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夜归1 ...
-
人一老了,就容易变得话多。
外公就是这样。
所以很多人都避开他,除非要请他算运程八字,看吉日良辰。他擅长这个,而现在会看万年历的人都没几个了。
人一老了,能说话的人渐渐少了,所以才有很多话积攒在心里,见人想说,见猫狗想说,见石头都想说。说一次还好,说两次三次都是之前的重复,就惹人厌。人老了没有新鲜的事情经历,没有新鲜的话可以说。
这里有句俗语,“剩饭炒三遍,狗都嫌”。外公就变成了那个被嫌弃的人。人们一听到他开始讲已经听了很多遍的话,就赶紧走开。
在画眉,只有一个人愿意跟他聊天,一聊就能从太阳落山聊到漫天星辰。那个人跟他年纪相仿,住在村后的半山腰。后来那个人耳朵不行了,说话没有反应。外公就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他们两人倒是仍然可以默坐到半夜,外公再摸着黑回来。为此外公常常挨骂,家里人怕他晚上绊倒摔跤。
外公跟我说,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还活在这世间,但跟这世间已经隔离,正走在去往地下的路上,又还没到达黄泉。
我听了很伤心,每次回去,就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听他说我小时候听过很多遍的事情。
有一次,外公忽然跟我说,我没有给你讲过马家祖先的事情吧?
我还没有回答,外公就开始讲了。
他说,马家祖先刚搬到画眉这个地方的时候,这里非常贫瘠,田少土硬瘴气重。马家祖先有七个儿子,老大继承家产,种田打土;老二分了些次等田,勉强维持生计;老四没有什么可继承的了,于是下河捞鱼,天天吃鱼,最后溺水,被鱼吃了;老五一杆火枪,打天上的飞禽;老六一把钢叉,捕地上的走畜;到了老七这里,祖先想不出能让他维持生计的办法,于是跟他说,你去要饭吧。老七就成了叫花子。
我问,老三呢?
外公说,老三入了魔道。
魔道?我问。
外公点头说,是啊,所以祖先不认他,也不管他。
那时候不是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吗?怎么不让老七去读书,却要做叫花子?我问。
外公说,马家祖先原本在朝廷做大官,搬到这个地方是来避难的,怎么能读书?万一中了榜,被朝廷发现了,那还了得?
我问外公,朝廷为什么要抓马家祖先。
外公说,那可说来话长咯。马家祖先原名叫马千秋,在元朝时为朝廷大臣。至于官有多大,已经无法考据。因为后来避难,马家人对祖先为官的事情缄口不提,怕惹祸上身。
马千秋为官正直,得罪了不少人。后来有人上奏说马千秋的坏话,说“千秋”二字对应“万岁”,可见怀有谋逆之心。皇上抓了他,他上奏说,名字是父母取的,不是自己取的,怎么能说我有谋逆之心?
皇上便放了他,但派人暗中监视。
马千秋为表忠心,也为了不牵连家人,一直在外当差,一年多没有回家。即使偶尔路过家乡,也绕道而走。
马千秋如此小心谨慎,朝中奸臣无可奈何。谁料祸起萧墙。
马千秋从小聪慧,二十多岁就入朝为官,为官两三年后,与名门之后恩师之女余氏结婚。结婚后不久,马千秋就因“千秋”二字遭奸臣诬陷而被抓走。获释之后,他一直没回家,没与余氏团圆。
马千秋的母亲担心余氏寂寞,三天两头叫她一起说话,如此过了一年多。
有一天,百无聊赖的马母叫下人唤了余氏来消磨时光,见余氏跨过门槛时步态异常,一手扶住小腹,居然有怀孕的迹象!
虽然余氏处处掩饰,但马母是过来之人,一眼就看穿了。
儿子一年多没有回家,儿媳竟然有了身孕!马母是又羞又恨。
但马母没有当面戳破余氏,她决定先隐忍下来,逮到时机将余氏与那男人一并捉了。
可是一连二三十天,马母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余氏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明显了。
为了掩饰,余氏换了比以前宽松的衣服。
马母心中着急,天天晚上去余氏房子附近听动静,发誓要抓到那个让儿子名声受损的男人。
到了七月初七那天,马府里未婚的少女纷纷弄了一脸盆的水放在阳光下晒,晒两三个时辰后,便拿出绣花针来,轻轻地放在水面上。这时候,绣花针会如浮萍一样漂在水面,不会立即沉下去。少女按照绣花针在水中影子的朝向以及漂浮时间的长短等现象,来检验少女自己的巧与不巧,及日后的幸福程度。这叫做“漂针试巧”。因此,七夕那时候又叫“乞巧节”。
马母坐在屋檐下,看那些不喑世事的少女丫鬟们围着脸盆叽叽喳喳,仿佛一群落在地坪里的麻雀。
好巧不巧,余氏刚好从这里经过。
丫鬟们见了,拉住余氏,要余氏扔绣花针看看。
余氏道:“我是已婚之人,哪里还能玩这个?”
一个丫鬟说道:“老爷一年多没有回来了,夫人可以测算看看老爷什么时候能回来跟您团圆哪。”
马母和余氏平日里对下人很随和,所以下人们都走得比较亲近。
余氏不肯,说道:“这成什么体统。”
坐在屋檐下的马母说话了:“你就试试看,游戏而已,没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你不想念你的夫君,我还想念我的儿子呢。”
马母说“你不想念你的夫君”这句话,是因为心里有气,想点一点她,看她羞耻不羞耻。
余氏见母亲这么说了,只好接了丫鬟递过来的七根绣花针,轻轻地撒在了水面上。
丫鬟拍手笑道:“夫人,好兆头啊!”
余氏看了看水面的绣花针,皱眉道:“这也看不出什么来呀。哪里有好兆头?”
屋檐下的马母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眼睛往脸盆里看。绣花针首位相连,弯成残月状。
丫鬟道:“这是鹊桥呀。看来老爷今晚就能回来与夫人相见。”
余氏脸上一红,作势要打那丫鬟,笑道:“你这张嘴欠打!”
这时,一根绣花针突然沉了下去,落在了盆底。
丫鬟脱口道:“哎呀,不好!这鹊桥怎么断了?”
余氏回头去看脸盆,脸色为之一白。
马母心里莫名奇妙跟着慌了起来。
丫鬟自觉失口说错话,赶紧在自己脸上打了两巴掌,给余氏和马母道歉:“看我这张嘴瞎说!”
余氏撑着笑脸说道:“游戏而已,当不得真。”说完,她返身回房,连步子都乱了。
其他人见马母的脸色也不好看,赶紧捞起绣花针,将盆里的水泼了,各自去忙各自的事。
七月初七那天晚上,马母吃晚饭的时候就嚷嚷说头疼,然后早早睡下了。她不是真的头疼要睡觉,而是做给余氏看,让余氏放松警惕。
马母睁着眼睛躺了一个多时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起了床,借着清冷的月光,踩着潮湿的地砖,来到余氏的房门外。
余氏的房间里没有点灯。马母站在墙角听,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马母正要走,却听到屋里余氏小声说:“你快走吧,家里人起疑心了。”
马母顿时怒从心起,撞门而入。
马母责骂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咽了回去。因为屋里跟儿媳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日夜思念的儿子马千秋。
马千秋惊讶道:“娘,您怎么来了?”
马母抓住儿子衣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儿啊,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为娘的一声?”
马千秋道:“请娘亲谅解。儿子如今是戴罪之身,回家不敢声张,怕落奸佞之人的口实。只能趁黑偷偷地来,趁天明之前偷偷地去。”
马母疑惑道:“外面没有马,也没有车。我听人说你最近在两百里之外的营地值勤,你是如何在夜间回来,又在天明前回去的?”
马千秋道:“天机不可泄露。”
马母不信,忧心忡忡道:“儿啊,你蒙骗娘亲,娘亲舍不得责罚你。你蒙骗朝廷,脱离值守,那是杀头的大罪呀。”
马千秋无奈,只好告诉马母:“我骑的是竹马,来回四百里只需一时三刻。”
马母更不相信了,问道:“那竹马在哪里?”
马千秋道:“在房门后的墙角落里。”
马母转身,看到门后的角落里立着一根竹竿。
马母哑然失笑。马千秋小的时候常常将一根竹竿夹在两腿之下,在地坪里东奔西跑,说是在骑马。他还喜欢要大人翘起二郎腿,他坐在翘起的那条腿的脚背上,要大人不停地晃动脚,他则大喊“驾驾驾!”
这里其他的小孩子也喜欢这么玩。
马母以为儿子在跟她开玩笑。
“你都这么大了,还玩这种儿戏?”马母既生气又觉得好笑。
马千秋说道:“娘,儿子是真的骑这个竹马回来的。”
马母根本不相信儿子的话,拿了竹竿,出了门跨腿就骑。她要试试儿子说的是真还是假。
马千秋大喊:“使不得!”可是已经拦不住母亲了。
马母刚跨上竹竿,那根竹竿就“啪”地一声响,如同过年过节放爆竹一般,全部炸裂。竹竿刹那间变成了几条竹片。
余氏的房间后面有一个竹园。那是马千秋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
竹竿的炸裂声刚响,后面竹园紧接着响起一片炸裂声。
马母看见屋后高高的竹子迅速弯了腰,成片地倒了下来。