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平阳公主与卫青》牧神

5、春去谁觅衔泥燕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
　　好姱佳丽兮，牓独处此异域。
　　既茕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
　　……

　　平阳公主独自坐在画堂的榻席上，身边的侍女们跪坐在一边，拿着酒盏慢慢地斟，下面宽阔的大堂上，几位歌女正在吟唱着这支古曲。她听着，静静地啜着茶，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寥落，但即使如此，她亦不想进宫去。她自小在皇宫长大，对那里太熟悉了，一砖一瓦都清晰得仿佛刚刚曾见过似的，而那里的人呢，也依旧是这样一副旧模样。
　　这歌声很美，那个边挑弦弹琴边演唱的少女只不过十七八岁，美人肩，如玉般起腻的肌肤，面貌算不上国色，但轻拂在胸前的一渥秀发却是乌黑发亮，异常美丽。平阳公主知道这是卫氏的第三个女儿，子夫，她弹得一手好琴，有一副天籁般的嗓音……不过也只是个奴婢。她坐在堂上，望着座下的少女们，她与她们之间的地位如天壤之别，可是又怎样呢？
　　她放下酒盏，从堂上走了了下来，那些歌女们依旧在轻轻地弹奏演唱，主人不在的时候她们所需要的是反复练习，主人在的时候她们需要做的是发挥自己的才艺，让主人可以解颐、开怀。
　　平阳公主走出门，几个侍女从后面跟了出来，此时她忽然见得门前一中年妇人正立着，一副恭谨的模样，那妇人眼见得公主出来，急忙地跪下去行礼，口中说道：公主殿下，奴婢卫氏参见公主！平阳公主摆了摆手，卫氏虽长在平阳府为奴，但她见面次数并不算多，嫁过来几年，偶尔看见时也是一直低着头，说话小心翼翼，故而不是太有印象。此时她说道：有什么事么？
　　是。卫氏站起身仍低着头，正待答话，忽然见得平阳公主的另一贴身侍女蓝珏匆匆地过来，说道：公主，侯爷托人带信简来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了那一卷木简，双手呈递上去。平阳公主秀眉轻轻地一扬，眼波一转，伸手接过，却未立即展开，只向书房的方向行去，只迈出了几步，又回头对那卫氏说道：你也跟来吧，慢慢地说你的事。
　　卫氏闻言忙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平阳公主身后，随着一起进了西侧的书房内。

　　相比较前面的阵阵乐声，此刻卫青所处的小院里是十分安静的，虽然不断地有悠扬缠绵的丝竹声传入耳畔，但是在他听来也不过是当作了舞剑的助兴。这个院子虽然不算很大，只是一个小小的偏院，可是白天闲暇时分，兄弟姐妹们都或出门或忙碌的时候，他也可以寻觅到一些自由的空间。
　　卫青的剑术比之骑术与箭法要稍稍差几分，也正因为此，他下的功夫要多过前两项，他每天但凡休息便会匀出一至两个时辰练剑，若还有时间则射几枝箭，晚上则跟随三姐读书识字……他默然握剑在手，斜刺出去，身形轻盈灵活，步法利落。若再有一位师父指点一下就好了……他唰唰唰地三剑刺去，挽起一个剑花，忽然地瞥见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身影静立着，不由得停下了手。
　　那是自己的主人――平阳公主，她怎么会到下院来呢？而且身边也没有跟随侍女，卫青心里有些疑惑，但已经急忙地收起了剑，几步地走了上去，低头恭敬地唤道：公主。
　　平阳公主其实已经在那里站立了约摸有一柱香的时间了，来的时候恰见卫青长剑飞舞，剑光闪烁，心里一动便没有出声叫他，只静静地站立在一边观看，平日里听惯了靡靡动听的歌声，看惯了纤弱曼妙的舞姿，此时看看他的剑术，倒也颇让人感觉新鲜。
　　你的剑术不错！平阳公主笑着说道，然后见他低着头，便又说道：现在没有旁人，不必如此拘束。
　　话虽如此，可是卫青又岂敢稍有放肆呢？他微抬头，说道：公主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平阳公主细打量了他片刻，方静静地说道：你去备车，我要出去走走。卫青闻言微一怔，因为此刻已经临将黄昏，天色即将入夜，他问道：请问公主要去哪里？
　　就在附近看看灞河而已，不必多叫他人，只你一个可以了。平阳公主吩咐道。卫青点头，即刻退下去做准备了。
　　不到一会光景，卫青已经驾了车在门前等待，因为公主说只是要出去散步赏花，因此他没有准备平时出入的那辆比较华贵显示公主地位的车驾，而只是较为简单质朴的一辆，垂着青色的流苏前幔。
　　平阳公主此时已在侍女的跟随下慢慢出来了，适才一件华丽的印花雪白深衣外加披着厚厚的一件藏青色镶白边的斗篷，她轻盈地上了马车，卫青静静地等待了片刻，驱马往前缓缓行去。
　　平阳侯府离灞河其实只有很近的一段路程，此时暮春时节，两岸柳花飞舞，而黄昏时分却更是薄雾漫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烟，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出彩色的光，她拉开左侧的小窗，向外张望，四处都是静静的，没有见一个人影，几枝纤细的柳条自她的发间拂过，她忽然出声说道：好了，就在这儿停下吧！
　　马车悄然停下，她拉开帘幕，在他的搀扶下落了马车，黄昏时分，夜风已悄然而起，她往前行了几步。卫青立于马旁，但是眼睛却望着她，他不知道公主此时此刻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仅仅只是看风景还是另有缘由呢？
　　他陪着她静默着，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见她只是立于灞河之侧，柳树之下，双目凝视静静随风流淌的河水。卫青想了一会，向前走了几步，打破沉默说道：公主，不如到车上坐吧，这里很凉。
　　平阳公主不言声地一笑，回头望了他一眼，却说道：卫青，这里很美是么？卫青怔了一下，轻点头说道：是的，但是公主……平阳公主转开脸去，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只说道：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站一会，细细想想，你若是觉着冷，到车里坐吧，我不怪罪。卫青闻言双眉微微地一蹙，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卫青，平阳公主忽然又出声说道，你母亲今日去找我，说了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卫青微一怔，他实不知母亲有什么事，可是公主此时拿话来询问自己，又仿佛与自己有关似的，平阳公主见他摇头，神情茫然，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说道：你今年十七岁了吧？卫青点头，却依然地有些迷惑。
　　平阳公主继续说道：你母亲说你的年岁已经到娶妻生子的时候，应该要物色一位合适的姑娘了，她来禀明我并且希望我替你挑选物色，你可听明白了？
　　卫青心里微微一惊，但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自己从未曾想过，一时他只是点点头。平阳公主见他的神色有些呆板，毫无喜悦的表情似的，她沉默了一会，其实这件事对她本是寻常事，家里的奴仆到了年纪就应该婚配嫁娶，然后生下的子女仍然为奴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这卫青……
　　她又细看他一番，与两年前初入府时相比，他显得要成熟几分，而且眉目英挺，身材高挑，卫氏的几个子女都长相不俗，尤其是这卫青与卫子夫。她见他紧抿着唇，一时倒不知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我之所以现在告诉你这些，也是想听你本人的意愿。
　　卑奴……愿意听从公主的安排。过了好一会，他方才这样说道，可是这样的回答她是并不满意的，于是平阳公主秀眉微蹙，说道：我若已经有所安排，还会来问你本人的意愿么？卫青，我之所以带你一个人出来，就是要避开府里的其他人，单独地听听你自己的意思。你这人生性谨慎，从不肯多说半句逾礼的话，但此时此地除天地外，就你我罢了，你若有话可以直接告诉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卫青蓦然地抬起他一直低垂着的双眼，他的眼睛很清澈也明亮，只是有一丝一晃而过的忧郁，她微微怔着，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因为他立时恢复了那副沉静镇定的模样。卫青静默着，说道：谢谢公主愿意与卑奴说这番话，卑奴心里十分感激。至于婚事，上有侯爷与公主，下有母亲与兄姐，恐怕不是自己的意愿可以左右的。
　　但平阳公主又岂会听不出他这话中之意，弦外之音，她的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只望着他挺立于柳畔沉稳的身形，忽然地便慢慢地行到了他的身侧，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地说道：好的，我明白了。
　　卫青霎时心里一惊，除了茫然迷惑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情绪，今日的公主与往日的大不相同，她仿佛卸下了华丽高贵的衣装，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款款而下，而一直地行到了自己的身边……晚风吹动她的衣衫，裙裾飞舞，他恰如一株直立着的白杨，不敢出声，不敢躲开，不敢安抚。
　　过了好久，她终于抬起了头，瞧了他一眼，尔后回头望望西边已经隐没的夕阳，听着耳畔潺潺流动的水声……出来走走果然是明智的，她想道，今日曹寿使人送来的书简让她的心绪无比地压抑，现在吹了吹凉风，与身边这位少年轻声细语地交谈几句，感觉已经舒畅了许多。
　　回去吧！平阳公主轻声吩咐道，然后她直接地向着路边的马车走了过去。
　　车子如来时一般慢慢地行上正路，卫青稳稳地握着缰绳，他的心情一时还无法从适才复杂的情绪中平复，但车内的平阳公主考虑良久，却是说道：卫青，关于你的婚事，愿意听听我的意见吗？卫青见她重又提起此事，不由得又有些惘然，只说道：请公主吩咐。
　　好吧。卫青，你的年纪已届婚龄，因此你母亲来请求我物色，这是合理的，自然我若想要帮你挑选一位性情温顺且又相貌可人的也并不难。可是，我私心里并不想你娶一位身份卑贱的侍女，以你的才干智能，应该匹配一位名门淑女，即使不能，也该寻一位稍有门第的小户之女才是。
　　平阳公主静坐着，只将自己的意见娓娓地说着，卫青也静静地听着，他的心里又是感怀，又是自嘲，说道：公主抬爱了，其实青本身也是奴仆，出身卑贱，匹配身份相当的奴婢也是理所应当，又怎敢妄想名门淑女大家千金呢？
　　平阳公主知他一向甚是自卑，便索性直接地说道：行了，卫青，你以后别作此想了，为人知本份本是好事，但你这样的妄自菲薄却也是胸无大志，你懂骑射，擅剑术，一身的好武艺，何愁出不了头？今日也没有别人，明了告诉你吧，我准备寻机会将你推荐给皇上，请他给你一份差事。
　　话音未落，卫青的手轻轻一颤，马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平阳公主怔了一怔，挑开帘子，说道：怎么不走了？
　　卫青急忙又扯起缰绳，轻轻地拍了一下马，说道：多谢公主，你刚才所说的，可是真的么？平阳公主不由得一笑，答道：我骗你做什么？坦白地说，皇上今年十八岁，年少好武，手下有一大批训练有素的羽林军，招的都是年轻且武艺高强的少年，我看你正合适。这事我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今日方才做了决定，你去吧，只要对皇上忠贞恭敬，以你的武艺人品，他会赏识你的。不过你切要记住一条，宫中不比平阳侯府，不但规矩多许多，人事也复杂，你真进去了，自己要小心谨慎。明白么？平阳公主仍然谆谆地说道，卫青内心十分感激，急忙地点头。
　　那么你的婚事呢？给我个答复，我也好原样告诉你的母亲。平阳公主笑着说道。卫青闻言急忙向后说道：公主适才已经分析全局，卑奴觉得十分有道理，就按公主的意思办好了，婚事往后延，待卑奴有几分成就再说。平阳公主不由得心里一笑，想了想又说道：这样吧，你既已成年，我赏一个侍女给你，将来可以作妾，这样也不耽误了你们卫家的子嗣……
　　卫青正待回复，忽然二人只听得前面一阵喧闹的动静，片刻间却见得一辆华丽的车驾向这边疾驶而来，前面四匹毛色鲜亮的高头大马，拉着精致华美的一辆车子，那速度极快，车顶上帘幔飞扬，那车行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不知怎地，卫青手中牵扯的缰绳忽然松脱，那马剧烈地抖动起来。
　　马惊了！卫青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去望平阳公主，却见她惊叫一声，霎时脸色煞白，心里一惊，迅速地跃上马背，他的马性极好，只片刻功夫便已经使其安静了下来。然后他迅即地奔向平阳公主，她此刻吃力地倚着车子，虚弱地看着他，眼里有一丝渴望。
　　公主！卫青焦急地搀扶住她的身体，叫道：你有没有事？平阳公主微摇头，仍虚弱地喘着气，她只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觉得她抓得异常紧，手指的关节都显得苍白，他急忙说道：公主，你坐好，我们回府，然后请医士看看。她平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不必了，我只是有些受惊，她喘了一下又说道：卫青，你的骑术的确不错，今日我看到了。
　　公主如要看，卑奴他日定当展示，但不知刚才那马车是谁家的，如此横冲直撞！卫青仍有些恼怒，平阳公主却平息了情绪，淡淡地说道：我已经看清楚了，那是大长公主的车驾，坐在车里的那个是董偃。算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