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今時

1、上篇

　　似乎，生命里有一个时间，是遇到她之后，才开始启动的。
　　又比如，自我宇宙里，那个当中悬浮的蓝色沙漏，在遇到她的那一瞬，就被倒转，换了个方向。
　　按照崭新的计时，如今是，三年一月。
　　小随本来正坐在桌子上，和后桌的同座很高兴地在聊一件什么事情。现在是下课时间，五分钟的空隙里，二十几人的小班级正在从前往后传一份什么表格，挨个填写。表格传到后桌同学的手里，她低头填写，小随俯下身子去看，长长卷卷的头发便落到了纸页上。
　　“你头发挡我写字啦。”
　　小随咯咯笑着直起腰来，目光转到窗外，无意抬高，便看到了二楼走廊上，靠着玻璃护栏的人。
　　那道走廊连接了两栋教学楼，在几何之上，和下面的教室成一个直角。坐在课桌上的小随，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她。
　　笺笺靠在护栏上，手里捧着一个蓝白色的水杯。从小随的角度看过去，她的头发上有亮光。说到头发......她似乎剪头发了。
　　她没有发现小随，垂着眼睛似乎在发呆，站了一会儿，身后过来一个同学拍了拍她的肩，两个人便一起转身离开了。小随若有所失地收回目光，从课桌上跳下来，上课的铃声响了。

　　那份表格，是一个在校学生的信息核对，最后一栏，要求填写紧急联系人及其联系方式。
　　小随瞎编了一个人名，想把自己的号码写上去，又怕被人识破，于是改动了最后一位。写好以后交给班长，在五十分钟的课程里，望着教授走神到天外，忽然想，那个和自己号码只差一位的，打过去会是怎样？
　　下课后回家的路上，真的打了过去，“嘟”了几声后，被人接起。
　　“喂。”
　　听着是个有年龄的男人。
　　小随赶紧挂断电话，吐了吐舌头。
　　走了几步，突然为自己这一时兴起似乎恶作剧的行为感到开心。看到路旁一大片非洲菊开得热烈，轻哼起歌。
　　歌声忽然中断，微张着嘴不知何言。
　　笺笺从前面穿过道路，室友挽着她的胳膊。
　　她本来已经是走到路那边去了，不知因为想起什么事，回过头朝这边看过来，于是看见了这边站在很大的一棵合欢树下的小随。
　　室友也转过头来，看见小随，朝她挥了挥手。小随咧嘴笑笑，便抢先从尴尬的对视中转过头，步子有些僵硬地走掉了。
　　一个学校，一个学院，一样的年级，同一栋上课的教学楼，曾经的室友。
　　遇见的几率是......
　　顾盼间的猝不及防。

　　中秋放假的那天晚上，小随一个人呆在学校外面的出租房里，坐在地上看一个令人牙酸的偶像剧，一边看一边捂着腮帮子吐槽。
　　何之助打来电话，问她中秋假期的安排。
　　第二天他们约在市中心的餐厅吃饭，小随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继续用手机看那个偶像剧。
　　何之助凑过来看了一眼，说，“我们班好多女同学最近都看这个的。”
　　小随关了手机放到一边，冷淡地“哦”了一声，说，“难看我才看的。”
　　服务生开始陆续上菜。
　　“难看还看？”
　　“难看的话，会比较清醒。”小随把两只手绕到背后，用发圈把头发绑了起来。
　　“你扎起头发来感觉变了。”
　　小随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何之助连忙笑，“是好话。”
　　小随拿勺子喝汤，一边喝汤一边似乎在思考。
　　何之助夹了一个丸子放到她碗里，“吃菜啊。”
　　“我不饿。”
　　“那我们该先去看电影。”何之助说。
　　“随便。”小随不以为意。
　　何之助低头吃菜，一会儿后，用餐巾擦了擦嘴，似乎有事宣布，模样郑重。
　　小随瞪他，“干吗？”
　　何之助说，“我保研了。”
　　小随愣住片刻，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气氛安静的情人餐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小随把勺子放下，“你跟我说这干吗？还这么庄重，搞得像你要跟我分手似的。”
　　何之助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就和你说说。你毕业直接工作？”
　　小随挑了挑眉，“不然呢？”
　　“对了，”何之助开始找新的话题，“你之前和越笺笺很熟吗？”
　　小随觉得口中的勺子似乎割伤了自己的舌头，她垂下眼睛装作没事，语气有些粗鲁，“干吗？”
　　“我那天去学生会办件事，看到活动室的人在翻从前的旧相册，里面有好多你俩的合照。你们从前都是学生会的吗？”
　　小随模糊地“嗯”了一声。
　　何之助问，“那怎么现在不见你和她来往了？”
　　小随又是一瞪，“你觉得呢？”
　　何之助笑，“绝交了？”
　　小随故作悲痛地点头。
　　何之助再问，“为了男人？”
　　小随又是点头。
　　何之助哈哈笑了，语气遗憾，“可惜了，她可是你们三院院花。”
　　小随笑着白他一眼，“放屁，三院院花是我好不好？”

　　是一个喜剧电影，小随和何之助坐第五排中偏左的两个位置。
　　电影开场十分钟影厅里便有了笑声，小随不怎么觉得好笑，偏头去看何之助，他笑着露出左边的牙齿，很干净很整齐，小小的一片白色。
　　小随想到那颗蛇蛋。
　　这个有些惊悚的故事，发生在二年三月。
　　和笺笺绝交的半年之后。
　　那天小随一如既往走在下课回家的路上，不经意在路旁的草丛里发现了一颗白色的蛋，比超市的鸡蛋大了一圈。小随捡起这颗蛋，去了生物系上课的教学楼，等在教室的门外，然后在下课的人潮中揪住第三个出来的男生问，“同学，请问这是一颗什么蛋？”
　　那个男生取下眼镜，瞟了一眼，说，“蛇蛋。”
　　小随吓得立即大叫松手，男生手疾眼快地接住险些掉在地上摔碎的蛇蛋，抬眼看小随，早已经跑没了影儿。
　　第二天小随又找到那个男生，决定把那颗蛋要回来，送回原处。昨晚她梦见自己被一条大蛇缠住，觉得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警告。
　　但是男生说，“吃了。”
　　“啊？！”
　　男生面对小随一脸惊恐的表情，淡定地点了点头。
　　小随捂着胸口，差点要吐出来。缓了半天，慢慢地朝男生竖起大拇指，“同学，你真牛。”
　　然后他们一起去最近的食堂吃饭，男生请客，互报了姓名。
　　“何之助。”
　　“许安随。”
　　一阵静默。
　　“你这个名字听着有些不太聪明。”
　　小随说。
　　小随虽然人缘好，但真正亲密的朋友，在笺笺之后，就没有了。不想在琐碎客套的社交中消耗时间与情感，于是心血来潮想做什么事时第一个去找的就是何之助。
　　在初雪的那天，两个人一起去坐首次通车的10号线地铁，地铁有一段从湖上经过。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小随趴在玻璃上，看细碎的雪粒无声地落在湖面上。她的鼻子被压得扁扁的，像某种动物。
　　何之助也趴在玻璃上去看。
　　“你那天怎么想到要问我？”
　　“哪天？”
　　“带着蛇蛋来的那天。”
　　“我随便找人问的。”
　　“那第二天你怎么知道我会在同一个地方上课？”
　　“我撞运气试试。”
　　地铁从湖上整列通过，小随转过头来，一时间车厢里的灯照得她有点恍惚。
　　“我骗你了。”何之助说。
　　“什么东西？”
　　“那颗蛇蛋，我没有吃掉。我把它送进实验室了，几天前小蛇孵出来了。”
　　小随抱着胳膊一阵恶寒，“咦，我最怕蛇了。”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又问，“什么颜色的？”
　　何之助带小随去实验室看那条养在玻璃罩里的小白蛇。小随低下身凑得很近，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小的蛇，小得有些可怜、可爱，它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看上去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小随问，“它有名字吗？”
　　何之助摇头。
　　“就叫它白素贞吧。”小随说。
　　“恰好你也姓许。”何之助说。

　　“最讨厌的动物是？”曾经在夏日留校的假期里，宿舍里风扇呜呜吹着，两个人穿得清凉挤在同一张床上，小随转头问身边的人。
　　笺笺想了一会儿，皱起了眉，说，“蛇。”
　　“我也是！黄鳝也很讨厌的，它长得好像蛇。”
　　“可是，黄鳝的肉很好吃的。”
　　“你吃过啊？”
　　“嗯，我舅舅做给我们吃过，他做菜很好吃的。”
　　小随立马把整张脸皱得像核桃，夸张地“咦”了一声，做出嫌弃笺笺的样子，拉开和她的距离，往床里缩，笺笺笑着翻身，一把抱住她。
　　那个时候是，零年九月，在友谊的名义下，两个女孩子，正浓情蜜意的时候。

　　三年二月。
　　紧接而至的国庆假期。
　　假期前一天，小随到院楼交一份材料，看见楼下公示栏上贴出了院里保研的名额。
　　每个名额上，还有一张彩色照片。
　　有点像中学时代的年级前十优生榜。
　　一个一个看过去。
　　果然还是笺笺最好看。
　　镜头之下，柔和的表情里偏偏眼睛中透出一种锐利。这种独特的气质，像极了艺术电影里的女主角，一下子在身边人中显得鹤立鸡群。三院院花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与其相比，小随就弱了一些，甜美的长相，终究太女孩子气。
　　假期小随一个人去一个叫潮里的小城旅行，为着那里整年的花期。
　　晚上背着包一个人在街上乱晃，夜风正凉，路边有拉琴的人。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很漂亮，小随在一旁的青石头上坐下，听了一会儿。
　　是之前从未听过的曲子。
　　也许是这个女孩自己创作的曲子。
　　小随想给她一点钱，可她面前空无一物，没有放任何装钱的东西，似乎在无声地表达一种温柔的拒绝。一曲终了，小随到店里买了两杯饮料，送了一杯给她。
　　女孩放下琴坐在石头上休息，大方接过小随递过来的果茶，含着吸管吸了一大口。意识到小随似乎在好奇又担忧地看她，她转过脸来一笑，嗓音和琴音同样动听，“不用担心，我白天有工作的。”
　　小随又到路旁一个推着车卖花的婆婆那里买了一束花送给她。
　　女孩满脸是笑地接过，“谢谢，我好喜欢。”
　　小随也笑，吸着手里的果茶喝。
　　“你一个人啊？”女孩问。
　　“嗯。”
　　“不开心？”问这话的时候她低下身子绕到小随面前去看她的脸。
　　小随冲她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告别女孩后，继续一个人瞎逛。女孩叮嘱她早些回去。她的琴音，渐渐地就在身后听不见了。
　　一个人越走越黑，心里渐渐地就有些慌了。路旁的人家都没有灯火，倒是隔着溪水的另一边，似乎微微闪着亮光。小溪不宽不窄，中间有七八块踏石供人通过，两块踏石隔着的距离并不近，要好大一步才能跨过去。又是在幽暗的夜晚，更添了几分危险。
　　这地方的人腿都这么长么？
　　腹诽着的小随大迈步踏上了第一块石头，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然后停住了。
　　夜色里这才看清原来同一时间对面也有人过来，此时正隔最中间的那第四块石头停在从那边数的第三块石头上。
　　应该也是在想要跨出去的那一瞬间同一时间看见了对面的自己。
　　这么暗，两个人还是认出了对方，久久地都没有人迈出那一步。
　　“还是把手电筒开着吧，笺笺。”
　　第三个人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两个人的定格。
　　一束光在笺笺身后亮起，照得在溪水中间的两个人无处遁形。打开手电筒的男生，这时才发现原来笺笺停在那里的原因是对面来了一个人。
　　踏石只能供一个人通过。
　　笺笺折了回去，让小随通过。易谨微是认得小随的，知道她们从前很要好，不清楚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小随和易谨微点点头算是招呼，便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还过去吗？”易谨微问停在这边的笺笺。
　　“不了。”
　　小随快步走了一阵，突然停下了。
　　神经质地回头看一眼，并没有人跟上来。

　　“哎笺笺、笺笺你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你！”
　　“你搞笑啊我在床上。哎呀，你动作轻一点，床要散架了。”
　　“原来你在贴面膜哦。”
　　“干吗？”
　　“看这个！好看吗？”
　　“这个啊——我一直想去来着。”
　　“那我们这个周末去嘛！好汉说走就走风风火火闯九州。”
　　“下周有六级考试。”
　　“那下个周末？”
　　“好啊。”
　　“说好了就不准反悔啊。”
　　“不反悔。”
　　“那我订车票了。”
　　“你干吗这么猴急？”笺笺笑了。
　　“我要给自己一点紧迫感，嘿嘿。”
　　但是下个周末的时候，两个人居然都感冒了，躺在床上喷嚏鼻涕不断，不得已退了车票。倒是那晚一起喝了感冒药后两个人挤在一起很早就睡了，却也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平静的幸福。
　　等到康复之后，又有了新的日程。
　　于是潮里之行，一直被耽搁，到如今。

　　可是。
　　这一次，虽然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来了，还不期而遇了。
　　但笺笺，是和她男朋友一起来的。
　　不可以自作多情。
　　小随在心里给自己敲响警钟。

　　三年四月，白素贞已经一岁了，仍旧被何之助养在实验室。
　　小随问，怎么还不放了它。
　　何之助一本正经，“那怎么成？我毕业论文写的可就是它。”
　　他说，那是种很稀有的蛇。
　　“会不会白蛇都是来报恩的？”小随问。
　　自己的毕业论文写些什么呢？题目都还没有想好。如今大四的班级，越来越少的同学出席，几乎每日都有的企业宣讲会，和站在教室外穿着衬衫西裤背着黑色双肩包拿着简历排队面试的学生。
　　成为大人这回事。
　　上课时候望着那些空缺的座位一时间想到树倒猢狲散这几个字。
　　小随站在校园的道路上，抬眼望过去，似乎就看见三年前的她从对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从坡下的一个小点逐渐靠近变成一个等高的自己。
　　再转头，那个曾经的自己已经跑进了宿舍楼，整栋楼都被那串噔噔噔的脚步声惊醒了。于是记忆中原本灰白的画面一下子像突然病愈似的恢复了鲜活的色彩。
　　跑过去，一直回到，曾经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