽容：“呦，龚灼来啦，那边的事儿怎么样啦？”
　　“都解决了，何导，这次真的谢谢您。”龚灼神态十分恭敬，更带着几分拘谨。
　　何思远笑了两声，表示自己真不在意，反正也没耽误事儿。
　　两人聊了几句，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往外走，朝举办开机仪式的地方去。

　　原本坐在一旁的苏缇在看见龚灼的那一刻便已起身。
　　这次的本子虽然是他写的，但筹备选角等事在立项之后便通通交给了何思远全权处理，何思远又跟他不是很对付，所以选角定角也没跟他沟通过。
　　所以当龚灼闯入他视线的那一瞬，苏缇只觉得心神巨震——是他吗？还是只是外形相似？
　　这千百年间他不是没遇上过与牧怜长得十分相像之人，却每一次都在最后发现那并不是他。
　　那这一次呢？是他？还是只是形似罢了？
　　苏缇不自觉地抬起脚来追在了两人身后，一双被蓬乱的长发遮住的眼，紧紧地盯在了龚灼身上。

　　龚灼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察觉不对劲，他转头往四下里瞧，一下便注意到了不远处的男人。
　　那人身形消瘦，穿着普通，整张脸几乎都淹没在了头发和胡子里，但露在外面的皮肤却白得发亮。
　　自己看过去对方也没有躲闪，似乎还在与自己对视——看不到对方的眼睛，龚灼不太确定，但他知道这人的目光确确实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就算自己看过去也没有移开。
　　“认识？”龚灼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于是低声问旁边的付雪戎。
　　付雪戎顺着他点出的方向瞧了半天：“这能认识？看着像个变态。”
　　龚灼却不觉得，敲了付雪戎的脑壳一下，又打量了那邋里邋遢的人几眼——这人虽然外形有点儿不修边幅，也一直不太礼貌地盯着他，但却似乎没有恶意。
　　正巧何思远转过头来跟他说话，龚灼答后便又问了何思远一句。
　　何思远“啧”一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才答：“他是咱这部戏的编剧，苏缇。”
　　“苏缇——”龚灼的记忆里倒是有这么一号，只是这人的形象和他想象中的实在天差地别，“就是那个苏编？”
　　“可不就是他吗！”何思远道，“要不是他，我真不接这本子。”

　　苏缇在业界也算是比较有名的人物，但此前他并没有亲自写过本子，都是给别人看本子。
　　这人对各朝各代的历史人文之熟悉程度，时常会让人产生他在那段史料里生活过的感觉。
　　所以很多编剧写完本子都会找他给看看，有错纠错，没错就查漏补缺；导演们也爱让自己手底下的服美道具团队找他给定调子看细节什么的。
　　而且这人也是真神了，只要是经他手的本子、服装、道具、布景等等，就连史学家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位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竟是这样一副尊容。
　　龚灼琢磨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有真才实学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吧？

　　开机仪式开始，何思远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大家再走流程上个香拍拍照也就差不多了。
　　完事儿转移战场，众人上车往举办开机宴的酒店去。
　　龚灼和何思远坐的一辆车，上车后没多久就听何思远骂了一句，然后还不太高兴地嘀咕：“他怎么也跟来了。”
　　龚灼透过车窗往外看，只瞧见一辆宝蓝色的SUV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车后头：“何导？”
　　“没事儿，咱苏编。”何思远拉拉个驴脸，“不是不爱凑热闹么，这又跟着干嘛。”
　　龚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就没搭茬儿。
　　旁边的副导演却笑着骂了一句：“老何你这毛病可越来越严重了啊！再这么下去，除非我也去整个容，否则都不敢在你面前晃悠了。”
　　“屁话，他跟你能一样么？”何思远回了这句后便不再作声，一想到待会儿要跟这么个“野人”同桌吃饭，他就膈应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