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冥》从也

9、第 9 章

　　嘈杂，安静。嘈杂，安静。
　　世界像是被分割成了很多片段，在耳边、在眼前晃过，偷瞄他时，是静止的；眼神移开时，是热闹的。
　　周于已经在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前方大屏幕上，可是但凡周围有半点人影晃过、有人说话，以及他若是动一动，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侧过头，看他是什么反应。
　　他虽坐在人潮之中，可像极了那纵观人间的佛像，用周身气息无形中劈开一道屏障，世俗皆和他无关。
　　垂眉阖眸，懒眼淡淡。
　　一个和睦的夜晚，周于觉得心里有些甜甜的，只是一晚上没能搭上一句话，她觉得有点可惜。快结束时，她想在他起身前说句“借过”，还没等到那个点，就见顾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盯着她，周于能明显看到他用舌头顶着下颌，眯眼考虑的模样。
　　她接过他的视线，用懵懂的眼神询问怎么了。
　　也许就是这个眼神，顾惟想，他说出了后面那句话。
　　“天晚了，你爸让你和我一起回去。”
　　他本可以换很多个说法，也可以换很多种方法，让那句“你和我”变成你是你，我是我。
　　周于懵懂的眼神定住，因为不太确定，眉头朝上挑了挑，挑出自己的疑惑。
　　顾惟转回头，没有再废话。
　　结束后他没有等她，她也没有追上他，等和姐妹们回到教室后，她自觉走到停车场，果然一眼看到了立在车旁昏黄灯光下的顾惟。
　　她笑了笑，正要朝他招手，顾惟见人来了，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抬腿就上了车。
　　周于伸到一半的手，默默收回。
　　副驾驶上还有一个周于没见过的人，听她和李扬的谈话，周于听出应该是李扬的侄女，比她和顾惟大一点，在几条街外的学校上学，她见两人上来，礼貌地打招呼，顾惟皱眉嗯了一声，好半天没有说话。
　　周于推车上门的时候，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有点尴尬。
　　后来周于才知道，他从不坐后排，因为不愿把命明明白白地交在司机手里。但那晚是他主动让李扬再找个女生，所以忍了。
　　往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里周于问过自己，如果没有这个“忍了”，没有这次同处一座更进一步的机会，她是不是永远会缩在壳里不敢朝他迈出一步，点到为止，没有后来。
　　那晚车上，周于想搭句话熟络的念头没有停止，她想着现在这种情况说“谢谢”应该很合适了吧，然后可以再扯上句学校日常。
　　她鼓足勇气，做足了准备，在明暗交织的城市灯光下，看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凑过去，笑着说：“顾惟——”
　　“谢谢。”
　　没有回应。
　　任何事情到顾惟身上，似乎总是会和常理不同。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般，一秒变两秒，前方李扬诧异地抬眼，看着后视镜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他身侧的侄女更是低着头，没敢抬过。
　　周于尴尬地扯起嘴角，准备自己灰溜溜收场的时候，顾惟终于有反应了。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窗外闪过的景物，若有所思地说：“你似乎没搞清楚，用这种眼神盯着男生看代表了什么。”
　　那若有所思不是思这句话，而是在思别的东西，这是一句有些轻佻的话，她听得出，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没有半点旖旎之味，相反，有些恹恹之感。
　　她能感受到他说话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东西。
　　不过她还是愣住了，喉咙像被噎住，不知道说什么。
　　然后他收起放在窗外的眼神，低身压了过来,整个过程漫不经心很随意，把她拢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
　　他静静俯视她。
　　周于睁大圆眼，不知所措，攥紧的手无处安放。
　　然后他轻声笑了笑，对李扬说：“停在这吧。”
　　接着他下车了。
　　大晚上的，周于不知道他要去哪，只见他削瘦的背影掩入夜色，再也不见。
　　后半截路，李扬解释了句：“他外公家里来接他。”
　　“难得他会回去看一眼。”
　　脑海里回荡着他的笑声，周于一夜好梦，梦中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朗朗乾坤。
　　次日。
　　周于多睡了会，掐着点起床，套上校服和裤子后，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下楼，走一步停一步，一边走一边梳理自己该带的东西，试图找出到底遗忘了什么。
　　周昱打着领带出来，他本来大步直下，路过周于时，看她走得迷迷糊糊，于是按住她肩头问：“没睡醒？”
　　这时林臻也抬头看了上来，周于看着她餐盘边的会员卡，终于想起，她赶紧跑回去。

　　当时林臻切着三明治，见她那样子，嗤笑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在装修。”

　　周昱知道林臻是个极其重视言行修养的人，装作没听见，笑了笑周于傻乎乎。而楼上周于，此刻内心十分崩溃，她翻遍了书包衣服和床，甚至翻完了最近带回来的书本，还是没找到周昱给她的那张卡。
　　昨晚去礼堂，老师不让带任何东西，她出于安全考虑，就把平时放在书包最里层的卡揣在了校服兜里。
　　想到这，她非常绝望。
　　如果落在大礼堂就完了，那是张信用卡，被刷了怎么办。
　　那只有礼堂了，周于想。
　　跑去学校的时候路过李扬和顾惟，她瞥了两人一眼，她还以为今天不会在这里见到顾惟。见她跑过去，李扬喊了一声：“还早呢，你急什么？”
　　这一声倒是提醒了周于一件事，她匆忙回来，问他：“你在车上又见到一张包在青色卡包里的卡吗？”
　　李扬摇头。
　　周于咬牙，懊恼地先离开了。
　　第一节课一结束，她就跑去礼堂，翻遍了昨晚附近的椅子，问了每个保洁阿姨，还是没找到卡。周于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她很担心周昱会怪罪自己，她不想给周昱留下坏印象，她担不起。
　　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连上课铃响也没听到，等她到教室，英语老师已经带班里读完了一篇课文。
　　英语老师本来就对班里口语最差的周于印象深刻，上课铃响了这么久，见周于还不紧不慢地走在广场上，一点都不着急，这让她更来气，于是罚周于站在门口听课。
　　周于觉得自己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未如此糟糕过。错误接二连三，犹如一团乱麻。
　　她安静地站在门口，如果站得近，还可以看见她垂着的脸上，捏到泛白的骨节，满是自责与羞愧，紧咬着的唇隐隐泛出血光。
　　被罚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却成为了最后一根让她崩溃的稻草。这段时间以来为了让大家喜欢自己的各种谨慎和小心，各种压抑和委屈，各种巨大的压力，叠加在怕周昱因为这张卡讨厌自己之上，情绪控制不住，她突然难过起来。
　　门口有男同学胳膊肘推了推邻桌，挨过去问：“她不会在哭吧？”
　　“这有啥好哭的。”
　　“这些女生真是的。”
　　他邻桌忙着翻单词，心烦地让他滚开些：“哭又怎么了，张诗琪她们这群姐妹花不是最会搞这些。”
　　“撒娇，装乖，哭哭啼啼，没事跳得一逼。”
　　男同学耸耸肩：“操，不愧是她前男友，出口这么狠。”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前一桌顾惟的注意。

　　撒娇，装乖，哭哭啼啼？顾惟抬头看向她。
　　这孩子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那满脸的委屈，有多不讨老师喜。
　　她那张向来温顺无害的脸，始终是没能继续装下去。
　　他掏出刚刚看到的，不知何时被阿姨放在他包里的青色卡片，班内朗读声起的时候，他两指轻轻一弹，将卡随手丢到了地上。

　　周于敏锐地抬眼，一眼看到了卡，她喜极，激动到忘了自己身处哪里。
　　就那么含着泪光，对着顾惟直直笑了起来。
　　英语老师不满地刮了她一眼，周于吸了吸鼻子，紧紧抿着嘴，笑意是真的，只是她不知道原来比哭还难看。
　　当时门口有风，顾惟的眼神略过她白皙细腻的颈边，视线定在她身后摇曳的树叶中那斑驳细碎的阳光上。
　　一晃一晃的，和女孩子的泪光一样，有些刺眼。
　　下课的那一瞬间，两人皆是同步迈开脚，一个走进去，一个走出来。
　　“谢——”周于要去抓他衣服，没抓到，他稍稍侧身避过，落空了。他从身侧擦过，直直出了教室。
　　周于看着抓空的手，呆呆笑了笑。
　　*
　　以张诗琪林砚为核心的姐妹团总是格外受人关注，周于不知道自己因此入了不少男生的眼，私下没少被八卦研究，有人偷拍了周于被罚站的照片，发到群里讨论，最后不知道是谁，又把照片泄露出去。

　　“长得确实不错，就是——”
　　“一身名牌也救不了她那股土气。”
　　“张诗琪那种人竟然会和她玩，是想找条狗吗？”

　　张诗琪姐妹团里的成员神通广大，不出半小时，便收到了那些诋毁周于的聊天截图。从周于回到家拿出手机起，信息就一条一条震着，没有断过。她把震动关成静音，安心写着作业，压根不知张诗琪正在带人为她撕战。

　　今晚周昱和周川都回来的晚，林臻因为保持身材，吃晚饭是按点按量的，从不等人，直到周于把作业写得差不多，家里才开饭。林臻虽然已经吃过，但依旧坐在桌边陪着家人，在经营家庭这方面，周于不等不承认林臻确实很厉害。
　　周昱看着周于碗里的几块牛肉、西蓝花和水果，眉心蹙成一团，看向李阿姨，有点质问的意思：“怎么单独给她备了份。”

　　林臻的视线随着周昱朝周于的餐盘移去，接着在周于身上打转，她知道周于在学自己，于是嘴角带了几抹嘲讽。

　　周于急急接过话，没让周昱刁难阿姨：“我让阿姨准备的。”
　　“最近胖了很多。”
　　她扬起笑脸，讪讪开口：“妈在同学中那么有名，我也得注意些自己的形象。”
　　“所以准备多向妈学学。”
　　“朋友们都说我跟妈差太多了。”
　　周昱放下筷子，呵斥：“乱来，学生以长身体为主。”
　　“更何况吃好了才有精力学习。”
　　“别听她们的。”
　　周于笑着看向林臻，那软绵绵的讨好之意看得林臻有些不自在。
　　被模仿和因为被崇拜而光明正大地被模仿，明显是两回事，这种暗戳戳的夸奖似乎很能取悦林臻，她面色瞬间有些不自然，眼神却柔和了不少，示意周昱好好吃饭，别老教训周于：“女孩子注意自己的形象是应该的，更何况是我们家的女孩子。”
　　“再说，我吃的怎么了，比你们吃的健康营养多了。你爸都不说，你嚷嚷什么。”
　　这次换周昱讪讪闭上嘴。
　　周于知道话不能说过头，没有再继续出声，倒是林臻，闲着没事又多吩咐了李阿姨了几句，“找时间可以给周于报个舞蹈班，她的体态需要让老师纠正纠正。”
　　“不过小昱说的也没错，她还在长身体，营养需求和我不一样。”
　　“下次营养师来的时候，你按要求把周于的资料给他，让他量身制定一份。”

　　李阿姨觉得周于争气，越来越知道怎么和林臻相处，眉开眼笑地应下，气氛一时间变得温馨起来，只有周川一人，不知想着什么事情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

　　客厅里央视新闻正在播报最近信贷平台频繁暴雷的新闻，周川听着听着突然看向周昱问：“陈家那笔官司怎么样了，都几年前的事情了，应该能顺利结案的吧？”

　　周昱回忆着领导给自己透的风：“这事本来就是栽赃陷害，陈老爷子的为人我们也清楚。”
　　“而且有顾叔叔在背后，应该是不会出岔子。”

　　周川感慨：“他们家也是倒霉，无辜摊上杨委那种人。”
　　“自己下马，还要拉几个垫背的。”

　　豪门世家官员府邸间的那些事，谁又完全清楚呢？心知自家老爸也经常处再风头浪尖上，别人家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所以周昱不愿过多讨论，扯向了杨家：“最近接手了一个案子，巧了，是熟人。”

　　周川来了兴趣：“哦？是谁。”

　　周昱故弄玄虚：“王安爷爷家的，你猜是谁？”

　　周川嘁了一声：“他就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小孙子还没成年，他儿子王丰这几年都在非洲搞基建，除了他大孙子，还有谁能搞到法院去。”

　　“当你爸我吃素啊。”

　　周昱笑笑，和周川碰了碰杯：“上法院的是他大孙子，可搞出事情的还真就是他那个没成年的小孙子，王印。”

　　周昱朝电视方向扬了扬下巴：“也不知道那孩子去哪听来的，一个劲劝他哥搞借贷平台，说这几年中小企业融资紧，肯定能赚一笔，刚开始确实不错，偏偏他哥急于做出点成绩给家里看，不肯收手，投的越来越大。”
　　“遇到今年这经济情况，立马暴雷。”

　　“他哥恨不得宰了他。王丰叔叔专门从非洲赶回来，就为了护他小儿子。”

　　周川似乎很能理解王丰的行为，说出来的话也就没来得及经过大脑：“毕竟那小儿子不是亲生的。”

　　餐厅突然安静下来，林臻盯着水果，温和的笑容生生扯出几道裂缝。周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周川咳了咳，又继续夹菜。
　　最后还是周昱先打破僵局，周昱看向周于，又恢复了温润随和的笑容：“对了，小于，顾惟的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吧。”

　　趁着话题转向顾惟，所有人都捏准时机参与了进来，他们开始谈起顾家，主要是谈顾惟那优秀的老爸，在周昱问她顾惟有没有欺负自己的时候，周于带着私心，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慢吞吞地说：“没有。”
　　“好奇怪，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我觉得他看着不像会欺负别人的人。”

　　周川从不说那父子俩的坏话，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插嘴。
　　林臻似乎也不愿多说，只有周昱，一改以前对谁都很包容的态度，对周于谆谆教导：“你还小，不懂。”
　　“这孩子很特别。”
　　周于连忙点头：“确实很特别，他从不跟谁玩，也不说话。”
　　“虽然——”
　　周于看着周昱的眼睛，眼里带了些同情：“同学们也从不理他。”
　　周昱眼神顿了顿。
　　在那瞬间里，周于似乎看到了周昱再次软下去的心，她看到他眼里有些叹惋，然后他无奈地说：“算了，终究只是个孩子。那天他让我帮他找一份资料，明天去找找他。”

　　这一天丢卡又找回卡，那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快乐，似乎总缺了点东西，直到听到周昱这话，周于才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就当还他一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